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生病了呀。你是她的朋友怎么不照顾她?你怎么当朋友的啊?那个女孩说。她说了雨几句,雨便哭了。我不禁笑。原来是这样。于是我拍拍雨的肩膀说,嗨,我没事,我不用你照顾。这不好好的吗?周一早晨,雨没有像往常一样等我。雨已经走了。雨的母亲如是说。她说有事,要早走。中午,像以往一样,我找雨吃饭。我已经约好人了。雨扭头说,跟另两个女伴一同从我身边走过。之后,如果我又跟雨搭话,雨要么冷着脸不理我,要么转头跟别人说话。我开始反思,努力想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我哪里得罪了雨。那个时候我还不明白,两个齿轮明明无法咬合,用蛮力只会使彼此都受伤害。我只是千方百计想要挽回这段于我分外珍贵的友谊。我喜欢看雨的笑容,喜欢听雨的琴音,我是那么珍惜两个女孩间的情谊,像守护恋爱一样苦苦寻求弥合的办法。
我给雨写小纸条。一张没有回复,又写一张。塞进她的课桌,或者书包。我写,雨,告诉我你为什么生气?我写,雨,不管我做错什么我道歉好吗?我写,雨,你为什么不理我说清楚啊。你这样不声不响的算什么?
我还写了些什么,已经记不清楚了。也许还写了些过分的话,雨终究还是没理我。那些小纸条,现在是不是已经化成土,安静睡进逝去的时间。
班队活动。往常都是由我们一起主持的,我便又抱着希望找了一次雨。果然,雨别过脸说,我不舒服,你自己搞吧。是堂没有老师的班队课。上课铃响后,我一个人站在讲台上,讷讷地想了一句开场白。
由于我们班长的罢工行为,今天只好由我一个人——我没讲完那句话。因为我看到雨一下子趴在课桌上抽泣起来。
班里出现不小的骚动。女生私语,男生起哄。然后高强站起来。他一向是班里的男生头子。他父亲是副市长。他清清嗓子说,我看这节课,咱们就讨论慕容雨和你吧。
那节课,我就一直傻傻站在讲台上,面对一个教室的法官,反省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罪。就像电视上那种快要被判死刑或者无期的囚犯,一脸土灰地站在铁栏围起的被告席里。他们看戏一样坐着,你一句我一句格外兴奋地问我问题,一个接一个,连珠炮似的,从我与雨相识一直到我写的一堆字条。
末了,他们问完问题,我犹豫了一下,终于说,我只有一个问题,就是,雨,为什么你会不理我?雨从座位上站起来,班里霎时很安静。然后她一字一句地说,因为你那天对我说,我不要你照顾。班里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第二天,雨把我写的那些小条子,厚厚一叠,扔到我课桌上。她说,我不欠你了。我把小条子撕碎,拧成一团扔进纸篓。
班队课后,雨跟我闹翻的事很快就传开了。传闻比离谱更离谱。甚至有这样的传闻,雨骂了我一句,我给了雨一个耳光。那个乡巴佬,怎么这么贱啊。农村来的,你还指望她素质高啊。真该还她一个耳光。一个不够!欠揍的野丫头。说闲话的女孩看到我,冲我尴尬地笑笑。
我就回她们一个笑。我还能回什么呢。我没有素质,没有愠怒,没有悲伤。只有透彻的寂寞,浸得人心骨皆凉。
然后是那节英语课。讲职业的。老师点了我们小组,让我们分别用英语说父母的职业。工人,老师,商人,军人,官员。轮到我的时候,我站起来,怯怯说,Myfatherisafarmer.Mymotherisafarmer,too.那节课下课后,我就有了一个新绰号。Farmer。矜持的女生们不会羞辱人,可是男生们不同。他们从各个角落叫过来,嘿,Farmer!叫你哪,Farmer!Farmer,擦黑板!Farmer,Farmer。Farmer!
十三岁的时候,我开始有些明白什么叫阶级。只要是社会就会有阶级。农民是社会最低等的一个阶级。他们处在社会最底层,用血肉的肩膀扛起整个上层社会,然后被整个上层社会踩在脚底。我想起从小受的教育,忍不住纳闷,不是说农民阶级是革命主力吗?工农联盟不是社会主义的基石吗?农民不是翻身做主人了吗?主人难道是该被歧视的吗?
十三岁的时候,我开始有些明白什么叫孤独。游离在群体之外,生活在众人异样的目光中。你是个乡巴佬,你是个另类,你活该被排斥被孤立。我再也没有初来时那样意气昂扬,无论什么事都冲在最前面。我懂得隐忍和谦让,不,是退让。滚回你的角落去,不要出现在灯光下,不要出现在我们的目光里。
插不进话,我便知趣地知道不要去插话。我让头发像布帘一样垂下来,挡住我的表情也挡住人的目光。我成了同学们眼里的读书狂,终日埋头书本。你一个人又不会死。那就一个人好了。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读书。
我当然不会哭。每次红着眼睛的时候,就会听到这样的窃窃私语。死丫头,装什么可怜。雨家里那么困难都没见她抹眼泪,你抹什么!
所以我就冲女孩们笑。
回家也不能哭。我怕看见母亲心疼的表情,怕看见她忧伤地望向我的眼睛。
幸好我脸皮很厚。我冲母亲笑。我冲男生女生们笑。我冲雨笑。我冲每一个爱我或者讨厌我的人笑。一直笑到脸僵。可是,我在人前把笑都用光了,一个人的时候就只剩下哭。
那一阵,教室里再也找不到比我更沉默的东西。明亮经常左一句乡巴佬右一句Farmer,却得不到一句回应。某一次我埋头作业,他的脑袋忽然伸过我们课桌间的界河,那双狡黠的眼睛从我的发丝外望进来。他说,喂,Farmer,你最近怎么不跟我吵架了?
我不理他。你不跟我吵架我很无聊的呀!他继续说。我白他一眼,继续做作业。你过了三八线。现在是交战时期,不过三八线打什么仗?明亮说,笑眯眯地看我。然后他拿着
两支笔伸到我桌上说,联合国部队嗬!飞毛腿导弹!
我想笑的。又觉得没心情笑,便没理他。明亮拿着他的笔在我桌上点来点去,嘴里发出轰轰的声音。F-123型战斗机!他压低声音叫着,拿着三角板从我头上掠过,扔下一块橡皮。炸掉一号机场!
我一直没理他。最后他鸣金收兵,把他的飞机导弹尽数收回去。然后他又把脑袋凑过来,说,喂,数学作业借我抄一下。我不说话,只是写着字。他等了一下,终于没有等到回答。哼。就知道你不会理我。他说。口气变得冰冷。心里什么地方动了一下。就知道你不会理我。他知道我不会理他吗。他还是来搭话了。就像每次每次,明知道很可能结果一样,我还是去跟雨搭话。碰一鼻子灰回来,我也会在心里哼一句。就知道你不会理我。反正没有人会理我。我偷偷斜过目光看明亮。他对着作业本咬笔头。我想起雨的话。不良少年。经常打架。没人敢惹他。女生们都避开他。我忽然明白,他之所以到处找碴,只是因为没人理他。其实我们很像。不,其实我们一样。
一样孤单。一样怕孤单的吧。
呐。我说。今天的数学作业不难,不抄我的作业你也能做好。我看了看明亮的作业本,拿笔画了道线,这道题,只要加条辅助线就好了。
明亮诧异地抬头看我,隔了一小会儿,才傻傻地应了声,哦。
于是循着季节慢慢磨合,彼此包容。他不再用轻蔑侮辱的言辞,我不再冷脸相对。我贡献我的课桌当他海陆空部队的练兵场,他趴在桌上听我讲数学题。那些变化是如此之细小,却在我们的默契中慢慢延伸滋长,积累壮大。直到某一天,我蓦地发现课桌间的界河消失不见,明亮别过脸去讷讷地解释说,是为了我的部队练兵方便。
不被爱的孩子更懂得珍惜别人施舍给自己的哪怕一点点好。每一点好,每一束阳光,每一个微笑,都在心里被放大到无以复加。而那些超乎友谊却又无关乎爱的情感,真的可以翻来覆去地咀嚼回味一生一世。纵然时光荏苒,我们凛冽不再,它们依然以不变的口吻在耳边轻语。嘿,你不孤单。
偶尔也有小打小闹的时候。吵完架我常常一个人支颐倚在窗台上,看衰秋夕暮的天空,黄云里的归鸿。然后开始想家。我给明亮讲我的故乡,讲遍野的映山红和一碧的云天,讲风是怎样吹过那成片成片的苜蓿花田,讲雨点是怎样在滴绿的竹林里坠成水晶珠链,讲山顶的羊是怎样把流云串成晚霞的诗篇。辛苦劳作的农人在田埂上走,溪水像大地的爱在脚下绵延。那些耆老故旧的事儿在清凉瓦舍间传说,那些不老的歌谣在老人与孩童中传唱,年年岁岁,岁岁年年。
末了,我沉浸在思绪里绕不回来,明亮却忽地插一句,喂,我们不是在闹别扭吗?
我不知道我们是不是都注定会遇见这样的人。他们会在你生命最黯淡最孤独的时候唐突地闯进你的世界,陪你在荆棘黎楛中跋涉,陪你在梦境的荒野里逃亡,陪你在无星的暗夜守着烛光,陪你到你以为你看见臆想中的地老天荒的时候,他们又从你跟前彻底消失,留给你一天寂灭一地荒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想。如果当时我死死不肯放手,结局是否会不一样。
那天一个女生问我借作业。我拒绝了。她低低哼了句,Farmer。身边的明亮忽地抬起头来,你刚说什么?Farmer。女生冷冷应道。成绩好一点就拽起来了,当自己是谁呀。明亮伸手在那女生脑袋上敲了一下。女生痛得大叫,你干什么!让你闭嘴。明亮说。那个女生嘤嘤哭了起来。明亮忽然站起来,用力拍拍桌子,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从今天开始,谁也不许再叫Farmer。让我听到你就别后悔。钦此。他大大咧咧地坐下,像一个不允许违背的小霸王。可是,我说过的,我们班的男生头子,是高强。
真搞笑,你倒充起护花使者来了。你怎么也不看看你护的是什么花?喇叭花?还是狗尾巴花?高强冷笑。他声音不高,却清楚得每个人都能听到。Farmer就是Farmer,还怕被人叫?
明亮霍地站起来,走过去。你刚说什么了?Farmer就是Farmer。小子,你不懂英语吗?乡巴佬就是乡巴佬。那一刻很快,谁也来不及劝。明亮一手揪住他的领子,一拳打在高强鼻子上。
鲜血哗地一下跑下来,跑过他的下巴,跑过他的脖子,一直跑到他的衣襟上,然后滴在地上。女生们尖叫起来。高强愣愣地低头一看,看到衣襟上的鲜血,吓得大哭起来。我要告诉爸爸,他抽泣着说。我要告诉爸爸。你死定了。
明亮打断了高强的鼻梁。在高强的副市长爸爸介入之前,班主任把明亮拉到讲台前,用黄色的厚厚的三角板,当着全班的面打他手心。他愣是不哼一声,不哭,不求饶,不认错,不道歉。我低头捂着耳朵不敢听也不敢看。我恨不得自己消失掉。
明亮的父亲到学校领他的儿子。一照面就是一耳光。我们隔着一堵墙听,声音分外响。
然后高强的副市长爸爸介入了。他的回答很明确。光付医药费不够,道歉或者退学。
后来发生的事情,我只听到传言。有人说,他没道歉,真退学了。也有人说,他被迫道了歉,可是忍不下这口气,转学走了。无论怎样,那次打架后,我再也没见到明亮。
见到他母亲。她来收拾明亮的东西。我僵直地坐着不敢动,犹豫要不要问明亮的去向。她沉默地收拾好书本,扭头看我,听说我家亮亮是为你打架的?
我点头。对,是为我。
你跟阿姨说说,亮亮哪里对不起你了,你这样——你对亮亮做了什么?你怎么搞得亮亮迷上你的?要不是因为你,亮亮……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对,要不是因为我。
她数落了几句,见我不作声,跺着高跟鞋走了。临走的时候抛下一句,啧,农村来的丫头真贱。
对,我真贱。
我经常梦见我赤着脚踩在比疼痛更锋利的碎玻璃上,双脚鲜血淋漓。然后半空中出现一个天使。他拿着一把名叫时间的刀。他说,我用刀帮你把你的脚砍掉,你就不痛了。然后他举起刀,刀锋寒光闪闪。
我从梦中哭着吓醒,抱着脚。脚一直僵硬地痛着,在抽筋。
可是一切依然得交还给时间。我依然是那个孤僻沉默的读书狂。之后我跟雨和好。在这里,和好的定义是,不小心目光相接时彼此尴尬一笑。因为成绩好,侮辱的言辞便渐渐少了,至少是我不曾听到。后来有了自己的朋友,自己的生活。偶尔牵挂他去了哪儿,过得怎样。再后来,某天早上从床上坐起,我会开始怀疑,那个叫明亮的男生,是否只是我的一个臆想。从来不曾存在。从来不曾离开。
很久以后我读到一篇文章。AReason,Season,orLifetime.我才明白你的生命总会遇见这样的人。他们无法陪你一生一世,他们甚至不能陪你走过一个季节。
他们为一个理由出现在你生命中。等你看不见他们也能对自己微笑,离开他们也能鼓起勇气向前走的时候,他们便悄悄淡出。除了一地狼藉回忆,什么都不曾留给你。
于是我只能蹲在地上,拾掇我一地狼藉的回忆,努力把那些残破的流年拼接在一起。泛黄的纸,早已失却了悲伤的质地。依稀的笑靥,依稀的温情。时间哗地过去,把一切凹陷凸起,统统碾平。
风筝
方慧
上海的冬天很长,天空总是湿漉漉的样子,暗灰色的云层厚厚的坠坠的,看着很压抑。所以春天一到就格外让人珍惜,一些同学玩心大发要去放风筝,在学校的草坪上,当我在旁人的指点下终于把风筝跌跌撞撞地放飞到高空时,我突然感动得不能说话。
我想起了你,我甚至是有些骄傲得意地想起了你,心里有个声音在默默地对你说看见没看见没,我的风筝飞上高空了耶。
因为在我的记忆中,你是不会放风筝的。
为了风筝的事你的爸爸不知道骂过你多少次了。小学门口有个卖风筝的老头,他的风筝都是自己做的,他就靠这个吃饭,常年在大门口摆着很多五颜六色的风筝,所以你们学校一年到头都能见到风筝,放风筝是个很常见的事。可是奇怪的是你每次放风筝都会把风筝放丢,往往在风筝刚飞起来的时候你的手就不自觉地松开了。
风小的时候还好,等风筝自己掉下来捡起来就是了,风大的时候就难搞了。运气好被树钩住,有高年级的同学帮你拿足球砸下来(当然也有砸烂的时候)运气不好你就眼睁睁地看着它越飞越远,直到消失在天空中。
小孩子难免有失手的时候,没有人能责怪什么。可是你不同,你是每一次都“失手”你没数过,你的爸爸却痛心疾首地把一个清晰的数字丢给你,“十七个”他说,“一个风筝两块五,十七个就是四十二块五!”他说完就留给你一个意味深长的停顿,等着你回味过来,回味过来“四十二块五”对你们家来说意味着什么。当时你们家穷,“四十二块五”意味着爸爸要开好几天的拖拉机帮人运煤才能挣到。你见过爸爸运完煤满身黑漆漆的样子,也知道他有时在家里几乎从来不坐,只是站着或者躺着的原因。你平时和人家吵架都生龙活虎的,但是当你被爸爸斥责的时候,也只能狠狠低着头把自己晾在那里,感觉到自己窘迫懊悔得快要死了。妈妈见你掉眼泪了就过来拉你的手,跟爸爸说,“她又不是故意的,你别吓着她。”
“她就是故意的,她脑子又不笨,怎么可能连个风筝都不会放!”爸爸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