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十 回张胜贵妙术起沉疴郑紫阳微言箴恶俗 (2)
王老太慌忙抬头,做出乍看见的样子道:“哎哟,我道是谁,原来是孙嫂子。嫂子你好早呀,敢是早饭已经吃过了么。”赵氏听问到吃饭两字,心里一酸,眼泪早像断线珍珠般,扑搜搜直滚下来。呜咽道:“妈妈我是那里来饭吃,差不多已有四天米粒子不到嘴里了。像这种苦日子,活着也没什么好处。我本也不要活,不过瞧着两个孩子,实是可怜。所以勉强挨看,巴得他老子有朝回来,也图个夫妻团聚。”王老太听了,早有点子不耐烦,开发道:“年纪轻轻,吃点子苦是不要紧的,到后来总会苦尽甜来。我们年轻时光,也是这样的。就是现在,也不曾有什么福享。孙嫂子,你快点子回去罢,小宝宝要哭的。”赵氏道:“妈妈,我想讨你厌,又要同你商借一捆稻柴,过日子买了一起还你。王妈妈,你是软心肠人,差不多就我的亲娘呢,我总忘不了你的大恩。”王老太呆着脸答道:“哎哟嫂子,我这几天齐巧也不曾买,连自己煮饭都不够。这捆柴也是向对门宋家里去借来的,不然邻舍家有无相通,借借本没什么不可以。
”赵氏道:“好妈妈,你胡乱借一点子我,家里小孩子等着吃番蓣呢。”王老太道:“我简直没有,你且到别家去问了。”赵氏道:“不瞒妈妈说,别家都已借的不能再借了。”王老太道:“孙嫂子,说句不怕你怪的话,有所说救急好救,救穷不好救,日日来的事,那里应酬得许多。做家人家本是不容易,开门七件事,油盐酱醋,那一件少得。没有钱,自己总也要想想法子,应做的地方做做,应省的地方省省,靠着借是不能过日子的。”赵氏道:“妈妈,我们那个到了上海去四年工夫,一个钱都不寄回来,叫我拿什么来过日子呢?妈妈,这种日子你到来过过看。有钱当家是那个不会。”王老太道:“哎哟嫂子,倒是我多嘴的不好,得罪了你,你动气了。也罢,你们的事我本不好来管你的,你回去罢,我稻柴是没有,多谢你下回也不要来问我借东西。”赵氏赌气不要借了,回到屋里,那孩子已哭得不成个样子了。赵氏就把这几只生番蓣洗去了点子泥,分给两个孩子。孩子饿的慌了,抢着乱嚼,赵氏自己只吃得半个。左思右想,没做道理处,只得带着两个孩子到娘家来。
他娘家相离只有三里多路,当时右手抱了一个,左手搀了一个,拖泥带水走到娘家。齐巧兄弟金哥也在家里,他母亲赵老太接着,就问女婿上海可有消息?可有钱寄来?赵氏见问,早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哭诉道:“母亲,我这种日子过的不能再过了,娘儿子三人,早晚些终要饿死,米粒子已有四天不到肚了。前日子宋家伯伯瞧不过,借给了二百个青钱,女儿拿来买了二十多斤番蓣,十来捆稻柴,吃到今天早上,只剩得五个番蓣,柴也没有一根了。到隔壁王老太婆家去借借,非但不肯借,倒受了他一番教训,胡乱把生番蓣给两个孩子点了点饥,就到这里来。”赵老太听了,早万分的不忍,随道:“我的儿饿坏了,可怜可怜,大镬有粽子着,你去瞧瞧,熟了没有,熟了时先拿几个来点点饥。”金哥听了,未免有点子舍不得,开言道:“妈,粽子是过清明用的,没的祖宗没有祭,人倒先吃。”赵老太道:“这碍甚么,先提出几个原生的,祭祖用其余,人就好吃了。”金哥没的话说,只得忍着痛,眼睁睁瞧他阿姊拎出一大串热腾腾粽子来。两个孩子一见粽子,就吵着要吃。赵氏问:“母亲可要吃一个,我替你剥。”
赵老太道:“我才吃过粥,不要了,你自吃罢。”赵氏又问:“金哥金弟,可要吃点子。”金哥道:“好,我就吃一个。”赵氏先替金哥剥了一个,然后自同两个孩子剥着吃。金哥咬了一口,嫌淡,向赵老太索钱去买糖蘸。一时买了糖来,却只放在自己面前蘸吃,两个孩子见了,便也吵着要蘸糖。金哥本在不自在,见外甥吵糖吃,就借端发话道:“不知好歹的孩子,你有了粽子吃,还心不满足的要蘸糖,倘不有你舅舅辛辛苦苦赚钱,这几个粽子那里来。小孩子家只要你长大起来常有得吃是了,现在劝你且省事点子罢。”说得两个孩子都哭起来。赵氏一口粽子正咬在嘴里,听着话,忙的咽下了。回答道:“我们现在穷了,靠着兄弟,吃这几个粽子。才吃你几个粽子呢,却就受你这一番话。你是我兄弟呀,尚且这样,那别人是更不必说了。
人家亲眷淘里,照应照应多的很,幸得我阿姊穷虽穷,硬气却是硬气不过。倘向你商借一元半块,不知你要拿我怎样了。”说着,便掷下筷子,赌气不吃了。赵老太心疼女儿,便骂金哥道:“你知道点子甚么,外甥吃点子,就这样的小器。你小时节,我怎么样领大你的。”金哥分辩道:“我为外甥不知好歹,才教训一两声。”赵老太道:“不要说了,你自己这么大了,也不曾有清头,倒要管起外甥来。他们通只有几多大呢。”又回头向赵氏道:“你只顾吃,不要去理他。他是没清头的,你还有甚么不知道。”金哥见母亲护着阿姊,索性赌气出门找朋友去了。他们母女两人,又谈了一回知心话。赵老太留赵氏吃过饭,又偷偷的给了他两块洋钱,这两块钱却是金哥拿回来叫娘做纱布的。后来金哥向娘要布,赵老太推说被贼偷掉了。金哥不信,母子两个为了这几块钱,吵上不知多少回数。
吵的赵氏知道了,赶回来向兄弟说明了,方才定当。金哥是有心计的人,暗想,阿姊在湖州,这漏水洞总是填不满。娘暗里头的事,我又防备不得许多,倒不如哄骗他到上海去,到了上海,交代过姊夫,耳根里总清净些,我也省操这一片心思,那怕他讨饭也不干我的事。随向赵氏道:“阿姊,姊夫上海去了这许多年数,一个钱没有寄回来,那总有了外遇了。他在外边作乐,你在这里吃苦,也很犯不着。我看你还是到上海去找他,找着了不怕他不给你饭吃。”赵氏沉吟未答,赵老太道:“你阿姊是个女娘家,拖着两个小孩子,叫他怎么上海去。何况上海这地方不是好去处,年轻人如何去得,这断是不行的。”金哥道:“母亲你晓得点子什么,上海是有轮船的,要去就去,休说两个小孩子,就带十个也不妨碍。况有姊夫在那边,阿姊到那边,总是找姊夫的。就再年轻点子,又碍什么。倘说年轻人到不得上海,那上海住的人都是七老八十岁的了。”
赵氏道:“兄弟的话也是,他不回来,我不出去,我就饿死在家里头,他也不知道。还是去的好,我也很情愿去,只是还有几层难处。第一,轮船钱是贵不过,我现在一个钱都没有了,借又没处借,没有钱如何走路。第二,我们娘儿子三个,现在身上拖一爿挂一块,还像个什么样儿,跑得去不是三个叫化子么。他在外边做生意,场面也要紧的,没有衣裳如何走路。第三,邻舍家平日不知借了他们多少,一个钱都没有还人家,拍拍身子就走,人家不要出来讲话么。债务不清,如何走路。第四,上海地方,我又没有到过,地陌人生,我一个女娘家,叫我那里去找他。路径不熟,如何走路。”金哥道:“就这四样么?那都不要紧。去的盘川,你没有,我借给你是了。到了上海,姊夫做生意是有店号,有地址的,就不怕找不到了。
倘说邻舍人家不肯放你走路,我看总不会的。为甚呢,你就不到上海去,也没有钱来还人家。人家白留你在这里做什么,没的倒养活你不成。你如果胆小时,我也有法子教给你,只要不说上海去,人家问你,你就回他娘家有点子事,去住一两夜就回来的。你到这里来住一夜,我就陪送你上轮船。只有衣裳一层最难点子,然而也不要紧,你到上海去,是找饭吃,又不是去出甚风头,就将就点子总也不会有人议论你的。如果你一定要绷空场面时,做我不着,只好替你朋友人家去借是了。”赵氏大喜道:“我准去,准去,你就替我借起衣裳来罢。”赵老太道:“金哥,你陪阿姊去不陪?”金哥道:“店里正在忙当口,走是恐怕走不出。只是阿姊的事,我只好帮忙奔一趟了。”赵老太见儿子答应送去,才不言语。
赵氏问金哥:“我们几时动身呢?”金哥道:“自然愈速愈妙,难道还要拣甚么日子不成。今天我到店里去请了假,明天替你去借东西,后天就好走路了。”赵老太道:“日子总要拣的,你头回儿出门,并且还有孩子在呢。金哥你替阿姊瞧瞧历本,不拣日子我是不放心的。”金哥被娘缠不过,随取了本不知什么年份的历本,翻开瞧了一瞧,故意道:“妈,明天齐巧是黄道吉日,巧极巧极。”赵老太道:“果真么?”金哥道:“怎么不真,妈你自己来瞧。”赵老太道:“我是不识字的,你瞧的谅总不会错。”随向赵氏道:“总算巧极,你且回去收拾收拾,明朝就到这里来住了罢。”赵氏道:“我还有甚收拾,家里就只一只灶头,又不好带了去。”金哥道:“说说没什么,收拾起来都是钱呢。且回去收拾收拾要紧。”赵氏当夜回去收拾了一夜,次日金哥衣裳也早借了来,于是姊弟二人带着两个孩子,辞别赵老太,乘轮船到上海来找孙达卿。这便是十尾龟初集的收梢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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