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得优差明珠还合浦吃花酒醋海起酸风 (2)
今晚恰恰的冤家路窄,碰见了,映雪就道,哎唷老四,你倒总算有良心,我只道你不出来的了,今天也会在这里吃酒。上节的帐,局钱酒菜,一千多块洋钱呢。我们也没有得罪过你,为甚半个钱都没有开销?酒和菜,我们也下过本钱的呢,你好不付我们,我们好不付给人家么?好酒好菜,究竟给人吃的,又不曾喂猪喂狗,就真的喂狗,我们也不好意思不给人家钱呀?老四你是做官的人,好老老面皮,漂掉人家的,我们堂子里倒不好意思呢。我们在海上滩上,究竟还要做做人的。我替你想想,也不犯着呢。”这几句不痛不痒的话,说得江老四面孔上红一阵,白一阵,好生难过。合席的人,都把眼睛射住他好笑。江老四拼了半日,才拼出一句话来道,我上节齐巧有事回去了。映雪道,你做官的人,自然是贵忙,你要回去,我们怎好阻止你,只要你交待一声,也省得我们娘姨大姐奔上百十趟了。老四,你钱就不付,也行点子隐功积德,再者这会子到了上海,为甚又绝迹不来?我们屋里又没有老虎。江老四再也受不住了,跳起来道,我不过欠了你几个嫖钱,就这么的冷言冷话,当众坍我的台。
映雪道,像你这样的没良心,就坍坍你台也不要紧。两个人说戗了话,愈争愈硬,愈闹愈僵,闹到后来,两个人竟然扭起架来。江老四把苏映雪一把发髻,苏映雪把江老四一把辫子,拖得个牢,扭得个紧,映雪的跟局,也帮着打冷拳,江老四一人不敌四手,竟然老大吃亏。齐巧台角上一盆广橙,被他们一撞,撞翻在地下,刚刚碰着刚刚,也是叫巧,江老四一只脚恰恰踏在广橘上,仰面翻天,就是一交,映雪恰又覆在他身上,引得众客都笑的打跌。苏映雪得了势,骑跨在老四身上,扬起右手,劈扑劈扑,耳光打得拍猪肺相似,只打得老四讨饶不迭。映雪道,你还敢没良心么?老四连说不敢不敢,再不敢了。众客瞧不过,一齐起相劝,死活的拉,才拉开了。你想他有这么一桩好事情,落在我眼睛里,叫我怎么会忘记呢?”介山道:“有怎么一桩好事情,自然不会忘记了。”说着,只见一个獐头鼠目的人自外而来,正是孙达卿。达卿见春泉、介山都在,点头儿见礼。春泉道:“你有两部书在这里。”达卿道:“这是朋友托买的。”说着,拿了就走。静斋忽问:“老五的事情怎样了?”达卿站住脚,笑道:“老五被押了起来。今天老五在公堂上,闹出一桩大笑话。”
静斋道:“公堂是法津所在的地方,如何会闹笑话?”达卿道:“官问明调现是老五经的手,遂判还押,自向原告理处,张李两人交保。刚刚断好,不料老五的老婆领着儿子侄子学生意,一大群子人,足有二十多个,一窝蜂拥上堂来,大喊大老爷判断的不公,要交保一齐交保,要押起来一齐押起来,我们老五是被人带累的。人多口杂,你一声,我一句,扰一个不罢,闹一个不休,弄得堂上中国官外国官都没主张起来。闹了半天,还是中国官作主,喝令差役,把他们驱逐出去。众差役应了一声,随把老五的老婆儿子侄子等圈逐道,走走走,去去去,出去出去。连圈带逐,脚不沾地的赶出了大堂,一面叫把张李两人暂行收押。
那里晓得老五的老婆,竟然一不做二不休,大发起雌威来,赶到男押所,逢人便打,遇物便毁,杀气腾腾,威风凛凛,很有顾大嫂反牢劫狱的气概,二十多个人呐喊着动手,喊嚷的声音真是山摇岳震,廨官大惊失色,慌忙打德律风到汇司捕房告急。巡捕房不敢怠慢,马上点兵派将,星夜前来援救。外国人果然利害,旗开得胜,马到成功,老五老婆的子弟兵,望见外国人影子,就吓得四散奔逃。外国人传令追捕,追了一阵,总算捉着了三个人。”静斋道:“真是新鲜笑话,上海有了新衙门以后,这种事情倒是第一回听得。后来怎样呢?”达卿道:“断下来是从宽各押一礼拜。”春泉道:“为了什么事?”静斋道:“就为调现的事。姓张的把源元庄票叫老五调换现款,老五就替他到裕成庄去调换了现银子,现在源元倒掉了,所以打官司。”达卿道:“今天新衙门也是运气犯就,碰着两桩都是笑话儿。
”静斋道:“这是一桩,还有一桩呢?”达卿道:“洋货公所控告房客黄金氏积欠房租一百零八元,照例饬探传讯,那里晓得这黄金氏也是个星宿,派一个女痴子上堂候质。问官问他,回答的都是痴话,弄得问官呆了起来。只得叫包打听仍旧带出,命协同原告,到那里指提原主到案严追。”春泉道:“叫一痴子上堂,倒也是奇妙不可思议的事情。”达卿拿着书退去了。介山道:“昨晚希贤请客,你为甚不到?”静斋道:“齐巧有点小事,敝东也没有去。”介山道:“你们不去可就错过了。希贤这几天,做的是车轮会,八九个人轮着做主人。”静斋道:“希贤这人,在生意场中,真是另有一工的。他充这买办,手里没有钱,遂零招小买办,把小买办的填款,并合拢来,作为自己的押柜保银,已经新奇的了,那里晓得愈出愈奇,他竟把行里大小各缺,仿照官场成例,一概出卖,不管本领怎样,只看银钱多少,有几个要缺,因为谋的人多了,就于正手之外,别添出几个副手来,好多卖几个钱来用用。这种人我看将来总不会有甚好结果。”
介山道:“希贤近来轧几个朋友,倒都是官场中人物,昨晚席上两个江西红员,闹出一桩笑语来。一个道台,是什么局总办;一个知府,就是局里的提调。那提调先到上海,听说奉着上头的札子,采办什么军装,就由希贤行里的军装买办刑武忠得着了消息,钻天打洞的谋这生意做。刚刚有点子道路,这位总办又来了,希贤因为他生意大,所以亲自出来周旋,无非想分几个佣金的意思。谁料他昨晚竟闹出一桩大笑话来。”静斋春泉齐问:“什么笑话。”介山不慌不忙讲说出来。原来洋行中生意,要算军装的利钱最厚,洋行小鬼做到军装生意也最为巴结。这日,邢武忠刑大买办到大方栈去拜望一个朋友,走上楼梯,见满地都是行李箱笼,堆得几乎路都不好走,有两个茶房,在那里帮着一件一件的搬到西首那间官房里去。心想这客人倒很阔,看来不是个寻常之辈。
一时会着朋友,谈了几句,茶房泡进茶来,武忠乘便讯问西首官房里那个客人做什么的?茶房道,是江西下来的,是个府大人,听说来办军装的。武忠听了军装两个字,心头顷刻一清,忙问办军装的么?你晓得他姓什么叫什么?茶房道,好像姓胡,名字叫什么倒没有仔细。武忠道,烦你替我打听打听,打听着了,我重重谢你。茶房听说有赏,欣欣然去了。霎时进来回道,这位府大人姓胡,号叫贵精,是江西牙厘局提调,此番上海来,是奉抚台的札子,采办军装。邢武忠打听得明白,马上就去拜谒,居然蒙胡贵精接见了。见一个胖胀面孔,乌烟吃得满脸发青,一嘴的浓黑胡子,四十不到年纪,穿的衣裳很是宽大。武忠一见面先就自通姓名,寒暄三五语,就邀请贵精去坐马车。贵精倒很随和,并不推辞,坐过马车,又同到一家春吃大菜。到明朝,又来邀请看戏。从此,邢武忠胡贵精两人终朝混在一起,面子上看去,总算很要好的了,不知怎样,贵精始终没有提起过军装两个字。
武忠又在迎春坊苏玉兰院中摆了一个双台,专请胡贵精,又荐了一个时髦倌人筱蓉棠给他。莜蓉棠本是妓界中一个出色人才,晓得贵精是个江西红员,现奉着天字第一号优差,自然是万分巴结,格外殷勤。胡贵精得过且过,成日成夜躲在筱蓉棠院子里,享那温柔滋味。邢武忠问过几回,贵精一竟拿别的话来敷衍开去,武忠见了,猜不透他葫芦里头卖甚么药。过了半个月光景,忽地又来了一个马道台,说是牙厘局总办,奉抚台札季,到上海来催办军装的。武忠晓得了,又是接风接水,忙得个不亦乐乎。李希贤想分佣钱,也忙置酒相待。这日客齐局到,正在觥筹交错之际,不知怎样,马总办竟看中了胡提调的相好筱蓉棠,当筵就转了一个局。胡提调虽万分不快,因是上司,不敢怎样,只得忍着痛暂时割爱。谁料马总办兴致勃然,忽地要翻台筱蓉棠院里去。在席众人那一个不凑趣?马总办托李希贤代邀介山等众人,希贤说了,介山道,甘当奉陪,甘当奉陪。吃过干稀饭,马总办道,我们一同走罢。于是大伙儿到尚仁里筱蓉棠院中。
筱蓉棠含笑相迎,摆好台面,众人依次入座。筱蓉棠还过台面规矩,就坐在马总办背后,咬着耳朵密密私语。胡贵精看在眼里,气在心头,要发作又不敢发作。筱蓉棠比鬼还灵,已早猜透他的心思,遂向他微微一笑,丢过一个眼风来。胡贵精经着这个眼风,顷刻间怒气全消,忙把眼睛一溜,还了个照会。筱蓉棠又丢一个眼风过来,好似密诉无限心事似的,不期早被同席之人瞧见,齐声喝起好来,蓉棠羞得两颊红涨起来,低下头去,默默弄那衣角,胡贵精别转头去,朝着壁子假装出没事人似的。马总办酸气冲天,再也忍耐不住,把台子一拍道,不要脸的东西,你也瞧瞧,谁在你院中摆酒,竟然面子都不顾么?筱蓉棠不依道,马大人,你讲点子什么?我是一竟规规矩矩的。马总办道,你敢是爱上胡大人年经,不要我老头子,所以当着大众,做出这奇形怪状来。蓉棠听了,索性投向马总办怀中来撒痴撒娇,哭个不休,哭得马总办钢铁心肠团将拢来,只得认错道,是我错了,是我错了,你可不必伤心了。众人一齐解劝,筱蓉棠才破涕为笑。这桩事情就是周介山亲眼瞧见的笑话儿。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