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王阿聪力学毁家周湘卿精心吊膀 (2)
老子娘问他有何用处,阿聪道交际应酬,做学生子是罢不来的事。现在我相与的朋友,都是董事的儿子,举人的侄子,教习的亲戚,你碰着了都要称他们少爷的。这会子我却与他们做朋友,同出同进,何等荣耀,何等光辉。他们的老子,你我碰着本要叫他老爷的。现在我却只称他声伯伯,他也一般的答应我。你想,在人面前,我叫他一声,他应我一声,不知道的只道我们是嫡亲伯侄,何等荣耀,何等光辉。有时老爷伯伯还留我吃饭,同着老爷伯伯少爷哥哥一桌儿同吃,他家用着的底下人,一般也赶着我叫少爷,何等荣耀,何等光辉。老爷伯伯和县里老爷都做朋友的,不时的进衙门和县里老爷讲话,要好得一个身子似的,真是要办谁,就办谁,我们认识了这样人家,要打场巴官司,真是不费吹灰之力,再要便当也没有。爹妈想想,你我是个庄农人家,那里就会和老爷少爷做朋友。’阿木道:‘那都是你进学堂读书之力。’阿聪道:‘不相干,学堂里学生子要有多少,那里能够都像我,这都是交际应酬之力。交际应酬不是空手做得来的,所以钱是第一要紧。你眼前小器,将来害了我一生。
现在问你要耍钱,好似割了你肉似的,瑟瑟抖。将来我赚了钱,你又要眼红了。’阿木道:‘自你进学堂读了书,学费、膳费、操衣费、书籍费、零用费又要做被褥做衣服和帐子,你自己去想想,已经花掉了多少的钱。我又没有什么家计,那里供给得起。’阿聪道:‘你真没有见过世面,学堂里一个英文教习,就要四十块钱一个月。自治局一个科员,就要三十块钱一个月。我将来毕业了,只要老爷伯伯、少爷哥哥替我说一声,要赚几百块钱一年是很容易不过的事。’阿木道:‘他们肯荐你么?’阿聪道:‘那原要平常日间交际的,急来抱佛脚如何接得着气。’阿木听儿子说得天花乱坠,不觉也心热起来,就问要多少钱才能够交际老爷少爷?’阿聪道:‘他们做老爷少爷的眼眶子都是看大了的,鬼迷张天师,那里够得上他们的眼,至少至少我算总要二百块钱一年才能够活动活动,这还是起码数目呢。’阿木听了,舌头一伸道:‘要这许多,那不太费了么。’阿聪道:‘这算什么,将来赚起来十倍还不止呢。眼前惜这几个钱费,禁不起老爷少爷不和我们要好。过几天懊悔就嫌迟了。
’阿木一想不错,把家里头积蓄的钱尽给了阿聪。阿聪有了钱,手里就活动了。同了几个绅董的儿子,叉麻雀,吃乌烟,轧姘头闹到个不亦乐乎。钱花完了,又向老子硬要。老子不肯给,他便要实行家庭革命。阿木通只生他一个,自小溺爱惯了的,一时如何逆得过,只得卖田鬻宅的供给他。等到高等小学毕业时,阿木的家产已经倾光荡尽了。此时阿聪果然得了奖,然而毕业文凭是换不动钱的,住在家里头坐食,他老子供给他不起,只得出去做小工。他妈也到上海做娘姨,帮佣度日。阿聪东撞西撞,撞来撞去吃便饭,借铜钱,碰着亲戚朋友,一张嘴悬河似的,说办学堂怎样好,怎样好,专想办成了学堂,自己好谋教习做。人家都驳他道:‘不要说学堂不好,就使是好的,那学生子读书,读到和你一样,可有什么用,也不过撞来撞去,吃便饭,借铜钱罢了。我们可没有你老子那般笨,把好好的家业弄光了换一张半文不值的毕业文凭,倒弄的儿子良不良莠不莠,自己两口子还要出去帮佣度日。
尚使你老子不放你去读书时,一年好一年,一日胜一日,夫妻父子勤勤劲劲,这时候恐怕田也涨起来了,钱也多起来了,媳妇也娶了,孙儿也要快抱了。他这般的福不要享,偏要享那般的福。’说得阿聪无言而罢,就为这一桩事,敝处的人听得学堂两字,就像要被毒蛇咬一样,忙着逃避不迭。可知乡民仇学,也不尽出这班人办事不好,都是学生不好之故。”梅心泉道:“学堂好了,学生怎么会不好。学堂原是教育人材所在,地方上因为没有人材,所以要学堂来培植。现在培植出来的都是废物,自然社会要反对了。假使阿聪进了学堂,比没有进学堂时做事更来得勤劲,待父母更来得孝顺,待乡邻更来得谦和,一切算会,更来得精通,那自然亲戚朋友有子弟的不等到劝化,都情愿送进学堂里去了。”众人听说,无不佩服。闲谈一回,各自散去。袁福生住了几天,不得要领,仍回苏州去了。临走时光,春泉嘱他:“国货会事情,总要认真办理,万勿怠惰,这是中国人都应尽力的,不分什么贫富贵贱。”福生道:“姊夫放心,此事我总无有不尽力。我尚且如此,比我贵的人自然更应尽力了,难道他们连我都不如么。”袁福生去后,费春泉一边无事可记,暂时搁起。如今要把周介山的历史重行提叙一番了。
周介山,名眉堂,盛泽镇人氏。他的老子,号叫湘卿,本是个著名色鬼。到了五十多岁,还姘着个小姨杨太太。那杨太太也有四十左右年纪了,愈老愈风流,此道的兴致,比了年轻人还要利害,两个人打的火炭一般热。杨太太家里有个养媳妇,小名叫做巧宝,现在也有十六岁了。生得白皙皙,肉裹裹,很有几分姿色,并且十分的乖巧知趣。湘卿在杨家,递茶递烟,总是巧宝承值。初时年纪还小,身量还不十分长大。后来一天长一天,一日大一日,到了十六岁上,竟宛然是个大姑娘了。湘卿顿时羡慕起来,趁杨太太走开时光,常与他不三不四的兜搭。心想捏捏他的手腕,香香他的面孔,乘便亲近亲近他。无奈这巧宝作怪不过,生的比鬼还要灵,你没有动手,他早觉着了,远远的就防备你。恁你怎样同他兜搭,他总站得远远地,从不肯近身一步。你要去拖他,他早又溜跑了。周湘卿枉费了几许心思,终是不能如愿。后来简直不能够再耐,只得老着面皮,当面向杨太太求告。
杨太太道:“我已经上了你的当,还要骗我媳妇么。他是孩子家,这事如何肯干,快给我死了这条心罢。”湘卿哀求不已,杨太太道:“你真越老越没清头了,我做婆婆的人,如何好开口叫媳女干这件事,并且儿子晓得了,也要不答应。不比我丈夫,已经死过了,由着我翻天覆地,没个人来管帐。”湘卿道:“姨甥又没有成婚,碍什么。”杨太太道:“没有成婚,不是他老婆么。你做了个姨丈,想占姨甥媳妇,面孔放到那里去。哪哪,亏你羞也不羞,羞也不羞。”湘卿涎着脸,不住的作揖打拱,嘴里连说“好妹妹,求你照应点子我罢,不要再作难了。”又千妹妹,万妹妹,求告个不已。杨太太道:“也没有见过做姨丈的人,这样没清头,连个姨甥媳妇都放不过去。你须晓得这是我媳妇儿呢,你要缠他,你先做我的儿子。”湘卿道:“我就做你的儿子。”说着啪的跪下,亲亲切切叫了一声妈。弄的杨太太也笑了,扬手把湘卿拍了一下道:“姊夫,你竟这样会扮鬼脸,还不起来,给我好好的坐下。”湘卿道:“你答应了我,我才起来。
”杨太太道:“这你就胡闹了,身子又不是我的,我答应了也没中用。”湘卿道:“难道你我这样的交情,你还吃醋不成。”杨太太听了,笑而不答。湘卿晓得杨太太最重财,只要多给他几个钱,总没有大不了的事。遂爬起身,附着杨太太耳朵,低低说了几句不知什么,杨太太摇头道:“你倒乖,我原原生生一个媳妇,就只值这点子数目么,不行不行。”湘卿举起手一扬道:“这样总可以了。”杨太太道:“远的很,远的很,不要说别的,堂子里清倌人,点起大蜡烛来,要费到多少?何况是我们。天下那有这样便宜事情。”湘卿再四磋商,说到后来,杨太太总算答应了,叫湘卿“拿出二百块洋钱来,再兑一条二两重的赤金链,我就恁你去缠。缠的着是你的造化,缠不着须不干我事。”湘卿大喜,起身作揖道:“多谢,多谢,只要你不来干预,我就受赐不浅了。”当夜解衣就寝,湘卿格外的尽力报效。次日回家,先措办了二百块洋钱,又到银楼兑了一条赤金链,拿到杨家一并交给了杨太太。
杨太太一见白雪雪洋钱,黄澄澄金链,早笑得眼睛没缝,忙着收藏好了。向湘卿道:“你这个人,总算还有良心。只是昨夜向你说的话,休忘掉了。”湘卿道:“昨夜说的什么话?我可不记得了。”恨得杨太太叠着两个指头,照准湘卿额角,狠命的一戳。戳得湘卿闪避不迭,嘴里连说:“有话好好的讲,怎么忽地又恼了。”杨太太道:“你要假痴假呆,你尽管去假。这件事我可不能够帮你忙,洋钱金链请你拿回去,我也不敢受你这份厚赐。”湘卿道:“倒底什么话,你也应得说明白点子。”杨太太道:“明白么,我还有甚么不明白。请你自己去想。”湘卿道:“噢,是了,你要我加贴十块钱一月,我已经答应,那决决不会赖掉的。但请放心,但请放心。”杨太太道:“我怕你赖时,也不叫你加了。你有本领尽管去赖,看你赖得掉赖不掉。”湘卿道:“不是十块头是什么噢,就是添做衣服的事了。”杨太太道:“不是,我虽然不争气,总不会为几件衣裳,就同你恼的。”湘卿道:“这又不是,那又不是,我可猜不着了。谢谢你,老实说了罢。”欲知杨太太肯说不肯说?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