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特务统治可谓臭名昭著,其机构便是令人闻之变的“厂卫”。它犹如附着在大明王朝肌体上的一个可怕的毒瘤,拼命吞噬着健康的细胞。明王朝由此病入膏肓,不可救药。
明太祖朱元璋即位之初,喜欢与左右近臣谈论古今君王待臣之道,太史令刘基(伯温)上言道:上古时期,公卿大夫触犯刑律,君主只是赐予他宝剑,劝其闭门自裁,未曾轻易加以污辱。这种做法主要是为了维护士大夫的尊严。侍读学士詹同也将《大戴礼记》与西汉名臣贾谊论君臣之道的奏疏进呈朱元璋,并委婉进言道:古时“刑不上大夫”,并不是说士大夫有罪不罚,而是不欲折辱士大夫,以激励民间养成行己有耻的风气,惟有如此,方能显出君王宽宏大度的恩德。对此,朱元璋深表赞同。
刘基、詹同等人的进谏并非无的放矢,而是事出有因。出身游方僧的朱元璋在登基之后,一些处罚方式让众多士大夫出身的大臣感到难以接受。如朱元璋在刑法上的一个重要发明就是所谓的“廷杖”,即在朝堂之上杖责触犯龙颜的大臣。试想,在庄严的廷殿之上,众目睽睽之下,裸露肌肤承受武士们的杖责,该是何等屈辱难堪的情形!这对于信奉“士可杀不可辱”的中国士大夫而言,比下地狱更加痛苦。皮肉之苦事小,而为人为臣的尊严却已丧失殆尽了!这种“廷杖”的惩罚,连公侯、权臣也在所难免。有明一代,许多显赫一时的大臣悲惨地死于杖笞之下。
与“廷杖”相比,朱元璋的另一项发明更是让朝野上下闻之毛骨悚然,这便是“锦衣卫”,亦即秘密特务组织及刑狱机构。朱元璋生性多疑,在贵为人主之后更是缺乏安全感,生怕臣下对自己不忠,更担心千辛万苦得来的江山与荣华富贵会化为乌有,因而他时时处处充满戒备之心,对臣下的一举一动都不放过。他不仅要求大臣们当面对他毕恭毕敬,言听计从,忠心不贰,就是回府之后的言行也要在他的监视与掌握之中。为此,朱元璋煞费苦心,派出密探四处巡视,保证以最快的速度向他汇报各位大臣的动向。
《水东日记》记载了这样一件事,典型地反映出朱元璋手下密探的厉害:大臣钱宰受命编纂《孟子节文》,连日劳作,自感非常疲倦,一日散朝回到家后诗兴突发,成诗一首云:
四鼓咚咚起着衣,
午门朝见尚嫌迟。
何时得遂田园乐,
睡到人间饭熟时。
这本是一篇信笔之作,诗成之后,钱宰也就宽衣歇息了。没想到第二日上早朝时,朱元璋一见钱宰就笑着说:“昨天爱卿作了一首好诗啊,可是寡人没有嫌你上朝‘迟’呀,是不是用‘忧’字更好一些呢?”这一番话说得钱宰心惊肉跳,连忙磕头谢罪,心中暗自庆幸:多亏昨日还没有胡言乱语,否则今天此头就难保了。
朱元璋如果仅仅派亲信四处刺探臣下的隐私,显然还不足以对朝野构成严重威慑。起初,朱元璋任用的亲信密探名日“检校”,任务是专门负责侦察探听在京大小衙门官吏不公不法之事,及风闻之事,事无大小,全部上奏。至洪武十五年(1382年),著名的皇家特务衙门——锦衣卫正式挂牌。
所谓“卫”者,皇帝亲军之谓也,但锦衣卫的使命主要不在于保护皇帝的人身安全,而是专掌不法风闻之事。锦衣卫的最大头目为指挥使,官居正三品,佐官有同知、佥事、镇抚、千户等,部属有将军、力士、校尉。锦衣卫下设经历司与镇抚司,经历司主管文卷出入,而镇抚司为其核心部分,职理狱讼,后分南北司,北司专理刑狱。锦衣卫最厉害之处并不在于他们可以直接向皇帝汇报,而在于他们拥有独立的法庭和监狱,也就是说,他们在直接听命于皇帝的同时,可以在朝廷“三法司”之外,自设公堂,有权拘留与审讯疑犯,号称“诏狱”,即皇家自设监狱。
上有所好,下必承风。锦衣卫的设立,为愿意充当御用爪牙的臣子提供了用武之地。不少人因此而受到朱元璋的宠任,如高见贤、夏煜、杨宪和凌悦均以“伺察搏击”驰名一时,就连功高盖世的公侯都惧之三分。而他们却博得了朱元璋的欢心,朱元璋曾得意洋洋地说:“惟此数人,譬如恶犬,则人怕。”这一比喻是十分贴切的,为了保住朱氏社稷,朱元璋可谓煞费苦心,不惜采用“以毒攻毒”的手段,用邪恶的方式来遏制群臣。事实证明,锦衣卫确为朱元璋铲除异己、大肆屠戮的得力帮凶。朱元璋大杀功臣,罗织大狱,绝大多数都是锦衣卫的干将承旨而为。朱元璋设立锦衣卫,是为了监视各级官吏的不法行为。皇帝本人不可能事必躬亲,去认真审理锦衣卫吏员所告发的每一件案情,因而定罪与量刑就完全掌握在锦衣卫官吏之手。朱元璋特别喜欢使用酷刑,锦衣卫官吏在实际运用中可以说是无所不用其极。古语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重刑之下,求死不得,焉能不诬?因此,酷刑就成为这些皇家特工发泄淫威、任意胡为的工具。锦衣卫校尉力士名为“缇骑”,都是“都中大豪,善把持长短,多布耳目,所睚眦无不立碎”。他们鲜衣怒马,横行无忌。后世人称:“幽絷惨酷,害无甚于此者”,也就是明代刑法系统中危害最烈的一部分。
首先,锦衣卫的设立本身就是对明代司法监察系统的一大破坏。明代司法系统承继前代,号称“三法司”,即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刑部掌管天下一切刑事诉讼案件的审理,都察院负责纠察百官治案,大理寺对具体案件审理结果进行驳正。朱元璋即位后,对天下案件的审理工作极为关心。并声称为了防止办案官吏有任意构陷罪名、严刑逼供诬陷的情况出现,特别规定凡有重大案件,必须由他本人当面审讯。因此,朱元璋在位期间,绝大多数重要案件都由他本人来亲审,“三法司”并无权干预,这无形中就是对“三法司”权力的一种剥夺与削弱。而朱元璋本人不可能亲自处理各个案件始末,故此一切事务均落在锦衣卫官吏的手中。这样,从案件的揭发到审理的全过程,三法司往往被搁置一边,而由锦衣卫来掌握。
其次,锦衣卫直接受命于皇帝,其他官员无权干涉他们的所作所为。因此,锦衣卫事实上就有了一把至高无上的保护伞,其飞扬跋扈的程度甚至可以不把“三法司”放在眼里。但为了遮蔽天下人的视听,锦衣卫往往将审理好的结果交给刑部。因此,在当时人眼中,锦衣卫及“诏狱”成为最高的刑法审理机构,“法司可以空曹,刑官为冗员矣”!“三法司”的职能与权力为皇帝及锦衣卫所剥夺,实际上导致了法制系统的破坏,朝廷法权竟成为锦衣卫官吏胡作非为的工具。至朱元璋晚年,鉴于锦衣卫“非法凌虐,诛杀为多”,朱元璋明确地禁止了“诏狱”,也就是将王朝司法权重新还给“三法司”。然而,朱元璋这些亡羊补牢的举措并没有就此使“诏狱”寿终正寝,后世的皇帝根据自己的需要,使锦衣卫及“诏狱”的祸害愈演愈烈,成为明代臭名昭著的弊政之一。
永乐帝朱棣在位时期是明代厂卫制度发展的重要时期,也是宦官执掌厂卫机构的开始。朱元璋死后。由于皇太子朱标已于洪武二十五年(1392年)去世,便由皇太孙朱允炆继承皇位,史称“建文帝”。身为皇叔的燕王朱棣对皇位垂涎已久,借“清君侧”之名,起兵反叛,这就是明代历史上著名的“靖难之役”。结果,朱棣在皇位之争中取得了胜利。不过,许多忠于建文帝的大臣对朱棣怀有强烈的抵触情绪,朱棣为压制官民的不满情绪,震慑那些二三其意的大臣,全面恢复了锦衣卫的权力,也就是重新设置了“诏狱”。此前明太祖朱元璋废除“诏狱”后,锦衣卫的地位大大下降,不再参与刑法之事,与其他皇帝亲军一般无二了。朱棣则将亲信纪纲提升为都指挥佥事,治锦衣亲兵,“复典治诏狱”。纪纲从此大权在握,开始了构陷凌虐的生涯,锦衣卫的祸害也达到了一个新的高潮。
纪纲为朱棣手下得意的“恶犬”,禀承朱棣之意旨,对朱棣所痛恨的太监与武将进行残酷迫害,千方百计罗织罪名,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锦衣卫实际上成为朱棣诛除异己、纪纲聚敛财富的绝好工具,完全凌驾于刑部等司法机构之上。
凭借锦衣卫的特权,纪纲的胆大妄为,有时到了让人瞠目结舌的地步。如他受命前去籍没原晋王和吴王的家产,不仅将大批财宝掠为己有,而且穿上搜获的王服、王冠,在王府中大摆酒宴,命优伶歌舞献艺,“奉觞称万岁”,俨然以帝王自居。一次,纪纲欲买一年轻貌美的女道士为妾,没想到都督薛禄抢先一步,这使得不可一世的纪纲大为光火,发誓要报复以雪其辱。一日,在皇宫之内遇到薛禄。纪纲突然用铁瓜击其后脑,薛禄顿时血流满面,险些丧命。都指挥哑失帖木不满纪纲的胡作非为,一次在大街之上正巧与横冲直撞的纪纲一行相遇,他拒不让道,这令纪纲怀恨在心。其后诬陷哑失帖木冒领功赏,下狱棰杀之。
纪纲在朱棣的支持下,肆意构陷,横行无忌,已为天下人所痛恨,朱棣本人并不是不清楚,但朱棣也同其父朱元璋一样,就是想凭借这些“恶犬”来达到压制天下不满情绪的目的。当这一目标基本达到后,纪刚的存在就无足轻重了。其时,内宫有太监对纪纲早有夙怨,伺机向朱棣密告纪纲有“谋反”之心,对纪纲有所厌恶的朱棣不禁大怒,命御史当廷弹劾,立下都察院审讯,结果证据确凿,当天就将纪纲处以磔刑,恶贯满盈的纪纲受到了应有的惩处。
纪纲的出现,完全是朱棣唆使放纵的恶果。但在这一事件发生后,朱棣却得出结论:外廷之臣靠不住。因此,他对外廷之臣充满了戒备。故此。明代特务政治不但没有因纪纲之死而有所削弱,反而得到了长足的发展。朱棣并没有因此废除锦衣卫,而是又创立了一个由太监主掌的特务机构。目的在于使其与锦衣卫之间互相监督,这就是东厂。
《明史》载:“明朝宦官拥有出使、专征、监军、分镇、刺民隐事等大权均自永乐年间开始。”有明一代,重用宦官在朱棣在位时已初具规模。关于“刺民隐事”之权,即指东厂的设立。永乐十八年(1420年)八月,东厂正式设立于北京东安门外,“以内监掌之,自是中官益专横,不可复制。”
东厂的使命就是“缉访谋逆妖言大奸恶等与锦衣卫均权势”。前去主持东厂事务的宦官都是朱棣的心腹,人称“厂公”或“督主”。厂公有皇帝特颁密封牙章一枚,有重要事件须上奏皇帝,以此钤封,可以不经过任何手续,直接送到皇帝手中。东厂内部机制相当简单,厂公之下,只有掌刑千户一名,理刑百户一名,及掌班、领班等,东厂的骨干力量便是专门出外缉访的役长(又称挡头),有百余人之多,每一位役长又有番子(也称番役,或干事)数人,总计东厂常制有一千多人。这些役长及番子原来都是锦衣卫中挑选出来的“最轻黠猾巧者”,从此可以看出,东厂的设立就是朱棣直接剥夺与制约锦衣卫力量的一种重要措施。东厂直接受命于皇帝,不听任何外廷机构节制。除皇帝之外,普天之下的百官平民都是东厂侦缉的对象。
东厂不仅在机构及人员配置上更加精干合理,而且在侦缉行动上制定了相当严密的制度。如每月初一东厂都要集中布置当月侦缉工作,厂役在东厂内抽签决定所负责的地盘。在文献记载中,我们可以发现,东厂厂役的工作种类都有特殊的名称。例如监视朝中各部官员会审大狱及锦衣卫拷讯罪犯者名为“听记”,在各处地方官府访缉者名为“坐记”,还有某位官员有何举措,或某城门捕得要犯,胥吏记录上报东厂者名为“打事件”。
在任何时代的日常生活中,不可能时时都有惊心动魄的事件发生,无事可做的厂役们便将毫无情报价值的日常琐事记录在案,向皇帝汇报。如某地失火或遭雷击,皇帝当天也能知晓。至每月底,厂役还要特别奏报京师当月粮米油面价格。平时,厂役番子上报事件后,厂公首先审阅,经过润色之后方上送皇帝,但如有要事,即使在深夜宫门关闭之后,厂役也可从门缝中塞入,宫人接到后,立即交予皇帝。因此,东厂人员高效率的工作,使深居皇宫内院的帝王对外边发生的一切可以说是了如指掌。显然,东厂的设立使明代特务政治发展到了一个新阶段,朱棣在侦缉臣民隐事方面的手段超过了乃父。
侦缉他人隐事这种不光彩的勾当,吸引了大批地方上整日寻衅滋事的泼皮无赖,这些人自然而然地成了东厂役长、番子们的帮凶。于是他们就勾结起来,利用皇家鹰犬的身份,干起了敲诈勒索的勾当。当这些无赖打探到某家一桩隐事之后,即称获一“起数”,由番子负责向役长(即挡头)汇报,挡头则根据情报的价值支付银两,这叫“买起数”。然后,这些无赖就带领番子至此家周围进行监视,在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后,番子们就冲人该户人家,加以拘捕审讯。如不立即交纳足够的贿金,就私动惨刑。并授意其诬陷周围富户,如果能捞足钱财,即告无事,如若没有油水可榨,即交于锦衣卫监狱处置,其性命便再无生还之望。
东厂的设立充分显示出朱棣过人的心机,一方面无论东厂厂公,还是下属番子,只有权侦缉,而无权审理处置,另一方面东厂侦缉范围极广,但只对皇帝汇报,不受其他朝廷机构的约束,其结果是大大增强了皇帝对臣下的监视及控制,一切决定都出于皇帝本人,这样就从根本上杜绝了任何机构(包括锦衣卫)的僭越专断。因而,在这种意义上,东厂称得上是名副其实的特务机构。
永乐帝朱棣在位期间,锦衣卫内部的变化主要反映在镇抚司权力的膨胀。镇抚司本是锦衣卫下属机构,朱棣即位后,增设北镇抚司,“专理诏狱”。成化十四年(1478年),在纪纲事件之后,朱棣特别规定:“增铸北司印信,一切刑狱毋关白本卫。”也就是说,北镇抚司有权独立处置刑狱之事,并不必通过锦衣卫长官的定夺。北司作为锦衣卫使属下的小官,自然不敢专断案件,因此,朱棣特许北司可直接请示皇帝,而且锦衣卫使不得干预,这样就造成了“镇抚职卑而权益重”。朱棣的手段是相当高明的,拥有特权的镇抚司就成为锦衣卫使的制约者与监督人,锦衣卫使须时时处处提防镇抚司,自然不敢任意专断妄为了。因而,“诏狱”也就是镇抚司狱了。朱元璋晚年鉴于锦衣卫的“非法凌虐”,曾尽焚锦衣卫刑具。至朱棣登基后,不仅恢复锦衣卫的特权,而且镇抚司监狱也成为残酷摧残臣民的人间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