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说:“完整了!我告诉你,如果你能够在樊篱之中遨游而不为名利所动,能够接受你的观点你就说,不接受就不要说。不去营求什么,心思凝聚去除杂念,处理事务于不得已,这样就差不多了。不走路容易,走路不在地上留下痕迹就很困难了。被情所驱容易作伪,顺其自然而行就难以作伪了。我听说过有翅膀才能飞翔的,没听说过没有翅膀也能飞翔的。只听说过能用心智取得知识,没有听说过不用心智也能取得知识的。关照虚明的心境,虚空的心境能够生出纯洁的光芒。吉祥!福善的事情都会聚集心中。假如心境不平静,就是坐在那儿思想也还!在飞驰。要使耳朵和眼睛通达于内,把心机排出去。鬼神都会过来依附于你,更何况是人呢?这样的话万事万物都可以被感化,这是禹舜治世的关键所在,伏羲、几蘧行为所遵从的准则,更何况是普通人呢!”
【原文】
叶公子高①将使于齐,问于仲尼曰:“王使诸梁也甚重,齐之待使者,盖将甚敬而不急。匹夫犹未可动,而况诸侯乎!吾甚傈之。子常语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欢成。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则必有阴阳之患。若成若不成而后无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吾食也执粗②而不臧,爨③无欲清之人。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与!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阴阳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两也,为人臣者不足以任④之,子其有以语我来!”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是之谓大戒,是以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⑤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夫子其行可矣。
“丘请复以所闻:凡交近则必相靡以信,交远则必忠之以言,言必或传之。夫传两喜两怒之言,天下之难者也。夫两喜必多溢美之言,两怒必多溢⑥恶之言。凡溢之类妄⑦,妄则其信之也莫,莫则传言者殃。故《法言》曰:‘传其常情,无传其溢言,则几乎全。’
“且以巧斗力者,始乎阳,常卒乎阴,泰至则多奇巧;以礼饮酒者,始乎治⑧,常卒乎乱,泰至则多奇乐。凡事亦然。始乎谅,常卒乎鄙;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巨。言者,风波也;行者,实丧也。夫风波易以动,实丧易以危。故忿设无由,巧言偏⑨辞。兽死不择音,气息茀然,于是并生厉心。赳核太至,则必有不肖之心应之,而不知其然也。苟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终!故《法言》曰:‘无迁⑩令,无劝成,过度益也。’迁令劝成殆事,美成在久,恶成不及改,可不慎与!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至矣。何作为报也!莫若为致命,此其难者。”
【注释】
①叶公子高:人名,姓沈名诸梁,字子高,楚国的大夫,被封于叶。
②执粗:食用粗茶淡饭。
③爨:烹煮食物,这里是指厨师。
④任:承担。
⑤施:改变。
⑥溢:满溢。
⑦妄:虚妄。
⑧治:合乎常理。
⑨偏:片面。
⑩迁:变迁。
劝:劝勉,勉励。
殆:危险,祸患。
难者:“不难者”之误。
【译文】
叶公子高将要出使齐国,他问孔子:“楚王交给我的任务非常重大,齐国对待来使,表面上非常恭敬实际上却怠慢。平常人尚且不能被说动,何况是诸侯呢?我非常害怕。您经常对我说:‘无论事情的大小,不合于道有好结果的事情是非常少的,事情如果没有办成,一定会受到国君的惩罚。如果事情办成功,那么阴阳失调就一定会得病。无论事情成与不成都没有后患,只有道德高尚的人才能够做到。’我平常都吃粗茶淡饭不追求精致,家中没有追求清凉的人。现在我早上接到命令晚上就要喝冰水了,我是内心焦灼了吧!我还没有了解到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就已经是阴阳失调而导致患病;事情如果办不成功,一定会遭受到国君的惩罚。这两种灾难降临在身上,做人臣子的实在承担不起,先生您可以教导我吗?”
孔子说:“世界上有两个可以为戒的大法,一个是天命,一个是人的道义。子女亲近父母,这是人的天性,不能解释的;臣子侍奉君主,这是不得不然的,任何国家都不能没有国君的统治,这是没有办法逃脱的。这就是可以为戒的大法。因此子女奉养双亲,无论何种境地都要使父母生活舒适,这是孝顺到了极点;臣子侍奉君王,无论如何都要安然-处之,这是忠诚到了极点;从事修养自心的人,不受喜怒哀乐的束缚,知道事情的艰难没有办法改变就安心去做,这是德行高到了极点。做人臣子的,固然会有不得已的事情,但是能够认真做事而忘了自己的存在,这样那里会有贪生和怕死的念头呢?你如果能这样做就行了!
“我再把我听到的告诉你:凡是国家与国家之间的交往,距离近的话就用诚信来往,远的就用忠诚的语言。这些语言肯定要靠使者传递。传递两个国君喜怒的语言,是天底下最难做的事情了。如果是两个国君高兴的话必定会再增加一些赞美的言辞,如果是愤怒的语言一定会再添加一些坏话。凡是添加的这些话都是虚妄的,虚妄的话两国国君就都不会相信,不相信的话,传话的使者就要遭殃了。因此古代的格言说:‘要传达真正的言辞,不要传达那些虚妄的话,这样就可以保全自己了’。
“那些用机巧互相争斗的人,开始的时候明着斗,到最后就会使用阴谋,更过分的就会运用诡计。按照礼数喝酒的人,刚开始的时候还规规矩矩,到最后就会混乱迷茫,到极点就会狂乐了。任何事情都是这个样子的。开始的时候互相谅解,到最后就敲诈欺骗了;开始的时候简单,结束的时候就会大而艰难了。言语就好像是风波;传递言语就会有得有失。风波容易被吹动,得失容易产生灾难。因此,愤怒的产生是没有原因的,就是因为花言巧语和偏激的言词。野兽要死的时候不辨声音的乱叫,忽然发怒就产生要伤人的恶念头了。过分的苛责别人时,别人一定会产生恶念去报复他,但是他自己还不知道是为什么呢。如果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谁知道他的结果呢!因此,古代的格言说:‘不要改变自己接受的命令,不要强求成功。过度就会满溢。’改变命令强求成功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完成一件好事需要很长的时间,做坏事后悔也来不及,不能不谨慎!顺应事物的自然发展使心情舒畅?把事情寄托于不得已而畜养心中的精气,这就是最好的。何必去完成君王的使命呢?不如顺应自然的分际,这也是非常困难的。”
【原文】
颜阖①将傅卫灵公太子,而问于蘧伯玉②曰:“有人于此,其德天杀③。与之为无方④,则危吾国;与之为有方则危吾身。其知适足以知人之过,而不知其所以过。若然者,吾奈之何?”
蘧伯玉曰:“善哉问乎!戒之,慎之,正汝身也哉!形莫若就,心莫若和⑤。虽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和不欲出⑥。形就而入,且为颠为灭,为崩为蹶。心和而出,且为声为名,为妖为孽。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崖,亦与之为无崖。达之人于无疵⑦。
“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当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慎之!积伐⑧而美者以犯之,几矣。
“汝不知夫养虎者乎?不敢以生物与之,为其杀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与之,为其决之之怒也;时其饥饱,达其怒心。虎之与人异类而媚养己者,顺也;故其杀之者,逆也。
“夫爱马者,以筐盛矢,以蜃盛溺。适有蚊虻仆缘,而拊⑨之不时,则缺衔毁首碎胸。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可不慎邪!”
【注释】
①颜阖:人名,鲁国的贤人。
②蘧伯玉:人名,姓蘧名瑗字伯玉,卫国的大夫。
③天杀:天性刻薄顽劣。
④方:法度。
⑤和:调和。
⑥出:显露。
⑦疵:瑕疵。
⑧伐:炫耀,夸耀。
⑨拊:拍击。
【译文】
颜阖即将去给卫国的太子做师傅了,他去向蘧伯玉请教说:“有一个这样的人,他天生残酷顽劣。如果顺应他,我们的国家就会有危害;如果用法度来约束他,就会危及我自己。他的聪明才智足够认识到别人所犯的过错,但却不知道自己所犯的过错。像这样的情况,我应该怎么办呢?”
蘧伯玉答:“你问得好!一定要小心谨慎,稳定你的自身!外表不如表现出亲近的神态,而内心里要有引导之意。即使这样,还是有隐患的。亲近他也不能太过分,引导他的时候也不要太明显。如果过于亲近他,就会颠覆失败。引导他太过明显的话,就会被误认为是为了名声,而带来灾祸。如果他像婴儿一样单纯,你也顺应他像婴儿一样单纯:他如果和你不分界线,那么你和他也不要分界线;他如果无拘无束的样子,那么你也随着他一样无拘无束;如果能像这样引导他,就会把他引到没有过失的路上来。
“你不知道螳螂吗?他奋力地举起自己的手臂去阻挡车轮的前进,却不知道自己的力量不能够承担,是因为把自己的才智看得太高了。要小心谨慎,如果经常夸耀自己的才能惹怒他的话,那就很危险。
“你不知道那些饲养老虎的入吗?他们不敢用活物喂老虎,怕老虎捕食活物时会激起它残杀的天性:不敢用完整的食物喂它吃,怕激起它残杀的天性。知道它饥饱的时刻,就顺着它喜怒的性情。老虎和人不是同类,老虎却能驯服于喂养它的人,因为能顺着它的性情;而老虎之所以要去伤人,是因为悖逆了它的性情。
“那些喜爱马的入,用竹筐去接马的粪便,用珍贵的器具去盛马尿。恰巧有蚊子牛虻叮咬马的身体,爱马的人就常常出其不意去拍蚊子牛虻,马却会因为受惊而咬坏口勒毁掉头部和胸前的辔头。本意是对马好,但结果却恰恰相反,能不小心谨慎吗?”
【原文】
匠石①之齐,至于曲辕,见栎社树。其大蔽数千牛,絜②之百围,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为舟者旁十数。观者如市,匠伯不顾,遂行不辍③。
弟子厌观④之,走及匠石,曰:“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视,行不辍,何邪?”
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樠,以为柱则蠹⑤,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
匠石归,栎社见梦曰:“女将恶乎比予哉?若将比予于文木邪?夫梨橘柚,果蓏之属,实熟则剥,剥则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⑥击于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几死之散人,又恶知散木!”
匠石觉而诊其梦。弟子曰:“趣⑦取无用,则为社何邪?”
曰:“密!若无言!彼亦直寄焉,以为不知己者诟厉⑧也。不为社者,且几有翦乎!且也彼其所保与众异,而以义喻之,不亦远乎!”
【注释】
①匠石:名字叫石的木匠。
②絮:测量。
③辍:停止。
④厌观:看够。
⑤蠹:被蛀虫咬坏。
⑥掊:打破。
⑦趣:情趣。
⑧诟厉:谩骂。
【译文】
有个叫石的木匠要到齐国去,走到曲辕时,看见一棵被人们当作社神的栎树。这棵树大到能够供数千头牛乘凉,测量一下它的树干有百尺那么粗,树身高到了山头,几丈以上又生出树枝,能够用来造船的旁枝就有十几枝。前来欣赏的人就像集市一样,但匠石却没看一眼,仍旧不停地往前走。他的弟子站在那儿看了个够,跑着追上匠石的时候说:“自从我开始拿起斧头追随您以来,还没有见过这么好的木材。但您却没有看一眼,不停地往前走,这是为什么呢?”
匠石说:“停止吧,不要再说了。那是没有用的散木。用它做成船会沉没,做成棺材很快就会腐烂,做成器具很快会被折坏,用它做成门户会流出浆来,用它做屋柱会被虫子蛀掉,是不成材的木头。没有什么用处,因此才能有如此长的寿命。”
匠石回到家以后,夜里梦见那棵被当作社神的栎树对他说:“你要用什么东西和我对比呢?你要把我和那些有用的文木比较吗?那些山楂梨树橘子柚子瓜果之类的,果实成熟后会被摘掉,摘掉就会被扭折。大的树枝被折断,小的树枝被拽下来。都是因为有才能而使自己一生受苦,还不能享受天年中途就夭折了,都是因为自己有用途才招来世俗的打击。事物没有不是这样的。我寻求使自己没用的方法已经很久了。几乎被砍死,到现在才算保全了自己的性命,这正是我最大的用处。假如我有用处,我还能够长这么大吗?而且你和我都是物,为什么你要这样看待物呢?你是将要死的散人,又怎能知道没用的散木呢!”
匠石醒来后就把自己做的梦告诉了弟子。弟子说:“它意在追求没有用处,为什么还要做社神呢?”
匠石说:“停止!你不要再说了!栎树只不过是寄托于社而已。不理解它的人非议它。如果它不做社树,不就要遭到砍伐之害了吗?并且它用来保全自己的方式和别的树不一样,你只是按照常理来度量它,不是相差得太远了吗?”
【原文】
南伯子綦①游乎商之丘②,见大木焉,有异,结驷③千乘,将隐芘④其所藾。
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异材夫?”仰而视其细枝,则拳曲而不可以为栋梁;俯而视其大根⑤,则轴解而不可以为棺椁;咶其叶,则口烂而为伤;嗅之,则使人狂酲⑥,三日而不已。子綦日“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
宋有荆氏⑦者,宜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者斩之;三围四围,求高名之丽者斩之;七围八围,贵人富商之家求傍者斩之。故未终其天年,而中道之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故解之以牛之白颡者与豚之亢鼻者,与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适河。此皆巫祝⑧以知之矣,所以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为大祥也。
【注释】
①南伯子綦:人名,就是《齐物论》中的南郭子綦。
②商之丘:地名。现在的河南商丘。
③驷:四匹马拉的车。
④芘:隐蔽。
⑤大根:树干。
⑥醒:酒醉。
⑦荆氏:地名,位于宋国境内。
⑧巫祝:巫师。
【译文】
南伯子綦在商丘游玩,看见一棵与众不同的大树,可以让上千乘马车在树下乘凉歇息。
子綦说:“这是棵什么树啊?一定有奇特的材质啊!”他抬起头看大树的细枝,只见它们弯弯曲曲的不能够用来做栋梁;低下头去看它的大树干,只见木头纹理稀疏也不能够做棺材;用舌头舔一下树叶,嘴巴就会溃烂受伤;闻一闻,就能使人大醉三天醒不过来。子綦说:“这果真是不能成材的树木,所以才能长得这么大。唉!神人就是这样显示不才来保全自己的。”
宋国的荆氏这个地方,适合种植楸树、柏树和桑树。树干长到一两把粗的时候,想用做系猴子木桩的人就把它砍掉了;长到三四围粗的时候,想用来做高大屋梁的人就把它砍掉了;长到七八围粗的时候,富贵人家想用来做棺材的就把它砍掉了。因此不能够享尽天年就会中途夭折在斧头之下,这就是有用的祸患。因此,古时祭祀神灵的时候,凡是白额头的牛,和鼻孔朝天的猪以及长痔疮的人,都不能够用来祭河神,这是巫师都知道的,他们认为那是不吉祥的。但这是神人认为最吉祥的。
【原文】
支离疏①者,颐②隐于齐③,肩高于顶④,会撮⑤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胁。挫针治繲足以糊口;鼓荚⑥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征武士,则支离攘臂而游于其间;上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上与病者粟,则受三钟⑦一与十束薪。夫支离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
【注释】
①支离疏:虚构的形体不健全的人物。
②颐:面部。
③齐:通“脐”,指肚脐。
④顶:头顶。
⑤会撮:发髻。
⑥荚:箕。
⑦钟:计量单位。
【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