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大明王朝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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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文字狱与八股文(2)

这些为文士特制的“御书”颁行之后,朱元璋,这位学问并不高深的帝王,俨然成为至高无上的文坛霸主。至此,我们似乎恍然大悟: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朱元璋妄行指责、无情杀戮的背后是无法容忍文士们自由自在地舞文弄墨,惟我独尊的朱元璋要为天下文人立下规矩。当然,在这些“御书”中,朱元璋铺列的理由冠冕堂皇,听起来似乎不无道理。如洪武六年(1373年)九月,朱元璋下诏革除“四六”文辞(即骈文),以柳宗元、韩愈文章为表笺格式。他在诏书中强调:“上古三代的辞章,质实无华。应该成为千万世作文的法则。汉魏之时,文章还崇尚古质。晋宋以降,文体日衰,骈俪绮靡,古法荡然无存。……近代制诰章表之类仍蹈承旧习,朕平时即厌恶其雕琢粉饰,背离古代文体,且使事实为浮文所蔽。自今告谕臣下之辞,务必遵从简朴古质,以革弊习。”文士一味追求文体的工整、词藻的华丽,固然会造成绮靡柔弱之风,但一味崇尚古质,亦步亦趋,不敢逾樊篱一步,势必也会造成文士的思想窒息、文辞呆板无味。柳宗元、韩愈等人的古文运动是“以复古为创新”,与朱元璋的理解有相当大的差距。况且,皇帝亲自制定格式,以高压手段强令文士“依葫芦画瓢”,其结果只能是天下文章成为千篇一律的“台阁体”。对文坛的恶劣影响恐怕远远超过了骈俪之文。

此外,朱元璋对文士的惩处并不局限于个别文字的犯忌,对那些在诗文中发泄对王朝统治不满情绪的文士,朱元璋更不肯轻易放过。如官任佥事的陈养浩曾作诗句云:“城南有嫠妇,夜夜哭征夫。”当时正值朱元璋为剪除各地割据力量、四处招兵买马之时,朱元璋见到此诗后,大为恼怒,认为陈养浩在发泄对时政的不满,遣人将其抓来,沉入水中溺死。翰林修撰张信受命为诸王子的教师,有一次,他随意以杜甫诗中“舍下笋穿壁”等四句作为字式,供诸皇子练习之用。不料被前来巡视的朱元璋看到,由此大祸临头。朱元璋“龙颜”大怒,以为张信以杜甫此诗讥讽当时士民的贫困,大骂道:“堂堂天朝,讥诮如此!”立命将这位学识渊博的学士处以“腰斩”,让天下文士以此为戒。

朱元璋这种吹毛求疵、滥杀无辜的做法,造成了当时文坛人人噤若寒蝉的恐怖气氛,战战兢兢的读书人不知何时灾难降临到自己头上。这种文网深密的钳制,也闹出了令人感喟的笑话。如新涂诗人邓伯言因在诗中有句:“洞天明月一双鹤,涧水碧桃千树花”,深得当时文坛领袖宋濂的赏识。宋濂特别向朱元璋推荐。朱元璋将其召来后,以《钟山晓寒》为题,令其当堂赋诗。邓伯言不负厚望,援笔立成,诗中有二句云:“鳌足立四极,钟山蟠一龙。”朱元璋看后,大喜过望,手拍御案,大声朗诵。朱元璋行伍出身,手力颇重。跪在殿下的邓伯言本来就心惊胆战,害怕惹恼皇帝,闻听大力拍案之声,以为天子震怒,己命难保,竞当场吓得昏死过去。当卫士将其抬出新华门,邓伯言方才苏醒过来。翌日,朱元璋授邓伯言翰林修撰之职,他以年老有病为由坚辞不就,朱元璋无奈,只好同意了他的请求。

清代学者赵翼《廿二史札记》中有《明初文人多不仕》一节,指出了当时的一个突出现象,即许多著名文人皆不愿当官。除了一些元朝遗老不肯奉迎新主外,绝大部分文士均以入仕为畏途,就是害怕朱元璋雄猜果决、刚猛好杀的酷政。明初名士解缙曾形容朱元璋的统治特征为:“陛下无几时不变之法,无一日无过之人。”在大肆杀戮功臣之后,惩处的对象便是成千上万的文人儒士出身的官吏。平遥训导叶伯巨曾在奏疏中指出:“取士之始,网罗无遗,一有蹉跌,苟免诛戮,则必在屯田筑城之科,不少顾惜。”面对这种“一授官职,罕有善终”的恐怖情形,天下儒士自然是望而却步了。

然而,儒士们这种无声的抗议更引起朱元璋的疑忌,因此他曾特别下令曰:“四海之内,都是皇帝的臣子。国中士大夫如不愿为君主所擢用,就是表示抗拒君命,地方官诛杀其身而族没其家,并不为错。”这种严酷的文化专制甚至使那些“不在五行中”的出家之人也无处可逃。元朝末年,有位著名诗僧守仁,字一初,为怀才不遇的世外高人,因见世道衰落,才遁入空门,一意钻研诗文。明朝建国后,他推辞无效,被召入京城做官。但在这种文网深密、动辄得咎的恐怖环境中,这位高僧心情之恶劣可想而知。无聊之余,他便以诗文自遣,没想到因此也招来祸端。他有一首题翡翠诗云:“见说炎州进翠衣,网罗一日遍东西。羽毛亦足为身累,那得秋林静处栖!”朱元璋见到此诗后,愤然质问守仁道:“你原来万般推辞,不愿出仕,就是怨恨朕法网过密吗?”后来,朱元璋借故加罪于守仁,守仁遂不得善终。僧人来复的遭遇,更能显示出朱元璋强暴无赖的狰狞面目。来复和尚在晋见朱元璋后曾作谢恩诗一首,其中有“殊域”、“自惭无德颂陶唐”的字句,没想到朱元璋反目无情,大怒道:“你用‘殊’字何意?不是骂朕为‘歹朱’吗?‘无德颂陶唐’,不是以朕为无德,不能像称颂陶唐(传说中的远古圣君)那样颂扬吗?谤讪如此,朕岂能饶你?”随即命卫士将来复斩首。

朱元璋掩过饰非的虚荣心极强,悦美言而喜奉承。绝对不能容忍臣下不恭不敬的行径,就是对于无声的意念也不放过。他曾微服私游,进到一座寺庙之中。不料一抬头见影壁上题有一首“布袋佛”诗,其文曰:

大千世界活茫茫,

收拾都将一袋藏。

毕竟有收还有散,

放宽些子又何妨!

这首貌似无奇的诗文大有深意。朱元璋曾为四处行乞的游方僧,天下人所共知,此诗以“布袋佛”为题,明眼人一看便知其暗喻之意。这位“布袋佛”的确过于贪婪了,竟要将大千世界收进自己小小布袋之中,岂不知这样一来就断绝了天下人的活路。诗人委婉地劝解“布袋佛”松一松布袋,让天下士民透透气,又有何妨?此诗喻意之辛辣,令人叫绝。无怪乎朱元璋览毕,血贯瞳仁,暴跳如雷,盛怒之下竟命将此寺僧人全部处斩,上演了明初文字狱最酷烈的一幕。“自由共道文人笔,最是文人不自由!”用这两句现代学者的诗文来形容明初文士的境况,恐怕是再恰当不过了。专制帝王无限的权力使他可以毫无顾忌地草菅人命,无数饱学的文人儒士只落得俯首帖耳、任人宰割的悲惨境地,诚令后人为之浩叹!

在“文字狱祸”之外,朱元璋处心积虑地加强对天下士民思想的钳制,这突出地表现在大力推崇宋明理学及对科举考试的规范上。与滥施淫威地大肆屠戮相比,这些措施更能“触及人的灵魂”,故而要高明得多,影响更为深远。朱元璋明确地认识到“治本于心”,即天下治理在于对士民思想的控制。而且“本于心者,其用无穷”,甚至胜于“本于法者”。也就是说对天下黎民思想的控制,其有效程度要超过严刑厉法。朱元璋即位之后,大力尊崇孔子。在全面否定元朝制度的同时,却承认元朝加封孔子的“大成至圣文宣王”的谥号,多次召见孔子的后裔,称颂孔子“明彝伦之精微,表万世之纲常”,为“万世帝王之师”。他宣称:“仲尼之道,广大悠久,与天地相并。”因而大力鼓吹《四书》、《五经》。朱元璋说:“四书五经如五谷,家家不可缺。”同时提倡程朱理学。他明令“学者非五经、孔孟之书不读,非濂洛关闽之学(即程朱理学之代称)不讲”。这样,明朝初年的思想界便成为程朱理学的一统天下。如当时全国最高学府——国子监的学习内容,完全以宋儒所注的《四书》、《五经》及朱元璋审定的《大明律》、《大诰》为本,明令诸生“笃志圣贤,潜心古训,违者罪之”。明朝规定,府、州、县学的诸生,必须进入国子监学习后才能人仕,这就使国子监(或称“国子学”)成为培养各级官吏的主要基地之一。而受过国子监教育的各级官僚,于不自觉中便成了程朱理学的信徒。

朱元璋选拔人才,最重实效,故而对科举考试的态度就较为矛盾。如洪武六年至十六年(1373年~1383年),朱元璋因痛感科举取人的无用,曾宣布停止科举考试达lO年之久,专门通过荐举之路选拔人才。然而,荐举方式的缺陷也是显而易见的。如洪武十五年(1382年),当时通过各种渠道荐举的人才大量涌入京师,鱼龙混杂,难以甄别。监察御史赵仁便建议道:“今征至秀才,不下数千,宜试其能否,考其优劣,然后任之。”朱元璋无计可施,只得允许分科考试,随后任官。由此科举考试才得以恢复。但朱元璋对考试制度进行了严格的规定,即以“八股”取士,专取《四书》、《五经》内容为题,而《四书》的解释必须以朱熹的集注为准。考生作文仿照宋朝“经义”之体裁,模拟古人语气发表议论,文句采用排偶的形式,这就是中国历史上声名狼藉的文体——八股文。八股文有特定的格式,内容包括几大部分,如破题、起讲、题比等,其中题比又称“入手”。是正文的开始。随后虚比、中比、后比、大结四部分又称“起股”、“中股”、“后股”、“束股”。这四股中每股又有两段排偶之文。合为八股,故称为“八股文”。

史载,洪武十七年(1384年)朱元璋确定“科举之式”后,“命礼部颁行各省,后遂以为永制”。从此,明代科举考试形成一成不变的固定模式,即主考者选取《四书》、《五经》中的文句为题,考生即按八股格式作文,行文议论必须以朱熹等人的注解为依据,不得标新立异,更不能发表自己的见解。可见,这种考试形同一种文字游戏,考生只要熟记朱熹等人的注解,依照格式“填鸭”便可。明朝洪武以后,科举考试逐步压倒荐举,成为官府选取人才的最主要途径。功名利禄的诱惑使天下读书人肆力于《四书》、《五经》的背诵及八股文的研修,为之耗尽了全部心血。想要在科举考试中获得成功,每位考生就必须成为程朱之学的忠实信徒,将孔孟之道作为修身立命的根本。

朱元璋如此推崇孔孟之道及程朱理学,其本人是否对这些东西顶礼膜拜、十分信服呢?答案是令人深思的。如孟子被后世儒士称为“亚圣”,是儒家思想最杰出的代表之一,《孟子》是《四书》重要的组成部分,但朱元璋对其中的一些观点大为光火。如《孟子·离娄篇》有句云:君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为寇仇。惟我独尊的朱元璋览书至此,不禁勃然大怒,这不是在骂他本人吗?朱元璋也顾不得这位圣人的面子了,破口大骂道:“使此老在今日,宁得免耶?”也就是指斥已故去千余年的孟老夫子也犯了欺君之罪,多亏没有落在他朱元璋之手,否则同样严惩不贷!余怒未消的朱元璋下令将国子监中孔庙里孟子的神位撤下来。左右大臣苦苦相劝,朱元璋才予以恢复。此外,《孟子》中还有不少议论也让朱元璋无法容忍,如“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等等。为此,朱元璋特命儒臣删去其中不合己意者85条,编成《孟子节文》,作为诸生学习的根据,删去部分不准考生学习。对《孟子》的处理活脱脱地暴露了朱元璋“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独裁者面目,他不容许任何人触犯其皇权的神圣,甚至对千百年前的儒学“圣人”也不例外。

朱元璋文化专制的各项措施犹如“水银泄地,无孔不入”,既然他对古今圣贤的言论都看不上眼,干脆自己动手编起书来。朱元璋编书还注意针对不同的读书对象。如给皇族编辑的有《皇明祖训》、《永鉴录》、《昭鉴录》等,其中后两种书将历代宗族及藩王叛乱谋逆者的事迹进行整理,令皇族成员勿蹈覆辙。给朝臣编辑的有《世臣总录》、《精诚录》、《忠戒录》等,这些书无非将历代所谓“忠臣”的事迹汇总起来,让朝臣仿效。另外,也有专为武臣编辑的《武将大诰》,及为普通百姓编辑的《孝慈录》等。这些书集中反映了君权神圣的思想,天下士民只有以此为圭臬,循规蹈矩地服从帝王的旨意,否则就有身家性命之忧。

有明一代,文字狱以及对思想的钳制,以明初最为酷烈,并为以后各代帝王树立了样板。譬如,永乐年间,饶州士人朱季友向明成祖献所著书,他在书中激烈地抨击了程朱理学的观点。朱棣看后大发雷霆,骂道:“此儒之贼也!”当时朱季友已年过古稀,朱棣仍派人将他押回原籍,当众行笞,尽毁其所著书。文网之深密,并不次于洪武之时。

总之,明代皇帝对士民思想禁锢的程度要超过以往各个封建王朝,尤其是以八股文为特征的科举制度更为后人所唾弃。虽然明朝灭亡后,一些思想家曾疾言痛诋专制帝王的罪恶。然而,继起的清代统治者,为了巩固政权的需要,又上演了一幕幕“文字狱”的惨剧,与朱元璋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显然,专制制度的存在,是造成这种悲剧轮回的症结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