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四马路豪商遇刺麦家圈大令验尸 (2)
还有周介山请,李希贤请,毛惠伯请,张咸贵请,共有七八处应酬。心想这欧阳企修,是在律师处充当翻译的,今天请我,必不是寻常应酬,另外总有什么事情,倒不好不先去坐坐。摸出表来瞧时,见短针在七点上,长针在十一点上。自语道:“时光差不多了。”起身就走。经手先生送出大门,等候瑟公跳上马车,方才进内。且说瑟公坐马车到南平安里,下车进巷,晓得李媛媛是楼下房间,跨进院门,外场喊着欧阳大少朋友进来,欧阳企修早拱手出迎瑟公进房,见先有四五位客,大半都是会过面的,只因生平交游广众,记不清姓甚名谁,略一招呼,随众坐下。娘姨绞上手巾,大家接来揩过,企修叫把台面摆起来,一面附着瑟公耳朵,悄悄的讲那公事,只见瑟公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手,直等台面摆好,一个客人催道:“企翁可要入席,兄弟别处还有应酬呢。”才把二人的话头打断。企修请瑟公等入席,提笔开写局票,瑟公叫的是雪印轩,局票发去,上第一道菜鱼翅时,雪印轩已经到了。雪印轩咬着瑟公耳朵,问别处可还有应酬?瑟公道:“连这里共有七八处呢。”雪印轩道:“你自己还要做主人呢,可以辞谢之处就谢掉点子,东应酬,西应酬,应酬转来,天也要亮快了。”
瑟公道:“这里台面散后,就到你院中来可好?”雪印轩道:“我前后没有转局,多坐一会子同你一淘回院可好?”瑟公道:“你先回去,叫他们把台面摆起来。我一到就好入席,我在这里还要讲几句话,你先走一步,我随后就来。”雪印轩见这么说了,只得起身辞去,向众人说了句各位慢慢用,停会子一起请过来的套话,扶着大姐阿招,冉冉而去。这里欧阳企修又和瑟公密谈了好一会。瑟公摸出表来瞧时,见长针指在八点上,短针指在两点上,忙道:“我们再谈罢。兄弟还有点子事情,恕少陪了。”企修道:“菜还没有齐呢,请终了席去。”瑟公道:“兄弟在雪印轩那里,点下一席菜,请企翁同在席诸位赏一个光,立刻翻台过去。”企修道:“四哥赏饭,兄弟自当奉陪,只是散了席一同去也不晚,何必急急?”瑟公道:“兄弟还想邀几个别的客,先走一步了,这桩事情,少停席面上再谈可也。”说毕,拱手作别,欧阳企修送至房门而回。
瑟公走出李媛媛房门,小马夫刘小泉迎上来道:“老爷可要配马车?”瑟公道:“不要了,通只三五步路,就走走罢。”小泉听说,跟着瑟公,走不到三五步,才至东平安里口,就见两个穿短衣的人劈面冲来,借着马路上灯光瞧时,见一个头戴外国便帽,身穿灰色短袄;一个穿着元色布短袄,两个人冲到瑟公近身,两手一拦,说声且慢,早把来路遮住了。一个道:“你来了么?”瑟公道:“这算甚么?有话好好的讲。”那人伸手来揪瑟公,瑟公忙把手一挡,嘴里说“有话好好的讲,动手动脚像什么?”站在后底的一人道:“同他讲点子什么”上哉哪。”话还未毕,轰然一声,一粒枪弹嗤的飞来,早中在瑟公肚子上。站在前边那人接放一枪,又是一弹,打中乳下。瑟公痛极,想要逃时,后面那人又放一枪,正打在手骨上。一身连中三弹,任你英雄,再也支撑不住,扑翻身倒在地下。两个凶徒见瑟公已经跌倒,忙把手枪向后指道:“不要命的尽管追来。
”拔步飞奔,向西而去。刘小泉此时赤手空拳,怎敢和凶徒奋斗?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忙把马夫号衣脱下,平安里一带都是堂子,小泉平日往收轿饭帐,差不多没一家不认识,遂把号衣寄在堂子里,急急跟追。幸喜两个凶徒还望的见,凶徒向西,也向西;凶徒向南,也向南,追过群仙戏馆后门,凶徒已经晓得有人追赶,奔的愈加快了,抄过福致里,直向跑马厅跑去。小泉如何肯舍,拼命狂追,忽见凶徒跳上了东洋车,飞一般行驶。小泉放出追赶溜缰马的本领,两只脚奔得也像飞一般,看看追上,凶徒觉着,跳下东洋车,不多几步穿入小巷里去了。小泉奔到,见这条小巷四面都有出路,不知两个凶徒奔向那一路去的,只得懊丧而回。回到平安里口见黑团团簇了一堆的人,瑟公的朋友马静斋王祥甫欧阳企修都在,瑟公依旧倒在地下,昏沉不醒。静斋见了小泉,就问你老爷怎样被刺?你又到那里去了?小泉道:“马老爷,我在追赶凶手呢。”静斋道:“追着了没有?”
小泉道:“几乎快追着,被他逃脱的。”欧阳企修道:“现在还有工夫问他这种话,正经先去报报巡捕房。”王祥甫道:“报巡捕房,我看还可以慢一慢,人先要紧到底伤势重不重?弄部马车,送到医院里去医治,晚一刻是不成功的。你们不要尽着问这样,讲那样,反把要紧事情耽误了。”一语提醒了众人,就叫小泉放过马车来,载瑟公医院里去。小泉忙忙的知照胡阿福,放过马车,把瑟公扛上了车,驶到麦家圈仁济医院,扛进院中,瑟公已经面如金纸,口都不能开了。医生忙把止痛药水,止他的痛,又打吗啡针,振他精神,那里有点子效验?任你医国圣手,医了病医不了命,瑟公伤重气竭,挨不到一刻钟,早接着阎王爷催请条子,到酆都城赴宴去了。此时瑟公的朋友,都还没有晓得,络绎不绝,到医院里来探问,一起一起,足有十多起。医生见瑟公已死,忙打德律风到上海县,请县官立刻前来验尸。
知县听报豪商被刺,不敢怠慢,立即传齐仵作,乘坐马车出城,到仁济医院门口,人山人海,拥挤不前,巡捕驱逐了好半天,才得进内。忽听得病房里哭声震天,晓得是瑟公眷属到了。上海县先与医生相见了,略询情形,医生道:“死者身中三弹,右乳底下一弹,洞穿后肋,确系致命伤。”上海县随令仵作检验,喝报伤痕,与医生所报大致相同。上海县亲看一过,填明尸格。钱太太钱姨太围着上海县,叩请伸冤。上海县安慰了几句门面话,依旧乘坐马车而去。瑟公的朋友马静斋等都劝道:“钱瑟翁这样英雄一个人,会遭着这样凄惨的事情,真是我们意想所不到的。现在事情已经这样,死的是死了,活的原要过日子的,究竟还有孩子辈在呢,嫂子们不要过于悲伤坏了身子,以后家务叫那个去支持。”王祥甫道:“现下最要紧的是办后事,尸身放在这里,终是不很妥当。”静斋道:“自然载回家去成殓了,再不然瑟公这样英雄一个人,就草草在医院中成殓之理。
”王祥甫道:“载回家去,不有点子忌讳么?我看天津路时疫医院地方也很宽敞,何不就借他那里,作一个办丧之所。”钱太太听了,就道:“多承这位伯伯美意,替我们活着的人打算,只是他在生之日,不曾享过一天的福,奔东走西,劳劳碌碌,无非都为着别人家,现在这么的死了,已经伤心透顶还要在外边成殓,叫我如何对得过他?这副骨头,无论如何,我总要替他拿到家里去收拾的,忌讳不忌讳,我也不去顾他了,至多碍着了我,再死掉一个人是了。”静斋道:“载回去的好,好在医院里本是有马车的。”王祥甫道:“巡捕房可曾去报过?”钱太太道:“小泉去报了,怎么还没有回来?”马静斋指道:“那这不是刘小泉么?”众人回头,果见刘小泉急急的进来,见过钱太太,又叫了声马老爷,王老爷。静斋性急,问他巡捕房里怎么讲?刘小泉道:“我到四马路总巡捕房,先见着门差,告知一切,门差转禀捕头,捕头喊我近前去,再细细的询问。
这巡捕头倒会讲中国话的,我重把瞧见一切情形告诉了个仔细,捕头把案情落了簿子,立刻派出中西包打听,到各轮船码头,各火车站,栈房客寓,小巷私街,各处去搜寻,并打德律风通告捕房,叫各捕房一体派探严查,法兰西巡捕房,华界巡警局也打德律风去知照。这桩事情,巡捕房倒十二分的出力,作兴一两日里头就捉住凶手,也未可知。”王祥甫道:“上海地方,本来闹得太不像样子了,巡捕房里自应得严紧严紧。你去想罢,方云卿的案子,汪允生的案子,陈总办的案子,连瑟公这起,共有四起暗杀重案了。”静斋道:“黄勋伯这桩案,总算是破过的。”王祥甫道:“黄勋伯的凶手,是死鬼自己抓住的。瑟公有了黄勋伯的本领,这案子也早破了,何必再费巡捕房的神呢?”静斋道:“不必闲谈了,我们帮助送瑟公尸骸回第罢。”这时光,医院里尸车已经预备定当,两个打杂的,扛尸身下车,安放了个妥贴,瑟公妻妾步行哭送,静斋等众朋友也各护送,沿途观者,人山人海,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