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春秋时期,诸侯割据,战事连年。公元前563年秋,鲁襄公派大将孟孙蔑率领战车三百乘攻打倡阳城。大路上,但见战车奔驰,旌旗飘扬,帅车上斗大的“鲁”字尤其引人注目。
三百辆战车来到城下,摆起攻城阵势,主将孟孙蔑皱着眉头,捋着花白胡须,站在帅车上,凝眸眺望。原来城门大敞着,上下左右空无一人。这种反常的现象,倒叫刚毅、果敢的孟孙蔑拿不定主意了。他盘算再三,仍然举棋不定,惟恐中了敌人的空城计。
斗志旺盛的士兵们沉不住气了,七嘴八舌地争着请战:“主帅,请让我打头阵,快下命令吧!”“主帅,让我们冲进城去吧!”“主帅……”
士兵们震耳欲聋的呼喊声搅得孟孙蔑心绪烦乱,越发没主意了。他急得直搓手,经过一番思索,猛然一跺脚,抽出宝剑,高高举起,用力一挥:“冲啊!”
二十多辆战车急驰而上,士兵们右手持刀,左手拿盾,杀声震天地拥向城门。
冲进八辆战车后,守城士兵突然放下悬门——千斤城门闸板。鲁兵见状,一片骇然。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第九辆战车恰巧冲到城门下。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个高大魁伟的士兵飞身跳下战车,跨开登山步,擎起双手,用力将闸板托住,大声喊道:“城中有埋伏,速撤!”
已经冲进城去的士兵听到喊声,急忙掉转方向,火速退出城门。
这时,“澎”地一声响,闸板落地了。托住闸板的士兵早已闪到城门外,众人定睛看时,原来是一向作战英勇的叔梁纥。
孟孙蔑高声喊道:“后卫变前锋,掉转方向,班师回营!”战车迅速撤退。
这时,守城将领一声高喊:“放箭!”顿时万箭齐发,怎奈鞭长莫及,眼睁睁地看着那一支支利箭纷纷扬扬地落在了鲁军的身后。
途中休息时,大家纷纷从战车上跳下来,争相拥抱叔梁纥,特别是那些被他救出来的士兵,含着热泪把他抬了起来。主将孟孙蔑也跳下帅车,快步走上前去,拍着叔梁纥的肩膀,用激动得有点沙哑的声音说:“好样的,英雄啊!你为鲁国立了一大功,使我军免遭重大损失。我要据实禀明主公,请求主公恩封、奖赏你。”
大军回到鲁国都城,满城百姓闻讯拥向街头,形成了人数众多、声势浩大的夹道欢迎队伍。
叔梁纥为鲁国立下了显赫的功劳,兴奋异常,迈着敏捷的步伐走回了家门。
一跨进门槛,他的情绪一落千丈,站在他面前的全是女孩子。他娶名门闺秀施氏为妻。施氏为他生了九个孩子,全是女儿。这一不可改变的现实,令他烦恼,颇有点愧对祖宗之感。
叔梁纥的祖上是商朝的圣明帝王成汤的后裔。周武王姬发灭了殷纣王以后,仍然以宽大为怀,封纣王的儿子武庚于朝歌。周武王死后,周成王姬通年幼登极,由叔父周公姬旦摄行政事。不料武庚恩将仇报,趁机作乱。于是周公领兵出周朝国都镐京,东征朝歌。大战告捷。周成王便改封纣王的兄长微子启为成汤的后裔,国号称宋。及至传到叔梁纥的五世祖孔父嘉时,公族多得不计其数,孔父嘉的子孙便以孔为姓。孔父嘉生子木金父,后因宋国大夫华氏督谋反,杀死了宋国国君和孔父嘉,木金父便携带妻小从宋国逃到鲁国。从此,子子孙孙世居曲阜。鲁国都城东十余里处,有一条弯弯曲曲的丘陵,所以取名为曲阜。鲁国原是周武王封给他胞弟周公的领地。周公为了辅佐周成王治理周朝的江山,便派自己的大儿子伯禽到鲁国做了国君,后来一直由他的子孙世袭,定国都于曲阜。
木金父到了鲁国,居住在都城内阙里街。木金父生子睾夷父,又名祁父。睾夷父生子防叔。防叔生子伯夏。伯夏生子叔梁纥。叔梁纥,又名梁叔纥。
且说施氏帮叔梁纥脱下戎装,换上便服,洗掉脸上的黄土和灰尘,端来热腾腾的饭菜。叔梁纥坐在饭桌旁,望着站在身边的女儿们。他非常疼爱她们,可是每当想到祖业无人继承时,便产生一种懊丧感。
当夜就寝,叔梁纥已经筋疲力尽。照理应该早早入睡,可是辗转反侧,直至深夜也未能成眠。他向往有个聪明、健壮的好儿子。
第二天鲁国国君早朝,孟孙蔑奏道:“启禀主公,末将不才,领君命讨伐倡阳,先头部队攻入城中,不料敌人骤然放下悬门,幸被叔梁纥用手托住,进城士兵才得以全部生还。臣失职之罪,愿受惩处。但臣请求主公封赐、奖赏叔梁纥,并委以官职。”
鲁襄公闻奏,满脸堆笑,急切地问:“莫非是那位圣明帝王成汤的后裔吗?”
孟孙蔑说:“正是。”
鲁襄公眉飞色舞地说:“好极了,我早就有此意了。依爱卿之见,封他个什么官职好呢?”
孟孙蔑胸有成竹地说:“封他为陬邑大夫何如?”
鲁襄公用目光扫视文武官员一周,问道:“众爱卿意下如何?”
文武百官异口同声:“主公圣明!”
鲁襄公当即传下诏旨,命左右宣叔梁纥进宫。
阙里街离鲁国宫殿只有二里多路,使臣去后,一会儿便将叔梁纥引至宫殿外。使臣通禀后,鲁襄公连声说:“速速宣他进殿!”
叔梁纥心中有数,所以并不慌张。他走到宫殿门口,重整一番衣冠,弹掉裤脚上的灰尘,趋步进殿。来到文武官员排成的人廊中间,抖起衣襟,双膝跪地:“叔梁纥拜见主公!”
鲁襄公站起身来,仔细地端详着叔梁纥,打着手势说:“爱卿平身。”
“谢主公!”叔梁纥站起身,趋步走到武官的末位立定。
鲁襄公说:“寡人念及你有功于鲁,又是圣明帝王成汤的后裔,特赐你白银两千两,封你为陬邑大夫。”
叔梁纥闪出班列,跪拜道:“谢主公隆恩!”
鲁襄公说:“爱卿平身。”
叔梁纥重新站回武官行列。
叔梁纥载誉返回家门,一班文武官员接踵而至,竞相祝贺。叔梁纥和施氏忙着迎来送往,直至傍晚,登门祝贺的人才陆续走完。
全家人刚想静下来休息一会儿,孟孙蔑又满面春风地来到门前,叔梁纥急忙率妻小迎接。孟孙蔑也不谦让,走进堂屋,径直坐在客人席位上。寒暄毕,孟孙蔑用目光扫视左右,施氏领会了他的用意,赶快带领女儿躲避开。
孟孙蔑开门见山地说:“大人眼下功成名就,想必尚有一事令你烦恼?”
这真是一语破的,叔梁纥瞪着惊诧的眼睛,望了孟孙蔑许久许久,失声说道:“将军真乃神人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将军也。”
孟孙蔑说:“既然如此,何不请媒人为你选一侧室呢?”
叔梁纥说:“我与施氏乃结发夫妻,她虽未生育男孩,却也与我恩重如山,若纳侧室,只怕……”
“这有何妨!”施氏闯进堂屋,打断了叔梁纥的话,“就请孟孙将军做主为他纳一侧室吧。只要她能为孔家生个好儿子,我会把她当成亲妹妹对待的。”
孟孙蔑爽朗地笑着说:“难得夫人如此通达。那么我就求媒人去了。”
不几日,孟孙蔑果然为叔梁纥寻得一小家女子为妾。接过门来,与施氏和女儿们倒也合得来,全家上上下下甚是和睦。随后,叔梁纥携带妻小迁至陬邑居住。公元前557年,叔梁纥的爱妾要分娩了,全家人喜上眉梢。可是婴儿一落地,竟然是个先天跛腿。叔梁纥又兴奋又懊丧,兴奋的是自己终于有了儿子,懊丧的是竟然是个残废。叔梁纥用尽心思,为儿子取了一个奇怪的名字,叫孟皮,字伯尼。孟、伯皆是长的意思,皮则是瘸子。这个名字道出了叔梁纥内心的酸楚,他多么希望再生一个健壮的好儿子啊!
事情偏偏不遂人意,两年过后,爱妾不再有孕了。叔梁纥再找孟孙蔑商量。孟孙蔑有些为难地说:“若要另娶,就要援引古人的七出之条,休掉施氏了。”
为了成全丈夫,施氏痛苦地离开了孔家。
孟孙蔑派手下人四处打听,访知曲阜名门颜襄有三个女儿,才德兼备,都尚未出嫁,便托媒人前去登门为叔梁纥求婚。
这是一所深宅大院,红漆大门虚掩着,媒人轻叩门环。
颜襄正在书房看书,听到叩门声,放下手中竹帛,走出屋门迎接客人。
媒人进了客厅,直截了当地说明了来意。
颜襄吩咐仆人服侍客人,一面说道:“叔梁纥的身世我是一清二楚的,只因他的年纪比小女大出一倍还多,我必须征得女儿的同意,方能回复你。请稍候,我去后室问来。”
媒人欠身,点头称是。
颜襄快步走到后室,看见三个女儿正在读书练字,心中甚是欣喜。
三个女儿一见父亲来到面前,同时站起请安。她们个个苗条、文静,虽是淡妆素裹,却也漂亮非凡。
颜襄慢慢吞吞、一字一顿地说:“现有陬邑大夫叔梁纥差媒人来求婚。”说到这里,他用手理了理胡须,看了看女儿们的表情。“他是圣王成汤的后裔,当今名闻天下的大英雄,同我家联姻,可称得起是门当户对了。不过,他已经是五十一岁的人了,年龄比你们超出一倍。不知你们哪个愿意嫁给他?”
三个女儿沉默了好大一阵子,长女、次女仍然低头不语。三女儿颜徵在躲在二姐背后羞怯怯地说:“女儿在家从父,这是古礼。女儿的婚事,但凭父亲做主就是了,何必问我们呢?”
颜襄知道这是三女儿徵在愿意嫁给叔梁纥的表示,便匆匆走出内室,向媒人说明。
媒人据实回复了叔梁纥。叔梁纥又托媒人送去了彩礼。择定吉日,迎娶成婚。颜徵在一过门,就非常同情孟皮,她把他当成亲生儿子一样照料,使孟皮在精神上得到了安慰。
叔梁纥和颜徵在同居两年多,未曾怀孕。夫妻俩十分忧闷。一天,徵在对叔梁纥说:“我的年纪虽轻,你却已经年过半百了。这样下去,如何是好?我听说尼丘山神十分灵验,我们何不去求子呢?”叔梁纥欣然同意,当晚做好了一切准备。
第二天一大早,夫妻俩同乘一辆车,前往尼丘山求神。这时正是公元前552年春天,到处桃红柳绿、莺歌燕舞。徵在一路欣赏着大自然赐给人们的美景佳色,心情无比地高兴。马车绕过田陌小路,顺沂水北岸逆流而上,透过晨曦,隐约可见沂水南岸的昌平山和北岸的尼丘山了。颜徵在越发兴奋了。她仿佛觉得自己是第一次亲身领略这么优美的自然风光。微风吹过,败落的桃花瓣儿随风飘扬,落在淙淙流淌的河水中,和粼粼闪光的水面相互辉映,皓绛驳色,偶尔落在嫩绿的杨树叶子上,绿叶衬红花,更显得娇艳妩媚。
昌平山东西走向,尼丘山南北走向,两山对峙,犹如两扇巨大的闸板闸住了沂水,只留下小小的一个缝儿,让沂水通过,闸板的上游就自然地形成了一个小型湖泊。水面上,灰鹤和各种水鸟在忙着捕捉鱼虾。有的捕到鱼以后,并不舍得马上吃掉,而是衔在嘴里,腾空飞走。颜徵在看在眼里,心想,这鸟儿一定是在哺育幼鸟了,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哺育儿子呢?她想着,不知不觉地抓起叔梁纥的手,放在怀中,当作婴儿拍打了起来,嘴里还低声唱着催眠曲儿。叔梁纥不好意思地抽回手,徵在这才恍然大悟,用羞涩的目光看了叔梁纥一眼,叔梁纥会意地笑了。
马车绕过尼丘山南麓,放眼北望,原来尼丘山的北麓与群山相连,延绵起伏,重峦叠嶂。到了这里,沂水成了南北走向,只见清澈透明的河水潺潺南流,把河东岸的群山尽数倒映在水中。这充满诗情画意的景色,令颜徵在心旷神怡,她真想吟诗歌唱。
马车在东麓停住了。叔梁纥首先跳下马车,回转身来,搀扶徵在下了车。
两人重整一番衣冠,带上早已准备好的供品,拾级登山。这里苍松翠柏,郁郁葱葱。路边草叶上的露珠儿,宛如一颗颗晶莹的珍珠儿在闪烁。他们兴致勃勃地走着,全然不觉登山的劳累。
来到半山腰,山神庙就在眼前。脚下山花似锦,绿草如茵,树上小鸟啁啾,彩蝶翩跹。颜徵在感叹道:“真是鸟语花香的仙境啊!”
叔梁纥笑了,他笑年轻妻子太带孩子气了。他扶着她,快步走到山神庙前。
他们精心摆上供品,跪拜一番,又虔诚地祷告了好一阵子,全是“求苍天保佑,早生贵子”一类词儿。
参拜、祷告完毕,夫妻俩仍旧沿原路下山,登车返回家中。
自从到尼丘山求神后,颜徵在的性格变得开朗多了,食欲大增,身体也显得健壮了许多。这年冬季,她果然怀了孕。想起即将做妈妈的滋味,她的心头是那样充实和甜蜜。她有时也很担心,怕腹中的是女孩或者像孟皮一样的残废孩子。每当想到这里,她总是对孟皮加倍地关心。这时孟皮已经五岁了,她教他认字,教他游戏,尽量想法使他玩得开心,生活得幸福,极力医治和弥补由于先天跛足给他心灵上造成的创伤。看到这一切,叔梁纥和孟皮的生身母亲都很感动,有时还偷偷地为她祈祷,为她祝福呢。她还经常去看望施氏,安慰她,开导她,关心她。她深知施氏并没有过错,从心里为她鸣不平,以施氏的才德而论,落个被遗弃的下场也太不公平了。每当想到这里,她甚至有点愤世嫉俗了。她恨世俗的偏见,也嫉恨男尊女卑的创立者。
眼见徵在快要分娩了,叔梁纥和孟皮的生母忙上忙下做准备,施氏也经常过来帮助操劳。
由于叔梁纥和颜徵在成婚时年龄相差悬殊,被世人称为“野合”。颜徵在为避开世人的讥讽和议论,决定到尼丘山或昌平山脚下租一间房子生产。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叔梁纥,叔梁纥欣然同意,当日就到尼丘山脚下租了一所草房,第二天便用马车将徵在送到那里。
颜徵在对这里的一切太有感情了。时值秋季,昌平山和尼丘山上的野菊花全开了,满山遍野一片金黄,她兴奋得忘记自己是个即将分娩的孕妇,大自然未加雕琢的天然美,令她陶醉了。
来到尼丘山的第二天,也就是公元前551年农历8月27日,一个哲人问世了。
哇哇的啼哭声,乐得叔梁纥气都喘不均匀了。他又照料徵在,又照料孩子,忙得不可开交。他抱起皮肤黝黑、骨骼粗壮的儿子,嘿嘿笑了起来:“多像我啊,我的好儿子!”他的眼神突然一怔,把目光落在了孩子头顶上,原来孩子的头顶中间凹,四周高,而且上面有些像小土丘似的黑疙瘩。“这真是美中不足啊!”他这样想着,刚才那股兴奋劲自然而然地减了大半。
看到他忽然不高兴,徵在也愣住了:“难道……”她不敢往下想了。她多么想看看、亲亲自己的儿子呀,可是她从叔梁纥的眼神中已经察觉到了什么,伸出来的手又缩了回去。她害怕极了,她怕自己的儿子与孟皮一样,是个天生的残废人。她熬过了令人窒息的一刹那,鼓足了勇气说:“把孩子抱给我看看!”
叔梁纥急忙用双手将儿子托到徵在面前,那光景就好像献宝人在向天子奉献价值连城的宝物一样。
颜徵在打开夹被,把儿子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头脑一阵清爽,压在她心头的那块千钧重石终于落地了。孩子四方圆脸,浓眉大眼。“是的,太像他父亲了。”这本来是她心里想的话,不知为什么居然说出了口。
叔梁纥不无遗憾地说:“可惜头上有这些脏东西。”
颜徵在笑了。她抚摸着儿子的头说:“这是幼儿初生时常有的现象。我听人家说,凡是头顶上有这种黑疙瘩的孩子,往往特别聪明。说不定我们的儿子将来还可能是个大学问家,或许会对国家做出重大贡献呢。”
叔梁纥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喜悦了,他把儿子抱在怀里,轻轻地亲吻他的头顶。
徵在看着丈夫那种喜形于色的样子,禁不住自己也淌出了热泪。她用手抹去泪水说:“快给孩子起个名字吧!”
“是的,该给我的好儿子起个名字了。”叔梁纥自言自语地说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儿子的头顶,反复琢磨,再三推敲。“一年前,我们曾来这里向尼丘山神求子,生下儿子来头顶上又有许多像土丘似的黑疙瘩,如你所说,这是聪明的象征。我们就给他取名叫丘,字仲尼,你看怎样呢”?
徵在说:“如此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