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索金钏滑头露马脚打茶围缺嘴吹牛皮 (2)
看官,你道刘小泉谈的是什么事故?原来钱瑟公一生行侠仗义,惯喜管理不干己事情,包打不平,挥金如土。感恩的人虽是很多,怀怨的人却也不少。那些下流社会,仗着聪明才智,在租界上干些不公不法事情的,见了瑟公无不衔恨切骨。内中恨得最利害的,要算堂子帮、马夫帮、范高头余党这三类人最为利害。倘要把他们怨恨的缘由,一一抒写出来,累牍连篇也不能尽。看官们虽然不讨厌,这部十尾龟中,横占了这许多非龟界事情,拿文章老例衡起来,不就是喧宾夺主么。所以只好简括其辞的略述几句。钱瑟公在商界上名誉既盛,中西官员,爱慕他的公义,没一个不与他交通。所以瑟公要办个巴人,真是不费吹灰之力。他便仗着这点子声势有闻必送,无恶不除,弄的下流社会中几个坏人,再也不能容足,怎么不要衔恨切骨。
这日,刘小泉见饭后没事,依旧宕到恩庆里阿翠家去。阿翠一见就道:“你怎么又来了?”小泉道:“敢是你不要我来么?”阿翠道:“不是呀,方才叫你多睡会子,定管不肯,巴巴的爬起来。现在却又来了,跑来跑去,你脚筋倒着实好。”小泉道:“我恐防老爷要门出,那知回去已经出门了,并不曾坐马车,吩咐着阿长,叫六点钟放马车珊家园周公馆去接。闲着没事,自然又来张张你了。”阿翠道:“真是不巧,你前脚才走,后脚就有朋友来张你。现在朋友去了,你倒又来了。活像孩子们捉迷藏呢。”刘小泉道:“谁来张我?”阿翠道:“是钱耕心,你去后就来的。”小泉道:“这小子来做什么,不要转你念头么。”阿翠道:“钱耕心是括皮朋友,专喜欢倒贴的。像我这种蹩脚人,拿什么钱来贴汉,他如何会要。”小泉道:“他来有甚事情,是不是找我?”阿翠道:“耕心今朝坍了个大台,你晓得么?”小泉道:“他如何会坍台,吃着外国饭,靠着洋行牌子,轧两个朋友都是长(衤艹两)党,穿两件衣裳,出统换统,光鲜得公子哥儿似的。
吊吊膀子,骗骗铜钱,快活得像活仙人一样,他如何会坍台?”阿翠道:“他这台就从吊膀子骗铜钱上坍的。他昨天手臂上套着那只金钏臂,你道他那里来的?”小泉道:“那我如何会知道。”阿翠道:“就是祥记火腿栈挡手马静斋女孩子的东西。他在周公馆里搭腔搭上手的,胡言乱说,猛吹其牛皮,自己真姓名瞒掉了,捏一个假姓名出来,说是姓王,行里王买办就是嫡亲哥哥。家里有着好几十万家私,都由哥哥掌管着,一俟自己结了婚,就要分家的。说得马小姐十分相信,一心一意要嫁给他做老婆。不知被他骗着了多少铜钱,多少首饰。今天也是合当有事,马静斋不知怎样,忽地查起这只钏臂来,马小姐发了急,亲到正记洋行去看心耕。可怜马小姐还没有晓得他真姓名,跨进帐房,指名要见王心耕。帐房里回说:‘本行里并没有人叫王心耕。’马小姐道:‘怎么没有,王心耕是你们行里的翻译。’帐房里道:‘本行翻译只有姓谢的,没有姓王的。谢先生是五十多岁的老翻译了,在本行已经做了二十多年生意。
’马小姐道:‘你们行里究竟有没有姓王的人?”帐房道:‘姓王的人多的很,我也是姓王,买办也姓王,跑楼也姓王,煞拉夫也姓王。叫心耕的人却没有。’马小姐听说买办姓王,欢喜道:‘买办可有个兄弟在这里做生意?’帐房道:‘就是跑街小王先生,现在出去了。’马小姐道:‘正是他,我正是找他,他可什么时候回行?’帐房道:‘小王吃饭总要回行的,就要快来了,你等等罢。’马小姐坐在帐房高台外那条长板凳上,进进出出的人,都不住眼向马小姐瞧看。幸得马小姐是冲场冲惯了的,不然不要羞死了么。马小姐兀坐在板凳上,心里辘轳似的转念头,暗想叫得小王,必是心耕无疑,只是帐房里人怎么不晓得他的表字。正想着,一个学生意,哗说‘小王先生来了,小王先生来了。’马小姐忙着起身瞧时,只见外面走进一个四十多岁的大胖子,又长又大,又黑又肥,麻脸阔腮,粗腰厚背,好像门神似的。一摆一摆摆进来,不觉一怔。只见学生意赶着那人叫‘小王先生,小王先生,有人找你哪,就是这位姑娘。’说着,把手向马小姐一指。那小王先生就摆过来,嘻开着血盆大口,问‘找我做什么?’一股葱蒜臭直冲过来,冲得马小姐几乎要吐出来。
小王先生偏还嘻皮鞑脸的问长问短,问得马小姐差不多要哭出来。此时,齐巧有个西崽到帐房里来拿什么,问起情形笑道:‘你上了人家的当了。’回向小王先生道:‘那总是钱阿耕闹的乱子。’小王先生道:‘阿耕也真会串,串出这种巴戏来。’西崽向马小姐道:‘我们这里只有个钱耕心,专门拐骗女人铜钱,你碰着的可是个白皙皙二十岁不到年纪的小伙子?人品是文文雅雅的。’马小姐点头称是。西崽道:‘你被他骗了去多少东西?这个小滑头,考究拆人家洋烂污。你道他哥哥真做买办的么?他与我们一般做西崽的,买办是他的哥哥?他前世的哥哥才做买办呢。你从此可不要再去上他当了,东西到了他手里,礼拜九才有得还你,也可不必再问他取讨。讨讨讨,再加点子找头是真的呢。’马小姐气得个发昏,回到家里头,一字不瞒的告诉了静斋。静斋恨极,立刻进禀新衙门,告了耕心一状。
耕心急了,所以特来寻你,晓得钱瑟公老爷和马静斋是好朋友,想托你转求求四老爷,叫四老爷劝劝姓马的。你又偏偏不在,他这会子只怕到公馆里去寻你了。忽听蓬蓬蓬打门声响,阿翠道:“钱耕心又来了。”客堂里娘姨答应“来了,是那个?”门外回说“是我。”声音不像钱耕心。小泉知系别客,自然照例回避。从床背后推进后房门,避向亭子间去了。外面客人已经进房,听脚步声是两个人。阿翠含笑前迎,口称“胡少爷多时不来了,今天甚么风吹过来?”那人道:“刘小泉常在这里走动,碰见了恐怕不方便,我们都是朋友呢。”那声音不是别人,正是钱瑟公大马夫,叫胡阿福的。接着阿翠道:“刘少翁也不很来。”又听一人道:“你也叫婆婆妈妈,这又碍什么。堂子里是大家走得的,又不是他的家眷。老弟,这两个不是在你面上吹甚牛皮,朋友的相好,除是不给我见面,一见面,哼哼可就要剪他的边了。见一个剪一个,见两个剪两个,从没有逃过一个过。”阿福道:“朋友相好,被你剪了边去,不要同你吃醋么。
”那人道:“吃醋那个敢,哼哼老弟不是在你面前吹句牛皮,这些朋友都见我怕的呢。你不信到外面打听打听,提起我缺嘴阿六的名头,看人家怎么向你说。不瞒你说,我缺嘴阿六剪边手段,在上海也颇颇有些小名声。任你是谁,见了我都要回避。”胡阿福道:“老阿哥,就这么着罢。不要尽吹牛皮了。”那人道:“这两个为甚要吹牛皮,就吹牛皮总要外头人面前吹,这几个都是自己人,吹什么,就吹了也没味道。”胡阿福道:“老阿哥劝你少说几句罢,做兄弟的那一桩事情不晓得,说出来未免就要坍你的台。你说众朋友都不敢和你吃醋,上年三月里,阿三那里,那个合庄老大两个相打,打伤了送到仁济医院里去,又是那个?”那人听了,只呵呵的笑,并没有一句话回答。遂听见他们坐下吃水烟声音。阿翠叫他们烟榻上躺躺,接着便是烧烟声,吸烟声,呷茶声,咳嗽声,杂然并作。
一会又听那人道:“阿福弟,你钱公馆里生意回掉了没有?”阿福道:“好好的做着,为甚要回掉,现在寻一头生意也很繁难,并且钱老爷又最和气不过,手头又是松,一节上外快也很不少。钱公馆这头生意,我倒很是称心。就是朋友淘里羡慕我的,也很不少。”那人道:“出息虽好,我终劝你回掉的好,情愿拣出息少点子的生意做,安逸些。你少赚几个钱,要少担了多少风火。”阿福道:“我在钱公馆也很安逸,也没有担什么风火。”那人道:“老弟,不信由你,现在你们的老爷,外面的人把他恨得要不的。范高头手下一般弟兄,正在商议要做掉他呢。”阿福道:“真的么?”那人道:“怎么不真,我听得好多个人说了。一竟要告诉你,一竟找不着你。老弟,你通只赚他几块钱一个月,白赔掉一条性命,很是不合算起来。他们这班人,不是洋枪就是刀,洋枪与刀,都是没有眼珠儿的,你想可怕不可怕。再者,你在他手下吃紧时光,还是逃走的好,还是保护他的好?岂不是个进退两难。”阿福道:“你晓得他们几时才动手?”那人道:“没有仔细,我看有了这个风声,总也不远了。”两个人讲的起劲,不提防被刘小泉躲在隔壁听了个明白。回公馆就密禀了瑟公。
看官,二集《十尾龟》就此收梢暂结。更有钱瑟公遇刺,梅雪轩卷逃,周公馆大兴醋海波,费太太智破迷龙阵,种种热闹节目,都在下集披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