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所率兵力有限,无法发动较大规模的反击,只好等待各处援军。而九江、南康两处交通重镇被叛军所占,援军很难进入南昌一带,王守仁便分出兵力,进攻九江、南康。与此同时,朱宸濠决心背水一战,大赏将士,并集中九江、南康的兵马全力攻击南昌。结果,官军与之接战,死伤数百人,形势十分危急。官军前锋主将伍文定急斩退却的士兵,身立火炮间,火燃其须而不移足,官军士气振奋,大炮轰至朱宸濠的坐舟,叛军再次溃退。为了挽回败局,叛军将江上舟船连成方阵,准备合力抵抗。伍文定见此情形,便准备进行火攻。官军成四合之势,约定在火起之时,全线出击。正当朱宸濠取出全数金银财货犒赏军士,并准备斩杀临阵畏避的兵将之时,官军从四面杀来,以小舟载薪,乘风纵火,火光熊熊,叛军争相逃命。朱宸濠见大势已去,与诸妃嫔诀别,妃嫔皆赴水而死。朱宸濠及其绝大多数官员束手就擒。
官军乘胜进击,积极扩大战果,歼灭了四散奔逃的残兵败将。继而收复了九江与南康,王守仁率领的官军大获全胜,战绩辉煌。当将士把载有朱宸濠的囚车送人南昌之时,全城军民围观,欢呼之声震动天地。当朱宸濠见到王守仁后,在槛车中大呼:“王先生,我欲尽削护卫之兵,请降为庶民可乎?”王守仁朗声回答道:“有国法在!”
就在王守仁率领将士与叛军浴血奋战之时,明武宗却在兴奋异常地做着南下巡游的准备。刘瑾丧败后,这位醉心逸乐的正德皇帝并没有半点收敛与振作之意,依然对朝政不闻不问。在近臣江彬等人的诱唆下,武宗甚至离开北京,四处巡游,追求刺激。所到之处,搞得鸡犬不宁,怨声载道。在北方玩腻之后,武宗欲南下游历,文武百官冒死进谏,使武宗大为扫兴,不得不稍作收敛,南下之事暂时搁浅。朱宸濠叛乱的消息传到北京后,武宗丝毫无愤慨之意,反而十分高兴,认为南下的时机终于到来了。为了减轻朝野舆论的压力,他不得不把几位与朱宸濠勾结的官员绳之以法,然后就兴致勃勃地与左右近臣筹划南下亲征。左右亲信武将纷纷献计献策,武宗更是急不可待,于七月十三日下旨,“令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镇国公朱寿统各镇兵征剿叛贼”。其实,这个“朱寿”不是别人,就是武宗本人。为了阻挠文武官员的劝谏,他还明令对“犯颜上奏者”处以极刑。八月二十二日,正式从北京出发。
令武宗兴味索然的是,远征大军刚到河北涿州的良乡,王守仁平定叛乱的捷报就送到了,王守仁为防止朱宸濠余党作最后挣扎,还准备亲自押送俘虏到京城。事已至此,武宗仍然不肯罢休,他一方面将王守仁的奏疏压下,秘而不宣,另一方面急令王守仁按兵不动,等待迎接圣驾。“将军决胜岂只在疆场”。王守仁在朱宸濠叛乱初起,形势万分危急之时,沉静自若,料事如神。充分表现出智勇双全的儒将风范。仅仅用三十余天,就平定了一场蓄谋已久的大规模武装叛乱。但是,在胜利之余,他需要应付的是更为棘手的问题。武宗及其宠臣并不需要他与众位将士用鲜血换来的胜利,在战场上大获全胜的王守仁反而更感到处境尴尬,步履维艰。
在南下途中,武宗及佞臣们荒淫无耻的情态真可谓暴露无遗。好色的武宗南征之时也割舍不下宠爱的刘美人,临行之时,武宗先将刘美人移居通州,并答应不久来接她。临行之时,情意绵绵的刘美人脱下一簪为信物,令使者日后凭此簪来迎。没想到,武宗纵马驰骋之时,将此簪失落,不禁大惊失色,忙命左右近臣刮地三尺,寻找玉簪。左右随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有看到玉簪的踪影,武宗气急败坏,失魂落魄。到达山东临清后,无可奈何之余命人持圣旨去迎刘美人。刘美人见来人没有信物为凭,执意不肯从行。当使者空手返回后,谁也没有料到,武宗这位“多情种子”,因思念美人心切,竟然单身一人出军营,或乘舟,或骑马,昼夜兼行,赶回通州迎接刘美人。左右侍臣发现皇帝失踪时,追赶不及。在武宗携带刘美人返回途中,巧遇湖广参议林文缵之舟,见其一妾容貌出众,竟然不舍,携之同行。武宗迎取刘美人的这一趟奔波,前后费时一个多月,故此,武宗一行直到十二月,才到达南京。
除了放浪形骸的天子外,周围的近臣也整日想出各种花样供武宗逸乐,乘机操纵朝中大权。他们一方面对王守仁的功绩妒嫉不已,千方百计贬斥压抑:另一方面因或多或少地都与朱宸濠有牵连,受过贿赂,害怕王守仁平叛后抓到证据,再加上王守仁在朱宸濠反叛后,曾上疏请求武宗诛除奸佞,江彬、张忠等人更是恨之入骨。因而想先发制人,便捏造谣言,胡说什么“王守仁早已与朱宸濠勾结,最后虑事不成才起兵平叛”云云。武宗频有耳闻,心中不免生疑。张忠、江彬等人为讨好献媚,竟无事生非地提出让王守仁将朱宸濠等叛军纵于鄱阳湖中,待武宗亲自率军擒拿。这可正中武宗下怀,立刻应允,并派张忠、许泰等人先率禁军进入江西,从王守仁手中接管叛俘。
张忠等人的这一招确实十分毒辣而阴险,如依此计而行,他们不仅可以全部抹杀王守仁等众位将士的功劳,同时也可能将武宗陷于极其危险的境地。王守仁更是明白地看到了这一点。王守仁乘他们未至之时,抢先上疏请求让自己至京师献俘,请武宗停止南征。这更引起了武宗的怀疑,当然置之不理,继续南下。当时提督军务太监张永驻守杭州,与张忠等人相比,张永因与杨一清等人合谋铲除十恶不赦的刘瑾,赢得天下官民的好感。为了不让张忠、江彬等人的阴谋得逞,王守仁赶到杭州,当面盛赞张永之贤德,同时为其陈述利害。他说:“江西百姓久罹朱宸濠等叛党荼毒,今又经大乱,再加上亢旱无雨,军中粮饷督促又急,可谓困苦已极,如不及时救济,必群聚为党,占山谷为盗。如今叛乱虽定,仍有土崩互解之势,即使遣朝廷大军前往,但要翦除,谈何容易!”王守仁之意在于劝阻武宗南下至江西,苦虐当地疲惫已极的百姓。张永听后深表赞同,并吐露苦衷道:“我此次南下,就是因奸佞之徒随帝左右,只能暗中调护,并不为夺功而来。只是当今圣上顺其意尚可进言,若逆其意,更激怒奸佞人等,恐根本无济于事,公有大功于国,亦无法直接向皇帝请功。”态度相当诚恳,王守仁认定他与张忠等人确非同党,便将朱宸濠等俘虏转交给他,然后起程返回江西。
武宗到达南京后,日日携刘美人观赏湖光山色,兴味浓郁,乐不思归。张忠等人回到南京后,千方百计诋毁王守仁,幸好有张永在武宗身边讲述守仁之忠心。此前,张忠等人经常矫诏急召王守仁进见圣驾,王守仁料定为彼等之诡计,故常托故不行。张忠等便对武宗言王守仁不忠,劝武宗下诏以试之。张永急派手下抢先通知王守仁。等皇帝使者至,王守仁吐哺而行,张忠、许泰等见王守仁来到,尴尬不已,竟气急败坏地阻止武宗与王守仁相见。王守仁并不介意,脱去官服,“纶巾野服”入游九华山。日日在道观之中与道士清谈玄理。洒脱飘逸,颇有忘俗之意。碰巧被入山游玩的武宗窥见,因而对张忠等人对王守仁的诬陷有些反感,对左右随从道:“王守仁参禅学道,高人雅意,闻召即至,焉有反意!”立即召见守仁,令其回镇南昌,并重上捷书。
王守仁似乎明白了武宗的用意,在重新拟定的奏捷书中,王守仁开篇便道:“奉威武大将军方略,讨平叛乱。”这无疑是将平定叛乱的成绩首先归功于武宗的韬略,同时把武宗宠幸的近臣均写进了功臣簿之中。王守仁的这份大有虚假内容的捷书倒真使武宗满心欢喜,张忠、许泰等人也无话可说。意犹未尽的武宗又上演了一场闹剧,他与诸位近臣都着戎装,带领京师禁军。出城数十里,四军围成一个广场。他命将朱宸濠等俘虏解去枷锁,置于广场的一角。然后武宗若有其事地鸣金击鼓,向束手待毙的朱宸濠等人发起进攻。不费吹灰之力抓住朱宸濠后,重新捆绑起来,打入囚车。诸位佞臣纷纷吹捧献媚。武宗以此将平定朱宸濠的功绩全部揽到了自己身上,然后得意洋洋地下令班师回朝。武宗这场闹剧发生在正德十五年(1520年)闰八月,此时距离王守仁平定叛乱已有一年多的时间了。班师途中,明武宗乐极生悲。在捕鱼为戏时,舟覆落水,从此染疾在身。
十二月回到北京后,武宗又举行了盛大的凯旋仪式,此举轰动了整个京城。武宗本人立于正阳门下,一身披挂,金戈铁马,威风凛凛,好不得意。但这等光景对于逸乐过度、染疾在身的武宗来说,恐怕只是回光返照了。没过两天,武宗在南郊进行祭祀活动时,内疾发作,呕血不止。众位御医使尽各种方法,却无力回天。次年二三月,终告不治而崩,年仅31岁。武宗在途经通州时,将朱宸濠处死,焚尸扬灰,而自己却在仅仅3个月后也撒手归西。这种颇具讽刺意味的结局恐怕是王守仁万万没有想到的,我们也许无法体会到这位哲人内心的复杂感受。他与全体将士的浴血奋战,可以在很短的时间里平定一起蓄谋已久的武装叛乱,但对这位昏庸的帝王却无可奈何。相比之下,反叛的朱宸濠似乎显得更加高明,他对武宗的声讨与剖析可以说是句句属实,他起兵征讨这位不称职的君主并不是毫无道理。而王守仁不仅对武宗的胡作非为视而不见,装聋作哑,反而心甘情愿地充当走卒,奔波效劳,呕心沥血。其结果却是功高不赏,谗言四起,自身难保。
世宗即位之初,锐意求治,对战功赫赫、声望颇高的王守仁准备予以封赏及重用。然而,却遭到了朝中大臣的阻挠。兵部尚书王琼对王守仁极为赏识,大力提携,王守仁也对王琼感恩戴德。然而,内阁首辅杨廷和与王琼不睦,对王守仁极为不悦。其他一些大臣对王守仁的名望与功绩也嫉恨不已。故此,世宗仅拜王守仁为南京兵部尚书,这实为一个无足轻重的闲职。于是,王守仁借口归乡省亲,不赴新职。后来,朝廷论功封王守仁“特进光禄大夫、柱国、新建伯,世袭、岁禄1000石”,这大概是明朝文臣以战功得到的最高封赏。不过,这种封赏有名无实,没有照例赐予不死铁券,亦不实发岁禄。当时与王守仁并肩作战的官员中,只有吉安知府伍文定升至大官,受上赏,其余的大都也明升暗降,遭到极不公正的待遇。当时王守仁正在家乡守丧,此情此景令他异常愤懑,频频上疏请求辞去爵位,重赏其他功臣。但这些奏疏如石沉大海,毫无回音。丧假期满,朝廷也不召守仁入京,他实际上成为空有爵位、无事可做的闲居之人。王守仁遂将全部精力倾注于讲学与著述之中,这段时间也是他在学术上颇有创获的时期,“阳明心学”体系趋于成熟,影响愈来愈广泛。显然,政治上的失意成为了学术造诣精进的巨大动力。
嘉靖六年(1527年),广西地区发生大规模的部族武装暴动,官军前往镇压,屡屡败绩,这促使朝中掌权者想起了能干的王守仁。于是世宗下诏令他以原官兼左都御史,总督两广兼巡抚。王守仁奉命起程赶至广西后,在处置方略上与内阁大臣发生分歧。内阁主用兵,守仁主招抚。世宗对此则模棱两可。王守仁以较少的兵力很快平息了事端,并扬言撤兵,暗中向大藤峡地区进军。大藤峡为大批瑶、壮族人民聚集地区,当地百姓为摆脱明朝官府的压迫而进行武装反抗,坚持斗争长达数十年。王守仁发起突然袭击,起义民众猝不及防,陷入重重包围之中,王守仁即命官军进行了野蛮的屠杀,尸横遍野,腥臭熏天。王守仁立即向世宗上疏奏捷。世宗得知消息自然大为高兴,传令内阁诸臣讨论如何封赏王守仁。首辅杨一清本与王守仁过从甚密,但因王氏门人上疏诋毁杨一清,有意让王守仁进入内阁,杨一清自然怀恨在心,因而在世宗询问时缄口不言。阁臣桂萼则因在镇压方略上与王守仁意见不和,又眼红王守仁的战绩,不仅不称王氏之功,反而抨击王守仁征剿不力,擅自行动。就这样,对王守仁的封赏又一次不了了之。
在完成这一“事功”后,王守仁身染沉疴,一病不起。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里,王守仁似乎用自己的行动表现了对朝廷的绝望与抗议。他上疏请求退休,并在没有得到朝廷答复的情况下,自做主张离开驻地,踏上归乡之路。刚行至江西南安时,王守仁便含恨离开了人世,终年57岁。王守仁死后,朝中大臣并没有放过他。桂萼上疏弹劾他擅离职守,世宗震怒,令阁臣提出处罚方案。桂萼等人便毫不客气地对王守仁的一生进行了全盘否定。桂萼指出王守仁“事不师古,言不称师”,标新立异,贬抑朱熹之学。“号召门徒,互相倡和”,“传习转讹,背谬弥甚”。鉴于王守仁还有一些功劳,桂萼等人建议“从轻”处置,“追夺伯爵以章大信,禁邪说以正人心”。对此,世宗表示完全赞同。
平心而论,王守仁,一位进士出身的文官,为明王朝社稷的安危,投身于戎马倥偬的征战生涯,为挽救严重的社会危机呕心沥血,死而后已,可以说是“忠心可鉴”,“劳苦功高”,但他却以抱憾终身结束了自己的一生。在战场上号称“神算”的王守仁之所以无力摆脱自己的悲剧命运,显然与他本人的思想与行动的严重矛盾分不开。王阳明有句名言:“夫学贵得之于心。求之于吾心而非也,虽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为是也。”如此振聋发聩的宣言代表了王守仁对儒家传统思想的大胆怀疑、勇于批判的叛逆精神,这种叛逆的精神正是王守仁能够在哲学思想上独辟蹊径、别开生面的关键所在。然而我们看到,王守仁在现实政治中的态度却是相当保守的。当年因反对刘瑾而被远谪龙场驿,王守仁从这一痛苦的经历中充分汲取了教训。重返政界的他变得精明圆熟有余。而果敢认真不足,他在复杂的官场上注重策略,巧妙周旋。他不再对时政发表措词激烈的抨击,只是力求兢兢业业地恪尽职守。他看到了当时社会上存在的种种矛盾与冲突,心中不免充满焦虑,但却不愿也无力触及造成这种危机与冲突的根本症结。
作为一个抱负远大的学者,王守仁不愿放弃自己对社会的责任,殚精竭虑地为拯救社会危机而操劳。他也是一位功名心极重的传统士大夫,令执政者惊恐不安的农民武装暴动,却为王守仁提供了施展自己才能的绝好机会。在这些征战中,他的确表现出相当出色的政治军事才能,在应付各类事变中显得得心应手,游刃有余。但限于政治上的保守态度,王守仁将毕生的精力都致力于为大明帝国——这座千疮百孔的大厦的修补漏洞的工作,所以其结果只能是补了东墙西墙倒,顾此失彼,最后魂断异乡亦难逃倾轧。
王守仁在学术领域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赢得了极高的声誉,甚至得到了与圣人相埒的尊崇,这在明代历史上是罕见的。然而,深孚众望的王守仁却不懂得韬光养晦,四处兴建书院,广收门人,特喜讲学。再加上他那尽人皆知的“赫赫战功”,似乎在他头上笼罩上了一层神秘的光环,这就引起了包括皇帝在内的官僚集团的嫉妒与敌视,从而使王守仁在政坛上处于十分危险的境地,这一点,连他本人也十分清楚。他曾与友人讲到自己“身罹谗构,危疑汹汹,不保朝夕”的凄苦处境。最后,王守仁抱憾而去,他奔波辛苦的一生能挽救明王朝日趋衰弊的历史命运吗?他取得的一个又一个“胜利”,为他本人及大明王朝又带来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