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西湖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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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吹凤箫女诱东墙 (3)

第十二卷吹凤箫女诱东墙 (3)

潘用中见罗帕坠于楼下,恐旁人拾去,为祸不浅,急急跑到楼下,在地下打一看时,早已不见罗帕下落,心下慌张,四围详视,并无一人,料得是吴二娘拾得,就问吴二娘道,“可曾见我一条罗帕坠下来么?”吴二娘含笑说道:“并不曾见什么罗帕。”潘用中见吴二娘带笑而言,明知是吴二娘故意作耍,便道:“吴二娘休得作耍,若果拾得,千万还我,在你身边终无用处。常言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吴二娘故意“咄”的一声道:“潘相公说的是恁话,我老人家要人方便的,还是你们后生要我方便哩。”潘用中晓得吴二娘是个在行之人,料道瞒他不得,便实对他说道:“适才这一方罗帕实是对楼小姐掷来之物,其中还有诗句在上,千万还我,不敢忘你好处。”说罢,吴二娘伸手去袖中取出,笑嘻嘻的说道:“早是我老人家拾得,若被别人拾去,可不利害。”潘用中千恩万谢。解开罗帕来看,上有诗一首道:

自从闻笛苦匆匆,魄散魂飞似梦中。最恨粉墙高几许,蓬莱弱水隔千重。潘用中看了诗句,方知小姐情意深重,以身相许之意,只得与吴二娘细细计较道:“蒙小姐十分垂念,始初见我吹箫,启窗而视。前日在西湖上,正值小姐出来游山,我在轿前相退,吟诗一首,多蒙小姐在轿中微笑。晚间回来,又蒙小姐顾盼。今日他家先生晏相公来拜我,我问他家细的,方知小姐小名杏春,会做诗词,我就托晏相公为媒,晏相公说我是外方人,恐黄府不肯。我适才用胡桃一枚掷去,不意小姐用罗帕一方,写一诗掷将过来,我也做一诗掷去,小姐又与诗掷来。多蒙小姐如此厚意,誓不相舍,万乞吴二娘怎生做个方便,到黄府亲见小姐,询其下落,做个穿针引线之人。事成之日,我将媒礼奉谢,何如?”吴二娘点头应允。

次日,潘用中走到黄府回拜晏仲举,书馆中看见小姐的兄弟,亦甚生得俊秀,暗暗道:“与他结为郎舅,诚佳事也。”书馆中小厮进去取茶,小厮见了问道:“兀谁在馆中要茶?”小姐答应道:“是对门潘相公来回拜晏相公,要茶。”小姐口中不说,心下思量道:“我夫主上门也。”一男一女,两两各有会心之处。这都是不说出的意思。潘用中在书馆中盘桓了半日,吃了茶,作别而回,遂恳请吴二娘到黄府去。那吴二娘原与黄府对门对户,时常进见小姐。穿房入户之人,又且吴二娘生性软款温柔,口舌便利,黄府一门都喜。这一日踱将进去,假以探望为名,见景生情,乘机走到小姐楼上,袖中取出小姐所题罗帕之诗,并潘相公央浼晏相公做媒,说若得成亲,定住于临安之意,絮絮叨叨说了一会。小姐遂厚赠了吴二娘,再三叮嘱,切勿漏泄。吴二娘回来,与潘用中说了,潘用中甚是手舞足蹈起来。

怎当得好事多磨,姻缘难就,潘用中父亲定要迁去与一个乡里同住于观桥。潘用中闻知,惊得目瞪口呆,罔知所措,不肯搬移,怎当得父亲分付小厮即将移动,用中有力无处用,只得白着一双眼睛瞧视,敢怒而不敢言,胸中不住叫苦叫屈。正是:

哑子漫尝黄柏味,苦在心头只自知。

渐渐行李搬完,将次起身,潘用中只瞧着对面楼上,只指望小姐在窗口一见,以自送别。那小姐事出于不意,怎生得知。潘用中望不见小姐,好生苦恼,又因父亲在面前,不好与吴二娘一说,只得怀恨随了父亲出门,眼巴巴还望着楼上含泪而去。果是:

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

话说这潘用中恨恨的跟了父亲离了这条六部桥,有一步,没一步,连脚也拖不动,搭搭撒撒,就像折翅的老鸦一般。没奈何来到观桥饭店之中,恨杀这个乡里,一天好事,正要成就,好端端的被这天杀的乡里牵累将来,杏春小姐面也不曾见得一见,连吴二娘要他传消寄息的话也不曾与他说得一句,好生烦恼。有董解元弦索《西厢曲》为证:

莫道男儿心如铁,君不见满川红叶,尽是离人眼中血。只把小姐的诗句终日吟咏观玩,从此饮食少进,竟夜无眠,渐渐的害下一场相思病症。

当日观灯十五,看遍了寒雀争梅,幸遇一枝花的小姐,可惜隔着巫山十二峰。纱窗内隐隐露出梅梢月,懊恨这格子眼遮着锦屏风。终日相对,似桃红柳绿,罗帕上诗句传情,竟如二士入桃源,渐渐樱桃九熟,怎生得踏梯望月,做个紫燕穿帘,遇了这金菊对芙蓉。轻轻的除下八味,环解去锦裙,一时间五岳朝天,合着油瓶盖,放着这宾鸿中弹,少不得要劈破莲蓬。不住的双蝶戏梅,好一似鱼游春水,鳅入菱窠,紧急处活像火炼丹,但愿春分昼夜停,软款款楚汉争锋。毕竟到落花红满地,做个钟抹额,好道也胜如将军挂印。怎当得不凑趣的天地人和,捱过了几个天念三,只是恨点不到,枉负了这小姐一点孤红。苦得我断幺绝六,到如今弄做了一锭墨,竟化作雪消春水。陡然间苏秦背剑而回,抱着这一团二十四气,单单的剩得霞天一只雁。这两日心头直似火烧梅,夜间做了个秃爪龙,不觉揉碎梅花纸帐,难道直待临老入花丛?少不得要断送五星三命,这真是贪花不满三十。

话说潘用中害了这相思病症,日轻夜重,渐渐面黄肌瘦,一夜咳嗽至于天明,涎痰满地。父亲不知是甚病症,接了几个医人医治,那些医人都是隔壁猜枚之人,那知病原。有的说是感冒了,风寒入于腠理,一时不能驱遣,就撮了些柴胡、黄芩之药,一味发表。有的说是气逆作痰之故,总是人身精气,顺则为津液,逆则为痰诞,若调理得气顺,自然痰涎消除,遂撮了些苏子、半夏、桔梗之药。又有一个道:“这是少年不老成之病,要大补元气方好。”一味用那人参、黄芪之药。正是人人有药,个个会医,一连鬼混了几时,一毫也没相干。从来道:

医杂症有方术,治相思无药饵。

潘用中一日病重一日,父亲无法可治。一日,彭上舍来,问他道:“汝怎生一病即当至此,莫不是胸中有隐微之事,可细细与我说知。”潘用中道:“实不瞒吾见说,吾病实非药石之所能愈。”遂把楼上小姐之事前缘后故一一说明,又道:“即吾与兄西湖堤上轿中所见之美人是也,不意吾父骤然搬移来此,遂有此病。”彭上舍遂将此话一一与他父亲说知。父亲跌足叹息道:“就是仍旧移去,也是枉然。况他家怎肯与外方人结亲,就是这小姐心中肯了,他父亲怎生便肯?”彭上舍道:“前日曾央店妇吴二娘进去探问小姐心事,那小姐慨然应允,情愿配为夫妻,又赠吴二娘首饰,嘱他切勿漏泄。如今去见吴二娘,便好再作计较。”说罢,二人正欲出门,抬起头来,猛然间见吴二娘踱将进来,二人喜从天降。

看官,你道吴二娘为甚踱进门来?原来当日潘用中搬来之后,小姐推窗而看,绝不见潘用中踪迹,又见动用之物,尽数俱无,情知搬移而去,却如脑门上打了一个霹雳一般,又恨潘用中薄幸,怎生别都不曾一别,连一些消息也不知,竟自搬移而去,好生懊恨。也有董解元弦索《西厢曲》为证:

譬如对灯闷闷的坐,把似和衣强强的眠。心头暗发着愿,愿薄幸的冤家梦中见。争奈按不下九回肠,合不定一双业眼。闷上心来,一刻也蹲坐不牢,这一腔愁绪,却与谁说知,真如万箭攒心的一般。从此不茶不饭,这相思病症比潘用中更害得快,比潘用中更害得凶。

这小姐生得面如红花,眉如青黛。并不用皂角擦洗,天花粉傅面。黑簇簇的云鬓何首乌,狭窄窄的金莲香白芷,轻盈盈的一捻三棱腰。头上戴几朵颤巍巍的金银花,衣上系一条大黄紫菀的鸳鸯绦。滑石作肌,沉香作体,还有那豆蔻含胎,朱砂表色,正是十七岁当归之年。怎奈得这一位使君子,聪明的远志,隔窗诗句酬和,拨动了一点桃仁之念,禁不住羌活起来。只恐怕知母防闲,特央请吴二娘这枝甘草,做个木通,说与这花木瓜。怎知这秀才心性芡实,便就一味麦门冬,急切里做了王不留行,过了百部。懊恨得胸中怀着酸枣仁,口里吃着黄连,喉咙头塞着桔梗。看了那写诗句的稿本,心心念念的相思子,好一似蒺藜刺体,全蝎钩身,渐渐的病得川芎,只得背着母亲,暗地里吞乌药丸子。总之,医相思没药,谁人肯传与槟榔,做得个大茴香,挽回着车前子,驾了连翘,瞒了防风,鸳鸯被底,漫漫肉苁蓉,搓摩那一对小乳香,渐渐做了瞻酥,真个是一腔仙灵脾。

话说这杏春小姐害了这相思病症,弄得一丝两气,十生九死,父母好生着急,遍觅医人医治,还又请和尚诵经,石道姑钗符解禳,道士祈星礼斗,歌师茶筵保佑。牛十四娘闻知外甥女儿患病,特来探望,看见这病,患得有些尴尬,早已猜够了八分,只是不好启口细问。一日,坐在杏春床头,看见枕底下有罗帕一方,隐隐露出字迹,心里有些疑心,将手去扯将出来。杏春看见姨娘来扯,心性慌张,急忙伸手来夺。姨娘一发疑心,将罗帕着实一扯,扯将出来一看,见上面有情诗一首。杏春见姨娘念出情诗,一发满脸通红。姨娘遂细细盘问,此诗何来?何人所赠?杏春料道隐瞒不得,又见身体患病,只得老老实实,一五一十,细细说与姨娘知道。姨娘遂将此事说与他母亲知道,母亲闻知此事,恐怕错断送了女儿,遂与丈夫计较,情愿招潘用中为婿,因此就要吴二娘做媒,来到观桥店中,说与潘小官并他父亲得知。谁知这边潘小官也患此病,正在危急之间,恰好吴二娘进得门来,备细说了小姐患病之故,今黄府情愿招赘为婿之意说了一遍。

那潘小官病中闻知此事,喜的非常,相思病便减了一半,从床上直坐将起来,真心病还将心药医也。父亲与彭上舍都大喜。正喜得个满怀,又值黄府先生晏仲举来望,也是为小姐亲事之故,恐吴二娘女媒传言不稳,像《琵琶记》上道:“脚长尺二,这般说谎没巴臂,”所以特特又浼出晏仲举的父亲原旧先生来为男媒,故此先着晏仲举来通个消息。随后便是晏仲举的父亲来望,约定了日期,招赘为婿。一个男媒,一个女媒,议定了这头亲事,择日行礼。黄府倒赔妆奁,大张花烛,广延亲友,迎接潘用中入赘。洞房花烛,成就了一对年少夫妻,拜谢了男女二位媒人,上了那“凤箫楼”,说不尽那繁华富丽之景,古董玩器。夫妻二人合卺之后,取出那几方罗帕,并小姐日常里壁上所吹之箫,摆列在桌上道:“若不亏此一曲凤箫,怎生成就得一对夫妻?”遂双双拜谢。因此风流之名,播满临安,人人称为箫媒,连理宗皇帝都知此事。遂盛传于宫中,啧啧称叹。那时夫妻都只得十七岁。后来潘用中登了甲科,夫荣妻贵,偕老百年。至今西湖上名为“凤箫佳会”者,此也。有诗为证:

凤箫一曲缔良缘,两地相恩眼欲穿。佳会风流那可再,奈将度曲付歌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