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卷薰莸不同器 (2)
金木水火土,个个皆同;礼智信义仁,字字独少。读圣贤之书,精盗贼之事,开口处尧舜周孔,梦寐时共鲧苗。不孝不忠,从来性格造就;为奸为恶,一味天巧生成。笔尖头能舞能飞,都是杀人的公案;眉毛上一操一纵,无非刺心的箭刀。暗地腾那,几回要夺纯阳剑;心中恶煞,终日思斫释迦头。
话说那许敬宗的父亲许善心,虞世南的哥哥虞世基,因隋朝之乱,同被李密拿去,都要杀死。虞世南见哥哥要杀,情愿以身代哥哥之死;许敬宗见父亲要杀,他也不顾父亲,只是一味磕头,自己求活而已。李密将二人杀死,虞世南不顾死活,一肩负了哥哥尸首将来埋葬;许敬宗弃了父亲尸首,竟自逃回,其不孝可恨如此。当时内史舍人封德彝在贼中亲见二人之事,不胜叹息,所以做两句口号道:
世基被戮,世南匍匐以请代。善心之死,敬宗舞蹈以求生。许敬宗闻之,遂恨封德彝切骨。太宗贞观年间,除敬宗为著作郎,兼修国史。敬宗是个不肖之人,做了著作郎,不胜欣幸之至,扬扬自得,腆起肚子,头摇尾摆的对人道:“仕宦若不做著作郎,无以成立门户,我心里要做此官,这官便就随我心愿而来,可见有福之人,事事如意,若是他人怎生能够?”人无不笑之。太宗驻跸破山贼,命敬宗马前草诏,爱其文词华丽,从此专掌诰令,一发扬扬得意,将人看不在眼里。高宗即位,迁礼部尚书。
敬宗的第二个儿子娶尉迟敬德的孙女,许敬宗奉承敬德公无所不至。太宗尝以《威凤赋》赐长孙无忌,敬宗修国史便移在尉迟敬德身上,道:“帝以《威凤赋》赐尉迟敬德。”其说谎如此。高宗幸长安城,按跸徘徊,视故区处,问侍臣道:“秦汉以来,几君建都于此?”敬宗道:“秦都咸阳,汉惠帝始城之。其后符坚、姚、宇文周居之。”高宗复问汉武帝开昆明池实自何年,敬宗道:“元狩三年,将伐昆明夷,故开此池以习战耳。”高宗见其博学,遂诏敬宗为弘文馆学士,讨论古宫室故区,具条奏闻。高宗至东都,到于濮阳,问窦德玄道:“濮阳谓之‘帝丘’,何也?”德玄不知来历,对答不出。敬宗自后跃马而前,对道:“臣能知之,昔帝颛琐始居此地以王天下,因颛项所居,故曰‘帝丘’。”高宗称善。敬宗退而扬扬得意道:“大臣不可无学问,窦德玄不能对,吾甚耻之。”其小器矜夸如此。
性喜钱财,若见了那金银珠宝,便不顾礼义廉耻,一味强要。若是个财主,就不论他高低贵贱,娼优隶卒,都如兄若弟的一般相待。若是至亲忽然贫穷,他便采也不采一采,连饭也没得一碗与他吃。只因贪财之极,连亲生女儿也都不顾,嫁与蛮酋冯盎之子。冯盎下了千万贯的聘礼,指望许敬宗的赔嫁,谁知敬宗只收聘礼,并无妆奁,女儿出嫁之时,只得随身衣服,痛哭出门而已。冯盎因此有言,遂为有司劾奏,说:“大臣不当与蛮夷结亲,况婚姻论财,夷虏之道,今许敬宗多私所聘,为蛮夷所轻,非怀远之道。”许敬宗随人弹论,只是老着面皮,并无羞耻之意,只当把这个女儿卖与外国便罢。这是他第一个女儿了。第二个女儿又将来嫁与钱九陇的儿子,那钱九陇原是高宗牵马隶奴,他也不论贵贱门第骨气,只是收了百千万贯聘礼,又无赔嫁,其贪财不顾廉耻如此。有诗为证:
见了金银珠宝,不论贵贱高低。果然人中夷虏,随他儿女号啕。
不说敬宗的无耻,且说那武则天皇后出身。武则天初生之夕,雌鸡皆鸣,生的龙瞳凤颈,右手中指有黑毫,左旋如黑子,引之可长尺余,机敏奸恶无比。十四岁在太宗宫中选为才人,赐号武媚娘,侍太宗寝席共十三年。那无道的高宗与隋炀帝一样,为太子时入侍太宗之疾,见武媚娘而悦之,遂即东厢焉。太宗崩,武媚与诸嫔御都削发为比丘尼。高宗既即位,立王氏为皇后。王皇后久无子,萧淑妃有宠,王皇后甚是嫉妒。太宗忌日,高宗诣寺行香,武媚娘见高宗而大哭。高宗心中甚动,王皇后得知,暗暗教武媚娘长发纳之后宫,要夺萧淑妃之宠。武媚初入宫之时,屈体以事王皇后,王皇后极其称赞,后遂大幸,拜为昭仪。王后与萧妃之宠都衰。
因而共谮武媚娘,高宗只是不信。武媚娘生女,适王皇后来宫,怜而弄之,你道武媚娘好恶,俟王皇后出宫,就把此女掐杀,仍旧放在被下。高宗进宫,武媚娘佯为欢笑之意,及至揭起被来,女已死矣。高宗大惊,同左右,左右道:“皇后适来此。”武媚娘即悲咽而不言,高宗那知此意,即大怒道:“后杀吾女,往常与萧妃谗谮,今又如此耶。”武媚因细数其罪,高宗遂立意要废皇后,又恐大臣不从,乃与武媚同幸长孙无忌之第,酣饮极欢,拜无忌宠姬子三人都为朝散大夫,又载金宝缯绵一车以赐无忌。高宗因从容说皇后无子,要立武昭仪之意,无忌正色而不对。高宗与武昭仪都不悦而罢。怎当得误国贼臣许敬宗逢迎高宗,要立武昭仪,高宗意遂决。
一日退朝,内臣传旨,召长孙无忌、李、于志宁、褚遂良进内殿。遂良与众官商议道:“今日之召,多为宫中。”或谓无忌当先谏。遂良道:“不可,太尉国之元舅,有不如意,使上有弃亲之讥。”又谓李上之所重,当进谏。遂良道:“亦不可,司空国之元勋,有不如意,使上有弃功臣之嫌,吾奉遗诏受顾托之命,今日若不以死争,何以下见先帝?”同进于内殿,高宗顾无忌道:“罪莫大于绝嗣,皇后无子,武昭仪有子,今欲立昭仪为后,何如?”遂良奏道:“皇后本名家子,先帝为陛下娶之,临崩执陛下手谓臣曰:‘朕佳儿佳妇今以付卿。’且德音犹在陛下耳,何遽忘之?皇后无他过,不可废也。”高宗不悦而罢。明日又召进宫,遂良道:“陛下必欲改为皇后,请更择贵姓,何必武昭仪?且武昭仪昔日经事先帝,在宫中一十三年,众所共知,天下耳目安可蔽也?今立昭仪为后,万代之后谓陛下为何如?愿留三思。”高宗甚是羞惭,满面通红。
遂良将笏置于殿,阶叩头流血道:“臣今忤陛下意,罪当死,还陛下笏,乞放归田里。”高宗大怒,命左右扶出。武昭仪在帘中大呼道:“何不扑杀此獠?”无忌道:“遂良受先朝顾命,有罪不可加刑。”于志宁不敢言。侍中韩瑗因间奏事,泣涕极谏,高宗都不纳。他日李入见,高宗私自问道:“朕欲立武昭仪为后,遂良固执以为不可,遂良既顾命大臣,事当且已乎?”李道:“此陛下家事,何必更问外人?”高宗大悦,因不顾廉耻,不顾人言,决欲立后。许敬宗见李有先入之言,暗暗的道:“这一篇好文字,却被李做去,我便没得做了,不趁此时着实一帮,谁知我胸中这一段忠孝之心?我若今日不说,便道我与褚遂良是一般样无见识之人了。”便慷慨大呼于朝堂道:“世上一个田舍翁,若多收了十斛麦,便欲易妇,况天子立一后,与诸人何干,而妄生议论如此?”武昭仪闻之大悦,命左右赐许敬宗金银锦绣一车,即日贬遂良为潭州都督。许敬宗从中分付,不许遂良稽迟,即日就道。侍中韩瑗见贬了遂良,心中不忿道:“遂良是先朝顾命之臣,吾不可以不谏。”遂上疏为遂良讼冤道:
遂良体国忘家,风霜其操,铁石其心,社稷之旧臣,陛下之贤佐,无罪斥去,内外咸嗟。愿鉴无辜,稍宽非罪。高宗不听其言,遂立武昭仪为后,废王皇后、萧淑妃为庶人。
武昭仪立后,便就放出狠手,把王皇后、萧妃二人囚于别院,又断去了手足,投酒瓮中而死。萧妃将死,恨极发愿道:“我愿世世为猫,武氏世世为鼠,我扼其喉,永远不放足矣。”武后闻之,宫中再不畜猫。许敬宗遂请削后家官爵,武后大喜,遂兼太子宾客,进中书令。许敬宗做着了这一篇文字,果然得了便宜,还要奉承武后,又诬奏褚遂良与韩瑗潜谋不轨,武后就贬韩瑗为振州刺史,褚遂良为爱州刺史。韩瑗先死于道,褚遂良在爱州岁余,武后差人杀死,时六十三岁,籍没其家。遂良有二子褚彦甫褚冲甫在于爱州,亦被杀死焉。
忠臣奋不顾身,只是流芳千载。
话说敬宗用计害了褚遂良一家,又诬奏长孙无忌谋反。高宗道:“朕之元舅,将若之何?朕不忍加刑于无忌。”敬宗奏道:“汉文帝,汉之贤主也,其舅薄昭止坐杀人,帝使公卿哭而杀之,后世不以为非。今无忌谋危社稷,其罪与昭不可同年而语,陛下少更迁延,臣恐变生肘腋,悔无及矣。”高宗听信其言,竟不引问,诏削无忌官爵,黔州安置,后竟杀死,籍没其家。贼臣之一网打尽,可恨如此。
高宗始初见武后能屈体奉顺,故不顾廉耻,排群议而立之为后。那武后得志之后,便极其放肆,无恶不作,连高宗一毫也动不得,无可奈何,不胜忿忿。上宫仪窥见高宗之意,悄悄奏道:“后专恣之极,请废之何如?”高宗大悦,即命上官仪草诏。左右报知此事,奔告武后,武后急走到高宗面前自诉。高宗惧怕之极,不敢声言,只得道:“我初无此心,皆上官仪教我也。”武后大怒,即时追出诏书,扯得粉碎,遂叫那只狗一般惯会咬人的许敬宗诬奏上官仪与太子忠谋大逆,将上官仪杀死,太子忠赐死。高宗眼睁睁的看上官仪太子忠杀了,并不敢则一则声,朝士流贬者甚多。从此满朝之上,都箝口结舌,不敢道一个“不”字。后来武后竟代唐朝天下,杀唐朝宗室子孙殆尽。改国号为“周”,自称“则天金轮皇帝”。此从古所无之事,皆贼臣之误国也,使满朝皆褚遂良亦无可如何矣。有瞿宗吉《题则天故内》诗为证:
堪恨当年武媚娘,手持唐玺坐明堂。不思仙李方三叶,却爱莲花似六郎。废苑荆榛来雉兔,故宫禾黍没牛羊。尚余数仞颓垣在,遥对龙门山色苍。
不说武则天后竟代了唐朝天下,且说那误国贼臣许敬宗自杀死多人之后,人人畏之如虎,势焰通天,武则天日有赐,月有赏,恩宠无比。杭州人因他害了褚遂良一家,无不忿恨,无不笑骂。许敬宗道:“我只图自己的功名富贵,管人笑骂做甚。”从来道:
笑骂由他笑骂,好官自我为之。
许敬宗自己扬扬得意,富贵已极,遂多买姬妾,日日取乐,造连楼数百间,飞楼画阁,渺然出于云汉之间。又置骏马百匹,命诸姬各骑骏马在连楼上驰走,以此为乐。年纪渐老,心性不甚防闲,姬妾往往与人通好,他也全不在心上。所以当时杭州人嘲笑道:
最是五更留不住,向人头畔着衣裳。敬宗又宠一个丫鬟,名为柔花,正妻死后,就把柔花立为继室。他长子名许昂,不忿柔花做了继室,思量要淫柔花,使他声张不起。柔花年纪后生,又不愿伴这老子,况且原是极淫滥的一个丫鬟,那里便肯收心,见许昂年纪后生,心中也有几分看相许昂之意,不时将眉眼言语来勾引许昂,正中许昂之意,两人一拍就上,就与高宗武媚娘事一样。一日二人正在淫之时,却被敬宗撞见了,大怒之极,将儿子奏于高宗,斥之岭外。直至多年方才表还,人人无不知此丑事。杭州人因此称之为“贼臣老龟”,其报应之妙,不爽如此。八十一岁而死,真贼臣老龟也,所当以桑树煮之者耳。太常博士袁思古议道:“许敬宗生平不忠不孝,闺门污秽,人伦不齿,弃子于远方,嫁女于蛮夷,无一可取。”遂谥曰:“缪”,人无不快心焉。褚遂良至德宗之时,知其忠直,追赠太尉。曾孙褚亦有祖上之风,拜监察御史里行。先天中,突厥围北庭,诏持节监督诸将破之,迁侍御史,拜礼部员外郎。至今杭州人因其忠直,所居之地,遂称为“褚堂地”,以人重如此,至今香火不绝。若说到许敬宗便人人厌秽,个个吐口涎沫。凡姓许者,不敢认敬宗为祖上焉。有诗为证:
再拜遗祠念昔贤,忠臣为国岂徒然。敬宗遗臭甘千古,说与来人何学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