第十二卷吹凤箫女诱东墙 (2)
话说嘉熙丁酉年间,一人姓潘,名用中,是闽中人,随父亲来于临安候差。到了临安,走到六部桥,寻个客店歇下。宋时六部衙门都在于此,因谓之“六部桥”,即今之云锦桥也。潘用中父亲自去衙门参见,理会正事,自不必说。那时正值元宵佳节,理宗皇帝广放花灯,任民游赏,于宣德门扎起鳌山灯数座,五色锦绣,四围张挂。鳌山灯高数丈,人物精巧,机关转动,就如活的一般,香烟灯花薰照天地,中以五色玉珊簇成“皇帝万岁”四个大字。伶官奏乐,百戏呈巧。小黄门都巾裹翠蛾,宣放烟火百余架,到三鼓尽始绝。其灯景之盛,殆无与比。潘用中夜间看灯而回,见景致繁华,月色如银一般明朗。他生平最爱的是吹箫一事,遂取出随身的那管箫来,呜呜咽咽,好不吹得好听。一连吹了几日,感动了一位知音的千金小姐。有诗为证:
谁家横笛弄轻清,唤起离人枕上情。自是断肠听不得,非关吹出断肠声。
你道这一位千金小姐是谁?这小姐姓黄,小名杏春,自小聪明伶俐,幼读书史,长于翰墨,若论针指女工,这也是等闲之事,不足为奇。那年只得十七岁,未曾许聘谁家。系是宗室之亲,从汴京扈驾而来,住于六部桥,人都称为黄府。广有家财,父母爱惜,如同掌上之珍、心头之肉。十岁之时,曾请一个姓晏的老儒教读,读到十三岁,杏春诗词歌赋落笔而成,不减曹大家谢道韫之才。杏春小姐会得了文词,便不出来读书。一个兄弟,长成十岁,就请老晏儒的儿子晏仲举在家教读。真个无巧不成话,这杏春小姐也最喜的是那箫,是个女教师教成的。月明夜静之时,悠悠扬扬吹将起来,真个有穿云裂石之声。因此小姐住的楼上就取名为“凤箫楼”,虽然引不得凤凰,却引了个箫史。那杏春小姐之楼,可可的与潘用中店楼相对,不过相隔数丈。小姐日常里因与店楼相对,来往人繁杂,恐有窥觑之人,外观不雅,把楼窗紧紧闭着,再也不开。
数日来一连听得店楼上箫声悠雅,与庸俗人所吹不同,知是读书之人。小姐往往夜静吹箫以适意,今闻得对楼有箫声,恐是勾引之人,却不敢吹响,暗暗将箫放于朱唇之上,按着宫商律吕,一一与楼外箫声相和而作,却没有一毫差错之处。声韵清幽,愈吹愈妙。杏春小姐一连听了数夜,甚是可爱,暗暗的道:“这人吹的甚好,不知是何等读书之人,卖弄俊俏,明日不免瞧他一瞧何如?”次日梳妆已毕,便将楼窗轻轻推开一缝。那窗子却是里面雕花,外用木板遮护,外面却全瞧不见内里。小姐略略推开一缝瞧时,见潘用中是个美少年,还未冠巾,不过十六七岁光景,与自己年岁相当,丰姿俊秀,仪度端雅,手里执着一本书在那里看。杏春小姐便动了个爱才之念,瞧了半会,仍旧悄悄将窗闭上。在楼上无事,过了一晌,不免又推开一缝窗子瞧视,过了数日,渐渐把窗子开得大了,又开得频了。
潘用中始初见对面楼上画阁朱楼,好生齐整,终日凝望,日来见渐渐推开窗子,又开得频数,微微见玉容花貌之人,隐隐约约于朱帘之内,也便有心探望,把那双俊眼儿一直送到朱帘之内。那小姐见潘用中如此探望,竟把一扇窗子来开了,朱帘半揭,却不把全身露出,微露半面。花容绰约,姿态妍媚,宛然月宫仙子。略略一见,却又闪身进去,随把窗子闭上。潘用中心性欲狂,随即下楼问店中妇人吴二娘道:“对楼是谁?”吴二娘道:“此是黄府,原是宗室之亲,从汴京而来,久居于此。”潘用中道:“这标致女子是谁?”吴二娘道:“是黄府小姐,今年只得十七岁,尚未曾吃茶。这小姐聪明伶俐,性好吹箫,每每明月之夜,便有箫声。今因我们客店人家来往人杂,恐人窥觑,再不开窗,今日暂时开窗,定因相公之故。相公却自要尊重,不可伸头伸脑,频去窥伺,恐惹出事端,连累不细,我客店家怎敢与黄府争执。”潘用中喏喏连声道:“不惹事,不惹事!”说罢,暗暗道:“原来这小姐也好吹箫,怪不得要启窗而视哩。”正是:
律吕中女伯牙,凤箫楼钟子期。
这日潘用中手舞足蹈狂荡了一夜。次日早起,那小姐又开窗而望。如此几日,渐渐相熟,彼此凝望,眉来眼去,好不热闹,连那窗子也像发热的一般不时开闭。藩用中恨不得生两片翼翅,将身飞到小姐楼上,与他说几句知心话儿,结为夫妻。果是: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如此一月余,彼此都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潘用中无计可施,不免虚空模拟,手势指尖儿事发。一日,一个朋友来访,是彭上舍,在店中闲谈了半日,潘用中胸中甚是郁闷无聊,便拉彭上舍到西湖上游玩散心。那时正值三月艳阳天气,好生热闹。但见:
青山似画,绿水如蓝。艳杏夭桃,花簇簇堆成锦绣;柔枝娇蕊,香馥馥酿就氤氲。黄鸳睍睆,紫燕呢喃,柳枝头,湖草岸,奏数部管弦;粉蝶低徊,游蜂飞舞,绿子畔,红花梢,呈满目生意。紫骝马被银鞍宝辔,驮着白面郎君,向万树丛中,沐月嘶风,不觉光生绮陌;飞鱼轩跌绣帏珠箔,驾着红颜少妇,走千花影里,摇珠簇彩,自然云绕霓裳。挟锦瑟瑶竽,吹的吹,唱的唱,都是长安游冶子;擎金卮玉液,饮的饮,歌的歌,尽属西湖逐胜人。采莲舟,采莼舟,百花舟,百宝舟,载许多名妓,幽幽雅雅,鱼鳞般绕着湖心亭;寻芳楼,寻月楼,两宜楼,两胜楼,列数个歌童,叮叮咚咚,雁翅样泊在两岸。挨挨挤挤,白公堤直闹到苏公堤,若男若女,若长若短,接衽而行;逐逐烘烘,昭庆寺竟嚷至天竺寺,或老或少,或村或俏,联袂而走。三百六十历日,人人靠桃花市趁万贯钱回;四百五十经商,个个向杏林村饮三杯酒去。又见那走索的,金鸡独立,鹞子翻身,精奇古怪弄虚头;跑马的,四女呈妖,二仙传道,超腾倏忽装神怪。齐云社翻踢斗巧。角社跌扑争奇,雄辨社喊叫喳呼,云机社搬弄躲闪。又有那酬神许愿之辈,口口声声叫大慈大悲大观音;化米乞钱之流,蹼蹼靼靼,求善人善女善长者。
话说那潘用中同彭上舍两个在西湖苏堤上游玩多时,忽然有十数乘女轿簇拥而来,甚是华丽。那时游人如蚁,轿子一时挨挤不开,窄路相逢,潘用中一一看得明白,恰好就是黄府宝眷。看到第五乘轿子来时,正是楼上这位知音识趣的小姐,两个各各会心,四目相视,不远尺余。潘用中神魂如失,就口吟一诗道:
谁教窄路恰相逢,脉脉灵犀一点通。最恨无情芳草路,匿兰含蕙各西东。
那时正值前后左右都是俗人,没有斯文士子在侧,所以潘用中得纵其吟咏,岂不是天使其便。吟罢,小姐在轿中微微一笑,那轿子也望前去了。潘用中紧跟一程,却赶不上,只得转来,与彭上舍同行,踽踽凉凉,如有所失。闲步了半日,向绿杨深处沽饮三杯,心心念念系着小姐,连别个妇人也再无心观看,急急同彭上舍回来。彭上舍自分路作别而去。
潘用中急急到于楼上,等那知音识趣的小姐。时月色如昼,潘用中取出那管箫吹将起来,便向空祷祝道:“愿这一管箫做个媒人,等我定得这一头好亲事,我使生生世世不敢忘你恩德。若得侥幸成就了此亲,花烛之夕,夫妻二人恭恭敬敬拜你八拜。”祷祝了又吹,吹了又祷祝,果然箫声有灵,一阵顺风,吹到小姐玲珑剔透、粉捏就、玉琢成知音的耳朵内。那时小姐还在楼下与母亲诸眷闲谈白话,虽然如此,却一心记挂着轿前吟诗之人,心心念念,蹲坐不牢,本欲上楼,无奈众女眷都在面前,不好抛撇竟自上楼,只得勉强挣扎。忽闻箫声聒耳,心中热痒,假托日间辛苦,要上楼去睡。怎当得一个不凑趣的姨娘;那姨娘年方二十三岁,极是一个风流之人,出嫁牛氏,称为牛十四娘,偏要上楼与外甥女闲耍。杏春小姐无可奈何,只得与牛十四娘闲耍了一会。幸而牛十四娘下楼去了,小姐轻轻推开了窗,潘用中见小姐开了窗,就住了箫。那时月光射在小姐面上,与月一同光彩,真如月里嫦娥一般。潘用中朗吟轿前所吟之诗,不住的吟了数遍,小姐映着月光,点头微笑,两个恨不得飞做一团,扭做一块。彼此正在得意之际,不期潘用中的父亲回来,彼此急急将窗闭起,潘用中只得去睡了。是夜翻来覆去,好生难睡,这是:
只有心情思神女,更无佳梦到黄粱。
话说黄府馆宾晏仲举是建宁人,原与潘用中是相识,闻得用中在对门,遂到店中楼上拜望。潘用中遂留住晏仲举在于楼上饮酒,极其酣畅。潘用中只做不知,故意指对面高楼问道,“前面这高楼谁家宅子?”晏仲举道:“就是吾之馆所。”潘用中道:“此楼窗终日不开,却是何故?”晏仲举道:“此楼系主翁杏春小姐在上,因与这里客店对门,恐有人窥伺,外观不雅,所以不开。杏春小姐,即吾父所教读书者也,聪明艳丽,工于诗词,父母钟爱之极,不欲嫁与俗人,愿归士子。今年方十七岁,正欲托吾父选一佳婿,甚难其人。”潘用中笑道:“不知弟可充得此选否?”晏仲举道:“如吾兄足当此选,真佳人才子也,惜吾兄为外方人耳。”潘用中大笑道:“若得成亲,定住于临安,断不回去矣。”晏仲举道:“恐不可必。”遂作别而去。潘用中愈觉神魂飞动,凭栏凝望。小姐微微开窗,揭起朱帘,露出半面。潘用中乘着一时酒兴,心痒难熬,取胡桃一枚掷去,小姐接得。停了一会,小姐用罗帕一方裹了这一枚胡桃,仍旧掷来。潘用中打开来一看,罗帕上有诗一首,笔墨淋漓,诗上道:
阑干闲倚日偏长,短笛无情苦断肠。安得身轻如燕子,随风容易到君傍。潘用中看了这首诗,喜跃欲狂,笑得眼睛都没缝,方晓得晏仲举小姐工于诗词之言不差。又见小姐属意深切,感谢不尽,也用罗帕一方裹了胡桃掷去。小姐接得在手,解开来一看,也有一首诗道:
一曲临风值万金,奈何难买玉人心。君如解得相如意,比似金徽更恨深。那小姐读完了诗,停了一会,又换一方罗帕照旧裹了胡桃掷来。不意纤纤玉手,力微掷轻,扑的一声坠于檐下,却被店妇吴二娘拾得。那吴二娘年登四十余岁,是个在行之人,正在柜身子里,见对楼抛下汗巾一条,知是私情之物,急急起身拾了,藏于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