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思想巨擘王阳明在中国哲学史上占据着显赫的位置,同时,他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取得了赫赫战功。但这样一位大人物的仕宦生涯却相当坎坷,先是在朝堂之上被打得皮开肉绽,后又被发配到极为荒僻的边地。即使是在战场上取得辉煌胜利之后,依然频频遭到暗算……
明代正德元年(1506年)的冬天,有一位朝官因上疏救助遭诬陷的同僚,触怒了当朝大太监刘瑾,在殿堂之上受廷杖四十,险些丧命,后被贬至贵州龙场驿站(在今贵州省修义县境内)为驿丞。龙场地处万山环抱之中,荆棘丛生,蛇虺出没,属尚未开垦的原始荒莽之域。当地居民为苗、瑶等少数民族,与汉族言语不通,因而成为一些中原地区流亡人士的藏身之地。贬谪至此,使这位官员绝望到了极点,自作石椁云:“吾惟俟命而已。”他日夜端坐,万念俱弃,以求静一。没想到时间一长,效果极佳,神清气爽,意气焕发,可同行的随从却一一病倒了。于是这位官员亲自动手劈柴做饭,为打破苦闷的气氛,他还歌咏诗句,调唱越曲,逗大家开心。这位官员对哲学思辩兴味浓厚,但对于盛行一时的程朱理学极感困惑,难以信从。深山僻壤的打坐给了他认真思索的机会。一天深夜,他在苦思冥想之中顿悟,大叫道:“道即在此矣!”这位官员就是明代大哲学家王守仁,龙场驿站的“顿悟”是其哲学自成体系的开端,也是中国古代哲学史上值得纪念的一天。
王守仁(1472—1528),字伯安,余姚(今浙江余姚市)人,因其曾筑室于阳明山中读书,学者又尊称为“阳明先生”。研究者们将其定为中国古代主观唯心主义哲学的集大成者,他创立的“心学”体系在当时是对占学术界统治地位的程朱理学之一大反动,它的产生与明代中叶政治黑暗、危机四伏的社会大背景息息相关。
明太祖朱元璋在建国之初就大兴“文字狱”,加强对天下士人的思想钳制,特别重视对程朱理学的宣扬。明人陈鼎云:“我太祖高皇帝即位之初,首立太学,命许存仁为祭酒,一宗朱子之学。令学者非五经、孔孟之书不读,非濂洛关闽之学不讲。”所谓“濂洛关闽之学”,即指宋代大哲学家朱熹等人的哲学体系。从此,程朱理学成为明代的官方哲学,在明代前期,哲学论坛成为程朱之学的一统天下。当时的理学家们将朱熹等人的著作奉为至高无上的教条,顶礼膜拜,不敢有半点的改易。他们的弟子更是“笃践履,谨绳墨,守先儒之正传,无敢改错”,形成循规蹈矩、墨守陈腐的学术氛围。
与这种思想领域僵化浑沌、令人窒息的状况相对应,明代中期在“弘治中兴”后,由政治腐朽引发的社会政治危机日益严重。明孝宗朱祐樘是明代历史上声誉颇佳的一位帝王,他在位18年,史称“弘治中兴”。他比较有效地遏制了正统、成化以来宦官权力膨胀的势头,广开言路,励精图治,明显缓和了社会矛盾,使大明王朝在开国百余年后出现了“朝序清宁、民物康阜”的安定局面。这种政绩的取得实属不易。明孝宗由此赢得了诸多赞誉之词,后人甚至将他与汉文帝、宋仁宗相提并论。
弘治十八年(1505年),孝宗病故,15岁的皇太子朱厚照即位。他就是明武宗。因年号为正德,故又称为正德皇帝。这位正德皇帝的所作所为与乃父相比,有霄壤之别。他不仅将孝宗时期种种兴革的举措废止殆尽,而且醉心逸乐,不理朝政,宦官专权成积重难返、尾大不掉之势。当时京师民谣云:“一为坐皇帝,一为立皇帝。”坐皇帝即为高坐于金銮殿上的明武宗,而立皇帝就是指当朝大太监刘瑾。武宗即位不久,深受宠信的刘瑾即驱走朝中老臣,开始独揽大权,威福任情。朝中大臣惧怕他的权势,谒见时相率跪拜。刘瑾操纵的特务组织“厂卫”人员更是骄横跋扈,妄行无忌。另外,刘瑾还利用各种名目搜刮民财,大兴土木,天下黎民怨气冲天,一次又一次的地方性农民暴动接连发生,统治阶级内部也出现严重的内讧局面。面对这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状况,稍为清醒的士大夫们陷入了深深的苦闷与忧虑之中,内心充满了危机感。他们中的一些人殚精竭虑地寻找挽救社会危机的出路,王守仁就是其中声名卓著的一位。
王守仁曾惊叹道:“今天下波颓风靡,为日已久,何异于病革临绝之时?”显然,他把当时危机四伏的明王朝比喻为行将就木、病入膏肓之人。他认为,王朝政治危机产生的根源,主要是天下士风的萎靡不振与学术思想领域的浑浑噩噩。他明确指出:“夫天下之不治,由于士风之衰薄,而士风之衰薄,由于学术之不明。”那些日日空谈程朱之学的士大夫其实并不了解学术之真谛,因此欲求天下之治,必先在思想领域上正本清源,抛开陈腐的程朱之学,建立起符合时代需要的崭新之思想体系。为此,王守仁进行了成功的探索,“阳明心学”正是这种历史条件下的产物。
针对朱熹有关“天理”亘古不变的观点,王守仁强调“心外无理”、“心之本体无所不该”。他主张万物之理与吾心具有同一性,不可截然分开。研究者常常根据这些言论,轻易地将他的主张划入主观唯心主义哲学的范畴,这不免过于简单化了。程朱理学所宣扬的“天理”并非单指物质世界的客观规律,而更主要的是以封建伦理道德体系为核心,即所谓“礼字即理字”。“存天理,去人欲”就是要人人恪守封建道德伦常,不能以己意去辨别与认识。王守仁提出“心外无理”,就是将“心”即人的主观认识能力加以强调。任何理念必须由人主观去思考探索,才能真正被理解与接受,没有经过主观认知的“天理”只是僵死而空洞之物。这种“心”与“理”不可分割的观点可谓当头棒喝,对瓦解程朱理论体系起到了釜底抽薪的作用。
然而,各人的认知能力是不一样的,尤其是在对社会伦理道德思想的理解和诠释上,于是王守仁又提出“致良知”的学说,他认为人人都有良知,他解释道:“知是心之本体,心自然会知。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悌,见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这便是良知。”这乍一听起来,似乎有浓厚的先验主义的味道,其实这种观点,首先是承认了个人不仅具有认识世界的能力,而且具备评判分析、独立掌握“天理”的主观条件,有了这一主观条件,便可以掌握与拥有“天理”。王守仁进一步阐述:“所谓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可见,王守仁“心学”创立的本身就是建立在对程朱理学的否认之上,强调在对“天理”的认识与掌握上人人平等,这无疑是一缕振奋人心的解放思想的春风,因而引起当时学者们的强烈反响。其影响极为深远,王守仁本人也因此获得了崇高的声望。明代中期以后,“笃信程朱、不迁异说者,无复几人矣”。明末东林党领袖顾宪成评价道:“正(德)、嘉(靖)以后,天下尊王子(即王守仁)也,甚于尊孔子。”
王守仁哲学思想的另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是“知行合一”的学说。朱熹主张“知先行后”,后世士大夫阶层却逐渐形成知而不行的风气,这在明代中叶以后更是具有代表性。王守仁曾批评道:“近世学者将‘认知’与‘行事’分成两码事,强调必须首先弄清欲行之事,然后才能付诸实施,结果导致终生一事不行。”“学者不脚踏实地地解决实际问题,而牵制纠缠于言语的论辩之间,只能走向空洞虚无的迷途。”因此,王守仁提倡“知行合一”,呼吁他的“同志”着手解决面前的社会问题。这才是王守仁创立新的哲学体系的最终落脚点。
王守仁坦言,自己的学说是经过“千辛万苦”才获得的。这说明王守仁在创立自己的学术体系的同时,积极致力于社会政治活动。正如龙场驿站的“顿悟”,正是发生在他人生最为困苦的时候,他在哲学思辩上的进展与其生活实践密切相关。
王守仁,少有奇志。15岁便独自出游天下雄关——居庸关与山海关,纵观天下名山大川。在刻苦攻读之余,尤喜论兵,练得一手好箭法。王守仁自幼对哲学思辩情有独钟,年仅17岁便前往上饶拜会著名学者娄谅,讨论朱熹“格物致知”之学。后从九华山游览归来,筑室于阳明山中,苦苦思考,数年一无所得。弘治十二年(1499年),王守仁考中进士,从此踏上仕途。当时正值弘治晚期,春风得意的王守仁勤勉工作,试图施展自己宏大的抱负。但好景不长,明武宗登基后,局势急转直下,朝政顿时陷入纷扰混乱的泥沼之中。大太监刘瑾专权跋扈,肆意妄为。亲眼目睹国家由治而乱,在京做官的王守仁内心愤懑异常,终于在忍无可忍之时,为遭陷害的官员仗义执言。刘瑾极为恼怒,在朝堂之上对王守仁笞以重杖。王守仁被打得皮开肉绽,濒死而复苏,侥幸保住一条性命。据说,王守仁在被贬出京后,刘瑾还派人一路追杀。王守仁伪装投水自尽才瞒天过海,逃出虎口。最后,他因担心连累亲族。才来到龙场驿站。在这里,王守仁于极度苦闷之中顿悟到“心外无理”、“心外无物”的道理,从此摆脱了正统思想的束缚,在程朱理学之外另辟蹊径。而龙场驿站之行也是王守仁政治活动的转折点。
正德五年(1510年),刘瑾被处死,附逆的官员受到惩办,王守仁重见天日。朝政虽有所好转,但千疮百孔的破败局面丝毫不容乐观。长期以来,严重的土地兼并与横征暴敛大大加剧了贫富分化,激化了社会矛盾,从而导致“人人思乱”的动荡局势。农民起义此起彼伏,官僚统治集团焦头烂额,疲于应付。封建时代的士大夫常常将王守仁作为士人创立功业的典范,吹嘘他的“八大事功”。在我们今天看来,这些“事功”多数与镇压农民起义相联系,王守仁也因此有“封建朝廷的忠实走卒”与“镇压农民起义的刽子手”的嫌疑。我们当然不能苛求古人,但对这些所谓“事功”也没有称颂的必要。惟有一件“事功”属于例外,,这一事件与王守仁的一生荣辱密切相关,这就是“平定宸濠之叛”。
朱宸濠是朱元璋第十七子宁王朱权的曾孙,朱权的封地原在大宁,“靖难之役”后徙封南昌,至天顺年间因“不法”之事革去护卫,改为南昌左卫。朱宸濠于弘治十年(1497年)继承宁王位。当时明武宗游幸无度,太监刘瑾专权,且世宗无太子,朝野人士危惧不安。朱宸濠感到时机千载难逢,开始暗中活动。他遣太监梁安送刘瑾金银两万,刘瑾便于正德二年(1507年)矫诏恢复宁王的护卫屯田之特权。刘瑾被诛没之后,朱宸濠的护卫又被革除,但其觊觎皇位的野心却变得愈来愈急切了。为了重新得到护卫及屯田之权,朱宸濠用大量金银贿赂明武宗宠幸的伶人臧贤及左右近侍,同时得到了京中诸权要的暗中帮助,终于如愿以偿,其反叛之心更加坚定,但因考虑到其子有望入嗣东宫,成为武宗的太子,因此一直蓄而未发。
至正德十四年(1519年)六月,由于近侍之间的内讧,武宗对朱宸濠的行为有所警觉,再加上许多大臣上书揭露其欺君不法的罪行,武宗决定重新收回宁王的护卫及屯田。朱宸濠闻讯,立即发动了叛乱。他先后诛杀了多名不从的江西地方官,以李士实、刘养正为左、右丞相,参政王伦为兵部尚书、总督军务大元帅。然后从南昌起兵,攻陷九江、南康等地,号称“大军十万”,一时气焰十分嚣张。
当时巡抚南赣的王守仁对朱宸濠的叛逆之心早有觉察。叛乱爆发时,正巧王守仁前往福建地区处理卫所军人作乱事件。幸得有这次公务出行,王守仁才躲过了一场灾难。因为朱宸濠叛乱后,大多数江西省地方官均被捕遇害。在福建事态平息之后,王守仁在返回南昌途中得知叛乱之事,便乔装改扮奔至吉安调动指挥。
王守仁事先已有朝廷调兵敕书在手,故有权传檄四方郡县,速集兵粮,参与平叛。在诸部兵马到来之后,王守仁便召集众将,商议迎敌之策。他说:“兵家之道,急冲其兵锋所在,或攻其有备之地,均非上策。我军故意显出坚守不出之势,叛军必将出击,我军便可尾随其后,伺机进攻。我们应首先收复南昌,捣毁其巢穴。等他们回师救援之时,即可拦截邀击之,这才是制敌全胜之策!”王守仁的计策得到众将的同声赞同。果然,朱宸濠派暗探来侦察,王守仁坚守不出。
至七月初一,朱宸濠再也按捺不住,率大军离开南昌出鄱阳,顺长江而下,声言欲直取南京。到达安庆后,知府张文锦等人誓死不降,奋力守城,朱宸濠用尽攻城之术,仍无法攻克。王守仁得知朱宸濠离开南昌后,便急命诸军会合,进攻南昌。王守仁与吉安知府伍文定等各攻一门。事先侦知朱宸濠设伏兵于城外,与城内相策应,王守仁即先遣一支人马,深夜出击袭破之。同时密派人人城晓谕百姓,闭门自守,勿助叛军,勿私自逃离。众军准时到达城下后,王守仁即下严令:“一鼓附城,再鼓登,二三鼓不登诛,四鼓不登斩其队将。”与朝廷军队相反,南昌守军闻风倒戈,有的城门甚至没有关闭,王守仁率军很快占领了全城。
朱宸濠久攻安庆不下,气急败坏,突然听到王守仁已攻下南昌,大为惊恐。谋士李士实等人劝其千万不可回师,应离开安庆,直攻南京,如能在南京即位,江西自会归服。可是朱宸濠忧心如焚,执意不从,命撤安庆之围,以大军回救南昌。
消息传来,王守仁又召集众将商议。有人建议:鉴于朱宸濠兵马强盛,我援军未至,难与其相对抗,不如坚守不出,以待四方之援,叛军久攻不下,必然不战自溃。王守仁以为不然。他说:“朱宸濠虽然兵势强盛,但所至之处烧杀掳掠,并未逢大敌与之鏖战。朱宸濠鼓动士气,必以即大位后富贵荣华相许,现在进取无门,老巢又倾覆,众心离异,沮丧而归。我军乘胜击之,定获全胜。”当天,又有抚州知府率兵马来援。王守仁犒赏三军,准备与叛军决一雌雄。
当得知叛军已经进至南昌附近,王守仁开始排兵布阵,将全军分成几支人马,两路分先后与叛军对阵,两路分左右从两翼出击,还遣一支兵马绕至敌军背后。七月二十四日,叛军进至黄家渡一带,气焰熏天,鼓噪而行。王守仁部下正面两支兵马佯装退却,叛军以为有机可乘,争先恐后向前猛冲,军阵大乱,前后队伍互不相接。官军绕至敌后的兵马开始发起攻击,敌军仓皇四散,官军各队军士联合反击。叛军四面楚歌,无心恋战,只顾各自逃命。官军擒斩两千余人,叛军溺水死者数以万计。朱宸濠败走之后,召集残兵败将,试图卷土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