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梅心泉发起国货会袁福生空娶粉桃花 (2)
看官,你道袁福生所遭的是什么事情?说出来真堪发噱。原来袁福生家住苏州养育巷,祖上以私娼发的迹,挣下了四五万金。福生上有一兄,名叫寿生,现在仍旧在做白蚂蚁,贩卖人口度日。福生是改做放印子钱生意,这两年倒也着实多几文。弟兄两人合并算来,差不多有到六七万光景。光算福生名下,也有三万多呢。福生近日忽地发起念头来,要娶一个老婆。四处托人做媒,就有个惯于做媒的王老太走来说:“三多桥有个年轻寡妇要嫁人,品貌生的俊不过,可要去瞧瞧?”福生道:“是寡妇么,好不好呢?”王老太道:“有甚么不好,寡妇和姑娘也差不多。苏州地方风俗,你还有甚么不知道,姑娘那一个是原生货,几个坏透的姑娘,还不及寡妇许多呢。倒是寡妇老老实实,恁他再醮得回数多,究也数得清的。”福生见说得有理,随答:“且待瞧过了再谈罢。”王老太恐拖长了日子要不成功,恿怂他马上就去相看。福生被他缠不过,换了身时路体面衣服,跟随王老太,同到那里。
恰值这寡妇站在门口闲望,福生举眼瞧时,见他黑漆似的头发,白雪似的面孔,亮晶晶眼睛,血滴滴嘴唇。那皮肤白嫩中还泛出点子淡红来,宛如杨妃醉酒一般。却是天生成功的。并不有甚么脂粉渲染,身上黑布棉袄,黑布白滚边的裙子,那个发髻,梳得乌油滴水烁亮精光。却并没有半支簪饰,只插一只白骨簪子,愈显得风流飘逸,潇洒不凡。王老太紧行几步,走到那妇人身旁,咬着耳朵不知说了几句什么。那妇人就把水汪汪一对秋波,向福生只一溜,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样子。福生被这一溜,神魂儿就从顶门上嗤的出来,跟着他眼光,直飞向妇人身上去了。连那妇人说‘一起里头来坐罢’那句话都没有听得。王老太道:“福生,人家请你里头坐呢。”连催两遍,依旧没有听得。王老太把他拖进门来,笑问福生的魂灵儿到了那里去了,福生方才醒过来,不觉也自好笑。走进门坐下,凡房屋的大小东西的陈设都没有晓得,连他们讲的话,也一句没有听明白。
因为他一双眼睛,呆痴痴跟牢着这妇人,一瞬都没有瞬过。妇人走到东,他就跟到东,走到西他就跟到西。后来回到家里,王老太问他:“这位娘子好不好?”福生道:“还有甚么说,好是好极了,只恐他不肯嫁给我。”王老太道:“你要他时,包在我身上,可以成功,只不过多费点子唇舌罢了。”福生道:“我总晓得的,事情成功后,总大大的酬谢你。”王老太道:“酬谢倒也不在乎,我们都是老乡邻,帮帮忙是应得的。你可晓得这位娘子是何等样人?”福生道:“总是天仙临凡,不然再不会这样标致的。”王老太道:“天仙是何用说得,只是面庞儿的俏俊,苏州城里应推他为第一。命运的艰苦,苏州城里也应推他为第一。这位娘子,四岁上就没了爷,挨到十一岁,苦命的娘又死掉了。仃伶孤苦,没依没靠,由娘舅做主,攀给人家做童养媳。吃尽了苦头,受尽了磨折,熬到十六岁上,刚刚要熬出头来,那知没有成婚的丈夫又死了。翁姑作主,拿他配给小叔子为妻,兄终弟及,倒也是一双两爱。
不意天不由人,成婚不到一个月,他丈夫忽地急病身亡。他这时光只有十六岁呢。翁姑见他年轻貌美,硬把他嫁出来,嫁给了当更的阿新。这年三月里,桃花坞王公馆贼偷,阿新被贼子敲断了筋骨,将息不到半个月又死了。阿新又是没家当的,势又不能不嫁,恰巧藩台衙门里总书金老爷看中了他,娶他回去做小老婆。不到三个月,金老爷又坏了事,充军黑龙江。金奶奶做主,把他卖出来,卖给沈二爷为妻。沈二爷本是个痨病鬼,近不得女色的。所以不到两月,又到阎王老子家去了。沈二爷有个侄子,是做裁缝司务的,当下挽人来关说,婶母侄子配成了夫妇。不意沈裁缝成婚不到半年,有个学生意的,为司务打了他几回,遂起意不良,把人家的绸缎细毛衣料卷了个精光,逃之杳杳,沈司务一急,心痛旧病复发,医药罔效,又呜呼哀哉了。第七次再醮,才嫁到现在这赵阿兴。赵阿兴总算最长久了,两口子合了一年零两个月,这位娘子通只有十八岁,已经再醮过七回了,你想他命苦不命苦。现在地方上几个刻薄人,替他起了个浑名,叫做带煞桃花。”
福生道:“照他这模样,莫说是带煞,就比煞还利害点子我也不怕,我就今天娶他进门,明天窆辫子,也都情愿,你尽管替我去说。”王老太道:“福生,你是不会死的,我老太婆是晓得的。”福生愕然问故,王老太道:“这位娘子,生了这样一副相貌,总也要福气消受他的。随随便便的人那里消受得起,折也要折杀快了。像你是年纪又轻,相貌又俊,家纪又富足,样样完全,这个福气不是你配享还有那个配享。”福生被王老太一阵马屁,拍得嘻开着嘴,再也合不拢来。当下向老王太说了无数费神仰仗的话。王老太做媒人是做成了精的,一张利口,悬河似的,什么事不成功。何况这顺顺当当直直爽爽的事,自然一说成功,没什么波折了。行过六礼,选好吉期。到了这日,袁福生发帖请酒,悬灯开贺,热闹情形自不必说。一般也用嫔相喜娘,鼓吹炮手,迎娶也用着彩舆,堂中也点着华烛,悉照头婚正配排场,十分的认真。亲戚朋友也来的不少,见了福生都打拱贺喜,口称恭喜不止。
福生头戴顶帽,身穿袍套,脚登缎靴,上下焕然一色的新郎打扮,满脸春情,一身喜气,那副得意情形,真是描也描不像,说也说不出。只有一桩作怪处,他那位令兄寿生,碰着乃弟这样大喜日子,见着乃弟这副得意情形,却背着脸不住的冷笑。人家劝他喝酒,他也不喝,只向人家道:“你们瞧老福快活么,不要太快活了,不快活的事就要来呢。我恐他停会子,哭也来不及呢。”人家就道:“令弟的快活,就是你的快活,你们手足一体,何分彼此。”寿生道:“我果然快活,他如何快活得着。你们瞧着是了。”众人不懂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却又不便细问,只得胡乱应着。一时鼓吹放炮,哗说“彩轿到了,彩轿到了。”寿生此时也穿着靴帽袍套,帮助乃弟应酬。听说彩轿到了,霍地站起身来,直迎上去。众亲友暗下谋道:“这大伯子竟恁地起劲。”说话未终,吹吹打打,彩轿已迎进门来了。
众人簇上去看,见彩轿抬进中堂,喜娘扶在轿旁,两个迎花烛的,早手执纸煤把花烛点上,两个喜娘就来开轿门,搀扶出新人来。嫔相喝唱请新诗,就有两个孩子拎着灯笼往内去请。正这当口,寿生飞步上前,走上红毡毯。嫔相只道是新郎,就喝唱行礼。两个人参天拜地,男女交拜,霎时间大礼行毕,牵着红绿巾,送入洞房去了。这一来真是迅雷不及掩耳,弄的众亲友都莫名其妙,到底是乃兄娶亲,还是乃弟娶亲。福生听得鼓吹声音,走出来瞧时,新娘已被乃兄簇拥进房去了。众亲友围问:“今天到底是令兄大喜?是尊驾大喜?我们吃喜酒都吃得不曾明白。”福生道:“是小弟的婚期,众位为甚这样询问?”众人道:“奇了,既是尊驾大喜,为甚结亲的倒又是令兄,我们真不懂了。”福生惊问:“你们讲点子什么?”众人道:“有甚什么,你令兄早已代你做过亲也,我们正在议论。帖子上写的是你名字,结婚的却是你令兄。想你总是学那新法代表名色,公举你令兄做结婚代表呢。”福生听了,惊得目定口呆,半晌才问:“这两个狗男女那里去了?那里去了?”众人问他:“你指谁狗男女?”福生道:“还有谁,自然是袁寿生这狗男女。”
众人道:“你令兄正和你这位新娶的令嫂在新房里行合卺礼呢,你做小叔子的也应去贺贺喜,暖暖房。”福生忿火中烧,摆脱了众人,直闯向房里去,要同寿生拼命。众亲友忙着拦劝,死活把他拖住了,他还拼命的挣持。寿生听得,跳出房来,指着福生道:“你发了疯不是,这样的胡闹。”福生还骂道:“你这畜生,你骂我发疯,你自己才发了疯呢。我娶的老婆,你为甚硬占去。天下可有这个道理,我和你到外边去讲,请大众评评,到底是谁的不是。”寿生道:“众亲友都在此,叫大众听听,天下也有这样不知好歹的人。我要占你老婆做什么,这是我照应你呢。”福生道:“我娶来的老婆,你现现成成结了亲,还说是照应我,请你说出个道理来。”寿生道:“这妇人名叫带煞桃花,命是硬不过,娶了来就要被他克掉的。以前已经克掉七个丈夫,这回是第八次再醮了。尚在别人,也不干我事,死掉一百个只当得五十双。你是我自己兄弟呀,活剥剥眼见你被人家克死,叫我心里怎地过得去。我的结婚,并不是要占你老婆,无非为救你性命起见。
”福生道:“好哥哥,多谢你一番好意,只是我做兄弟的不肯领你盛情。你怕我被人家克煞,你自己不是性命么。”寿生道:“你又糊涂了,我已经娶过老婆,生过儿子,现在是续弦,就命硬点子的妇人,也不要紧。就是克煞,儿子也有了,终不至于绝后。你是头婚,自应得娶一个处女,没的倒娶一个八婚头。并且婚姻事情,原要两相情愿,才能够长久。你现在去问问新人,他到底情愿做你的老婆,还是情愿做我的老婆。”福生道:“也好,我就去问他,问了出来,他肯嫁我,你便怎样?”寿生道:“他如果肯嫁你,我自然退回大伯之列。”福生道:“那是不准赖掉的。”寿生道:“丈夫一言,快马一鞭,就请众位亲友做一个见证。”众人齐声应允跟福生到新房,面问新娘。问了四五遍,新娘只是低头不语,弄的福生急了,央告道:“好人,肯不肯,只求你一句话呢,请快说罢。”新娘才抬头道:“我也没什么肯,没什么不肯,只晓得那个同我行结婚礼,那个就是我的丈夫。人好欺骗,神明是不好欺骗的。方才拜天拜地,空里头都有神明瞧着的。
”福生兴透透询问,问着了这句话,宛如当头浇着一盆冷水,满肚皮说不出的不快,只得再去向寿生讲话。寿生道:“那可不能够怪我,这是他自己不肯。”福生道:“休想,我钱也费去不少,你倒写写意意落现成,人容你天也不容你。”寿生笑道:“老弟你休掮出天来吓我,我是吓不倒的。天老爷管理天晴雨落,忙的了不得,那有工夫来管你我这种小事。你倘是好好与我商量,用掉这几个钱,我或者还肯偿还你,这样穷凶极恶,就是有钱我也不高兴呢。”众亲友见兄弟两个说戗了口,大家忙着打圆场。
你也劝,我也劝,好容易劝得两个人都答应了,叫寿生赔偿了福生的费用。初时福生还不肯答应,后来娘舅出场,应许替福生做媒:“包在我身上,娶还你一个标致老婆。”福生碍于娘舅情面,才委委屈屈答应了。此事完结后,众亲友纷纷议论,说这妇人既然许嫁了福生,为甚中途忽地变卦,此中未免可疑。一人道:“此事我早知道的,寿生与这带煞桃花本有花头的,两个人打得火一般热,只有福生这瘟鬼没有知道,妄想娶他做老婆,却倒造化了寿生。寿生和这妇人,两下里预先约定了,故意干这出奇的勾当,寻寻老弟开心。福生娶老婆,娶老婆,倒娶了个嫂子家来,真是千古未有的大笑话。”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再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