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钱姨姨三更惊噩梦费太太一棹访春江 (2)
”瑟公道:“也作兴外才不足,内才有余呢。”惠伯道:“或者是这个道理。瑟翁,企渊的老婆在外国吃过巡捕官司的。”瑟公道:“为了何事?”。惠伯道:“为了虐待婢女。有一天不知为了件什么事,这婆娘把阿亚抽了个半死,连额角都抽的出血。外国法律可比不得中国,阿亚奔向巡捕房告了一状,巡捕头立派包打听巡捕把企渊老婆捉了来,预备惩究。亏得一个姓麦的学生得着信,再三再四恳求教习出来保了,才得无事。听说还具了张永不虐待的甘结呢。”瑟公道:“是了,魏企渊的丑历史,不必再去谈他了。你方才说制服他的法子,请教怎样下手呢?”惠伯道:“那真是易如反掌,只消选一个小伙子,面也是要标致的,身体是要精壮的,手段是要灵活的,到那里做点子功夫不着,把这婆娘勾搭上了,叫这婆娘监察着企渊,不许为非作歹,只怕比了别的计策,要灵万倍呢。”惠伯说毕,众人齐赞妙计。介山道:“我倒有一个人在,可以举荐给惠翁,叫他去行起来,包你出色。”众人齐问是谁,介山道:“钱耕心,当选不当选。”静斋听说,就不搭嘴。众人齐称“果然当选,果然当选。”静斋道:“又何必定要钱耕心,就春翁的尊管王阿根也不弱。”瑟公见提起钱耕心,就想着静斋控告的事。
于是走近一步,向静斋道:“静翁我和你讲一句话。”静斋会意,二人到烟榻上躺下。瑟公问起控告一事,静斋道:“这事谈起来,真令人羞也羞得死,忿也忿得死。我们的女孩子,通只十八九岁的人,能有几许阅历,被耕心这厮甜言蜜语骗的相信,只道他果是买办的兄弟,富室的骄儿,就同他十分要好,两下里约了婚姻,陆陆续续金珠饰物洋钱银子,被他骗去,总计总有二千三五百番左右。瑟翁你替我想想要心痛不要心痛。”(疾首痛心无非为银钱两字,令爱身子果半文不值也。)瑟公道:“怪是怪不得你,你的钱赚来也颇非容易。”说到这里,自知失言,忙用别语遮盖道:“听说你已向新衙门控告了,不知可曾提审过?”静斋道:“这厮是洋商用人,拿捉时已经颇费周折。倘不是兄弟和领事公馆翻译老谢认识,托他做了手脚时,怕也没有这么容易。那知刚刚捉到,审都没有审过一堂,就给一个姓王的买办保了去。这事将来正不知怎样一个结局。”瑟公道:“照案情而论,耕心终不免有西牢之禁。”静斋道:“可否拜托瑟翁,替兄弟到里头去说一声情,托他们办得紧急一点子。”瑟公道:“容易容易,只是你自己须也进一张催禀。”说着,祥甫已来催请入席。大家入席,摆庄划拳,通是些常套,不用细说。
酒至半酣,忽见春泉的管家阿根走进房来,向春泉耳边轻轻的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就见春泉面孔顿时脱了色,立起身来,向众人说了声少陪,跟着阿根,头也不回的去了。众人都觉奇怪,齐问静斋:“贵居停为了什么事,静翁总该知道。”静斋道:“兄弟倒也不知其细。”瑟公道:“敢是他如夫人出了什么毛病么?”静斋道:“那决不会的。”祥甫道:“敢是经济界上有甚变动么?”静斋道:“益发远了。敝东财政上一切事情,都先与兄弟商酌的。如果为了钱财,兄弟断无不知之理。”瑟公道:“不必猜这闷葫芦了,停会子总会知道的。”于是又喝了会子酒,惠伯因别处还有应酬,辞着先走。介山问:“明天张园到不到?”惠伯道:“中西武士比力,那是稀世难逢的,倒总要观光观光。”说毕,下楼去了。王祥甫送客回房,众人也就催请赐饭。吃毕干稀饭,绞上手巾揩过面,瑟公等都起身作别,祥甫也想同走。甄可卿咬着耳朵,悄说:“你请坐一会子,我还有一句要紧话,要同你讲。”祥甫自然遵命。可卿这句话,直讲到次日十二点钟才罢,也不知到底讲点子是什么。小说家常套,一支笔不能写两处事,一张口不能讲两头话。现在且把祥甫一边丢下,重要叙那费春泉了。
你道春泉在席间得着的是什么消息。原来家里正妻,因他终年不回家,知道在上海一定有花头,遂率领着两位姨太太,两位小姐,赶到上海来。先落了栈房,然后派人到祥记,关照孙达卿,立派老司务到梅福里春泉公馆报知一切。春泉本底是怕老婆的,所以一得此信,就吓得魂不附体。跟着阿根,出了兆贵里,马车也忘记坐了,一步左,一步右,大踱着乱走。马夫看见,忙着跟上来,喊道:“老爷老爷,车子在这里。”阿根也道:“老爷,坐了马车去。”春泉站住脚,马夫拉上车子,春泉慢慢上车,心里着慌。犯了这样的弥天大罪,见了老婆面,又不知怎么一个处治法。可恨那匹马,偏走的飞快,不多片刻竟风驰电掣的到了。阿根在车后跳下,先进去通报。春泉此时宛如丑媳妇第一遭儿见公婆,心里头忐忑不安。等了好半天,不见动静,正不知怎样一个发落。小马夫开了车门,春泉还呆痴痴坐着。
小马夫道:“老爷不下车么?”一句提醒了春泉,才慢慢走下车来。三步挪不到两步,挪到栈房门口,劈面碰着阿根。只听阿根道:“老爷为甚不进来,太太叫请呢。”春泉心里好像十五个吊桶,七上八落,不住打探。挨到房门口,阿根抢步飞报。只听太太道:“还不进来,敢是要我迎接么?”春泉没奈何,跨房进去。见太太家常打扮,只穿着雪湖绉纱棉袄,品蓝绉纱棉裤,束着玄色摹本时式裙子,白丝小袜,平底玄色缎鞋,头上不戴帽子,梳着精光乌黑的时式髻,燕尾式前刘海,左右分叉,剪得斩齐。长方脸儿,白腻得羊脂相似,眉疏目朗,额上奕奕有光,薄薄敷些脂粉,烘得两颊微红,宛如海棠含露。坐在那里,像观世音般一尊大大方方的,正同着姨太太、小姐讲话。春泉见太太不甚发怒,才放下了一半心,鞠躬如也的一步步挪上去,棘棘业业称了声太太。费太太只顾讲话,好似没有听得一般。歇了好一会,才冷冷的向春泉道:“你好呀,乐得连家都不要了。
新姨太怎么样,一尊神佛竟会把你牢牢绊住,我倒要去见见他。”春泉诺诺连声,一句话都不敢回答。大姨太才言道:“大姊,新姨太是堂子里出身,迷人功夫想来总好的。”二姨太道:“这又何消说得,倘然功夫不好,老爷怎么会得昏呢。”大姨太道:“不昏总会想家了。”原来大姨太、二姨太都是太太的姨表姊妹,太太没有出阁时光,表姊妹淘里,原是很要好的,三个人常常聚在一块儿,或是作活,或是玩笑,从没有离开过,人家都称他们做肚子肺头。太太出阁后,两位表妹也不时前来探望,住住总是十天半月,推心置腹,毫没一点子疑虑。那里知道倒造化了春泉,想两位姑娘生的本是俊不过,其意态之轻盈,丰采之流丽,就使鲁男子柳下惠见了,也要魂消魄醉,何况费春泉正在年轻欲盛时光。不多几时,早都勾搭上了手。柔情蜜意,无限缠绵。一日被费太太撞破了,三个人跪地恳求。费太太叹了一口气道:“是我瞎了眼珠子,怪你们也无益,都起来都起来。”
两位姑娘道:“我们从前曾约过三个人同嫁一夫,现在姊姊自己不肯践约,怎好怪我们暗渡陈仓。”费太太无奈,只得允许。于是春泉遂明公正气的把两位表姨都收了房,所以大姨太、二姨太都称太太做大姊的。春泉听了两位姨太的话,就左右开弓,作了两个揖,央告道:“多谢你们两位,少说句罢。我受了刑罚,你们要也疼我的。”二姨太道:“你这样不长进,我们还疼你做什么。”太太正色道:“我们来了,你抵桩怎样?还是叫我们栈房里住一辈子不成?”春泉道:“是是,我就伺候太太公馆里去。”太太喝道:“放屁!”春泉忙应:“是是,悉听太太吩咐。”太太向二位姨太道:“你们听听,天下可有这样不懂道理的人。你娶的那婊子,既然娶到家来,总算是你的小老婆了。那有我们到了,做小老婆不来伺候,我们颠倒上门去见他之理。这样大刺刺的小老婆,我活了二十三岁,从没有听见过。你也是个念过书的人,这会子要我们到公馆里,可算是行客拜坐客不是。你到底当我们都是什么人。
”春泉暗想“完了,新姨太也是不很好讲话的,要他到栈房里来伺候,不见得做得到,这题目真难了。”费太太见春泉面有难色,怒问:“你不肯么?”春泉嚅嗫道:“太太不要动怒,我们家里头,不曾有过这规矩,教人家怎么行呢。凡事总要人家心服才好。”太太道:“放屁,你这话真是屁也不值,规矩是天下通行的,怎么到了我们家里就不能够行起来。你几时见过我们家不曾有过这规矩。”春泉道:“太太可不能够怪我,他们两位怎样,现在新姨太也是一般的人呀。”费太太道:“你可真昏了,你娶的是什么人?怎好与我这两位妹妹相比。我这两位妹妹,给你骗上手,已经冤屈的了,我待他们好一点子,也不为过。你自己去想罢,我这两位妹妹,难道命里头注定做小老婆的不成。”说得春泉无言回答。费太太道:“怎么不响了,肯不肯,究也回我一声儿。”春泉道:“是是是,我去同他来,我去同他来。”说着退出房去,回喊阿根跟随。费太太道:“喊去做什么,我还要问他话呢。”春泉只得一个儿坐马车回公馆,见了新姨太。
看官,费春泉妻妾到了上海,梅雪轩封号倘不改封,这也费姨太,那也费姨太,不要说看官们眉目不清,编书的也难于剖别,那就不得不摹仿史官笔意,大书特书道:“某年月日,费太太、大姨太、二姨太来自故里乃敕改姨太太梅雪轩封号曰新姨太,别于故也。”(趣甚,雅甚,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先生有焉。)当下春泉向新姨太道:“我有一桩事情,同你商量。”新姨太问:“何事?”春泉道:“我家里太太小姐和两位姨太都来了,耽搁在客栈里。照理总要接他们这里来往,你看如何?”新姨太道:“这里房子是你租的,你要叫他们来住,尽管叫来住是了,问我做什么?”春泉道:“你是明白人,我晓得总没商量不通之理。好在他们住不多几天,就要回去的。这几天好人落得做,只是还有桩事情,也要恳求你答应。他们在客栈里,你最好去探望一回,当面请他们一声,显得你礼数儿周到。我们这位太太,人是很好讲话的,你去见过面就知道了。”欲知新姨太答应与否?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