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晚上你哭得撕心裂肺,那也恰好是个一哭起来就没完没了的年龄。不大不小,不会轻易哭,但是哭起来就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停得了的。你不吃晚饭,把房门紧紧锁住,任凭妈妈在门口喊破了音也不开门。你使劲运气,最大力度地憋出一个仇恨至极的语气朝外面大喊,“我这辈子最恨别人冤枉我!最恨!”
结果是怎么收拾的,已经不大记得了。只是回想起来才知道你当时,其实是因为恼羞成怒才反应那么激烈的吧。
因为爸爸说得没错,你就是故意的。
十岁的你常常故意做一些奇怪的事。
回想起来真是不可思议,你明明是个胆小的女生啊。还记得幼儿园的时候吗?你上课想上厕所却死都不敢对老师说,结果在做广播体操的时候,一个张腿跳起的动作,当着全幼儿园小孩的面稀里哗啦地尿了起来,地上不一会儿就淌出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溪。
这样胆小的人,却会做出诸如打上课铃的事情。老式教学楼没有配电子铃,上课下课都有专门的退休老师拿一块小铁锤有节奏地撞击挂在走廊上的铁饼,声音震耳欲聋。下课你和同学常常在旁边玩耍,玩“跨步子”的游戏,就是在地上画一条线,然后以此为起点向前跨步,有时是跨五步,有时是跨十步,比谁跨得远。
那个下午,陪你一起跨步子的所有人都看到,你在跨到铁饼下时突然拿起铁锤,敲了三下。
声音很大。当时是午间休息的时间,离上课时间还有半个小时。你看到学校里玩耍的同学想都不想就以为上课了,纷纷从四面八方往教室里跑,甚至过了一会儿还有老师也夹着课本去上课了。再也没有比这更搞笑的画面了,你抱着铁锤笑得弯下了腰。
那个下午你成了学校里的风云人物,班里的同学对你惊讶得不得了,这惊讶迅速在闹哄中发酵为无聊的崇拜,当你进教室时他们都带着啧啧的惊叹声。不一会儿,你被请去办公室罚站、做检讨。
办公室里的所有老师都凑过来了,附和着班主任问你,“你怎么回事你?”你茫然地看着他们,不说话,眼泪掉了下来。
要怎么告诉他们,当你走廊玩耍看到铁饼时,起先只是很随意地闪了一个念头,真的是很随意,像是随口对自己开的玩笑,想,打铃一定很好玩。可是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一个声音对你说,“那就打吧,为什么不打?”
当你到铁饼底下时,那个声音开始越来越大。
“是谁说不可以打?手是你的,为什么要受别人控制?”
“你怕打了老师会骂你吗,可是被骂一次和摆脱别人的控制相比算得了什么呢?”
近乎于无的声音,以近乎于无处不在的形式,缓缓地、缓缓地,将你包裹,深入你的内里。手痒得厉害,不是表皮的痒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痒,像是有几千条虫子在骨髓里爬呀爬。年轻的你脑子一热哪想得了那么多,举起铁锤不过是一咬牙的工夫。
你被骂,你在人群中丢脸,你窘迫得掉眼泪,可是这些跟你成功地摆脱了控制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因此你在哭的时候其实心里,却在体味着你活了十年来从未体味过的欢愉、欣喜。
这个声音你并不陌生。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它越来越频繁地在你耳边响起。当你去买扎辫子用的橡皮筋时,它问你,“为什么买红色的而不买绿色的,就因为习惯吗?你为什么要受习惯控制呢?”倘若你硬是买了你喜欢的红色,那么你当天晚上就会一直受那个声音折磨,“你输给你的习惯了,你好懦弱,你这个失败者……”
类似的还有考试做选择题,正确的答案是A,那个声音就会对你说,“为什么不选B呢,是错误的你就不敢选了吗,就因为怕扣分吗,你就这样受分数控制了吗?”
于是你亲眼看着自己,故意把错误的答案填上去。
走在路上突然扑向一团雨后积留下的小水沟,搞得浑身湿透,回家被妈妈问时说是被玩水枪的小孩洒到的。也只为了那一句,敢跳吗,你愿意受一件衣服控制吗?
甚至,会在上学时突然拐去另一个方向,跑到附近的书店去看一上午小丸子的漫画,然后在中午吃饭时间之前精神奕奕地跑到学校里来,告诉老师你只是迷路了。
一次两次,是犯糊涂,拿到今天还有一种很酷的说法是,大脑短路,或者抽风——年轻人为博欢喜会故意装作懒人、路痴,或者故意允许自己粗心大意做些糊涂事,当别人提起时他们沾沾自喜地享用着一个抽风的人应得的以善意嘲笑为外衣的关注。
不是的,十岁的你绝对还没有想要去争取这样无聊的关注。你是真真正正地,在为自己做着这些错事。
因为“受控制”竟然是你十岁那年最害怕的字眼,它让你成百上千次地重新审视你的生活,终于让你觉得你的每一分每一秒,其实充满了错误。渐渐地,你的全部快乐源泉,就是一次一次所谓的“摆脱控制”
你的生活,你的整个人,都在一点一点地脱胎换骨。你每时每刻都在挑战着以前的你,做些奇怪的事,渐渐地,你发现你再也不是以前的你了。你无法正常地写作业考试,无法正常地玩耍,无法正常地做任何事。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你再也不能正常地放一次风筝。
也曾想过,不要再这么做了,忍住不要松手,正常一点。可是你终于还是一次次地,受不了诱惑。
那是怎样的诱惑。当风筝飞起,一种奇妙的力量通过一条线轻轻扯动着你,呼唤你,“放飞我,不要怕,你是自由的”而你为它把什么后果都抛到脑后,轻轻松手的那一刹那,是怎样的美妙难言,你恐怕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于是,紧紧捏着风筝线的手,一次又一次地松开了。你的心也一次次像风筝一样,飞起来,飞起来。
三年级下学期,情况也没有好转。你由挑战习惯开始转向挑战其他的,比如害怕、羞耻,甚至道德心。
比较严重的,是在一次大扫除的时候,你扫着地,突然就把目光对准班里一个同学的铅笔盒,一只西瓜形状的橡胶皮骄傲地躺在里面。
你的心开始怦怦乱跳,偷东西你毕竟是不会的,也是不屑的,甚至,从来都是想都不敢想的。
偏偏叫你做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怎么样?你敢做吗?
你经历了整个大扫除时间的心理斗争,最后那个橡皮还是乖乖地缩在了你的袖口深处。你把手臂横放在胸前以防橡皮滚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虚,总能感到一股罪恶的甜腻香气不断地往外涌,令你惴惴不安。
那个橡皮很快被你扔在放学的路边一个显眼的石桩上,在你看到它的主人就在身后不远处马上要走来的时候。你并不想要它,你只是要赢,赢那个声音而已。你做到了,你再一次地,摆脱了控制,这就够了,橡皮吗也可以还给她了。
可是第二天你还是感觉到班上人看你眼神有异。小学从来就是个残忍的地方,只需一个上午全校谣言(其实也不算是谣言)四起,上厕所时挤在等坑的人群中间你终于逮到机会凑近耳朵听了一下,果真就是在说你偷了东西的事。失主给所有人讲,她捡到她的橡皮时面前确实只有你,还眉飞色舞地杜撰了一个你当时飞奔而逃的背影。
你为此心情暗淡了好久,你感到整个世界开始旋转、崩塌,你终于终于,为自己不负责任的行为舔尝到苦楚,可是那还不算最苦的一次。
有一天上课,你突然站起身来,走到讲台前站着。全班同学看着你,空气开始紧张,就连窗帘上的每一寸花纹也绷紧了呼吸。老师问你做什么,你心定定,不说话,死死盯着她。
其实你不是要做什么,而是不要做什么——你不要受控制。那个声音知道这是你最害怕的老师在上课,于是趁机告诉你,站起来,你敢吗,站起来你就赢了你对她的恐惧的控制。
众目睽睽之下,你已经知道你将到死也忘不了这一刻,刻薄的年轻女老师是怎样拿上课敲打黑板以引起注意用的棍子戳你的头,叫你回座位。是在学校花园随手折来的桃树枝,末端粗糙得冒些尖锐木屑,恶狠狠地杵在空气里,被平平地横直在你皮肤表面支起一个九十度的角,无比精准地戳下去,你的耳朵上方被戳破了,伤口很深,血滴了一地,十年过去了还有疤痕。
班主任是个好脾气的老阿姨,胖胖的憨憨的。带你去了医务室处理好伤口,让你带路去你家,一路上她不停伸出肥厚的掌心,把你的头往她的腰间拢过去,要你贴进她。你尽情感受着这陌生肤脂的温暖。尽管你知道她此刻搂着的是你的疼痛,而不是你。
“你们真的不知道你们的小孩成了什么样子吗?”她问你的爸爸妈妈。
她的发问是真的在吃惊,同时她立刻又为自己在不经意间接近了揶揄的语气,而感到羞赧,仿佛看见一个病入膏肓的人与其家人的不自知而忍不住一语点破,同时又马上愧疚于自己残忍的点破。当她得到的是两个仅仅顾着注意女儿头上的纱布的茫然眼神时,又开始痛心起来,摇摇头告诉你的爸爸妈妈,“也很作孽的。小孩子成长中都会遇到各种问题,可能是你们大人太忙了,忽视了她。小孩子只能用一些奇怪的事来引起注意。再这样下去,她会毁了的。”
天快黑的时候,爸爸妈妈心力交瘁地送走了班主任。也不做晚饭,一家人坐在餐桌前,目光极其默契地不交集,久久地发着各自的呆。气氛恐怖到你无法接受,最后你几乎是跪下来哀求他们。“……”
连哀求也没有了声音,张开的嘴像不知归宿的困惑。
良久,爸爸漫不经心地朝着空气中的某个点,责备了那个弄伤你的女老师几句,站起身说他太累了,“还就先去睡了。妈妈满脸悲哀地摸着你头上的纱布的边缘问你,疼吗?怎么回事啊你?告诉妈妈,你为什么做这些坏事吗?你真的是故意引起注意吗?”
你看到妈妈的表情,心里开始疼痛难忍。你摇头,又点头。你只能承认,你知道妈妈此刻需要的,是她女儿一个比较不那么让她太担心的解释,你开始谢谢班主任给你提供的,一个这么好的解释,你自己还想不到呢。你点头,你如抓到救命稻草般狠狠点头,然后真诚地向她保证你会好起来的。
“会好起来的。”你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就像是病人在说自己的病,会好起来的。而心里却清楚自己其实是最没有发言权的,于是边说声音边小下去,小下去,小下去,直到听不见。立刻,你在转身回到自己房间的一分钟内,就把装满书的书包从窗口扔了下去。依旧是因为,那个声音的怂恿。是三楼,你在窗台俯身朝下望到满地狼藉时,难抑要命的满足感。你打开门对妈妈撒谎,说是不小心掉下去的,而妈妈却相信了。班上不知道谁最先开始用“哗众取宠”这个词语的,只知道你第一次听说到它时,就是别人在评价你的时候。
虽然觉得刺耳,但还是没有太放在心上。反而觉得既然你的秘密在别人眼中肯定会是一个错误,那不如用另一个于你而言无关痛痒的错误覆盖好了,如同黑和脏都是不好的,而你更烦恼于黑一点,那么就要脏好了——那么就“哗众取宠”吧。
没有人愿意和一个哗众取宠的人玩。当然,再加上先前的偷东西谣言,你的名字渐渐沦为最角落放垃圾桶的那一小块拖不干净的水泥地,满覆唾沫和黏痰,没有人愿意接近。
在一次家长会结束后,妈妈开完会就先向另一个方向去她工作的地方了。你独自乘公交回家,站在一群议论你的家长中,才清楚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究竟开了多大的玩笑。你站着的对面,几个同学的妈妈分享一包小粒小粒的圆黑瓜子,把头凑在一起细细碎碎地嚼动唇齿,“那个小孩哦不知道是谁家的,很不正常的。”“真看不出来啊,外表斯斯文文的。”“父母一定是挣钱挣疯了吧,小孩学坏了都不知道。”
她们啧啧摇头,脸上却浮动着异常的兴奋。生活寡淡无趣,好不容易拾到一个别人家的,并且还这么有味的事件,当然要用尽全力地嚼,嚼到稀烂,再“呸”地一吐,满脸快意。
她们以为十岁太小,还听不懂大人们没有指名道姓的中伤。或者,她们并不认为这是中伤——这个词对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十岁孩童来说的确言过其实了,她不配。于是她们甚至毫不压低分贝地,当着她的面叮嘱自己的小孩,“不要和她玩”
不要和一个哗众取宠的、奇怪的、人品有问题的小孩子玩。
即使这样你也没有感到心里有多大的不舒服,你坐在那里把脸朝向窗外,夏天的风竟然让你怡然自得起来,你眯起眼睛吹风仿佛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至今令我吃惊。
你想着,其实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好。
上课的时候,没人陪你讲话,你便坐得笔直笔直,假装有人在偷看你,玩被暗恋的游戏。
吃午饭的时候,一个人捧着饭盒坐在食堂的角落,端端正正坐好,筷子一手拿一支,横着拿,颤颤巍巍把菜叶插起来吃,玩电视里的吃西餐的游戏。
放学路上会经过气味很浓的苏州河。每一天背着书包从河边走过,人家说它气味不好闻,可是因为你闻惯了,也就不觉得难闻了。你打河边走过,会对着河探出手臂,脸上挂出悲苦而惊恐的表情,假装水中央伸出一双呼救的手,玩生离死别的游戏。
带一小瓶蜂蜜到学校来,也不掺水。下课的时候跷起二郎腿,一把细细长长的银勺直插到瓶底,舀出来直接送到嘴边,用舌尖慢慢地点一下、舔一下,就能度过一整天空闲的时光。吃得过多,喉咙里长满密密麻麻肿痛的痒癣,上课时常发出奇怪的声响,又像咳嗽又像呕吐。老师放下粉笔,斜眼看过来问道,干什么干什么,又要玩什么门道?谁还不知道你啊,少在我面前搞那一套。
那是你成长过程中过得最缓慢的日子,大团大团用不完的时光像牵扯不断的废弃棉絮,你只能把所有的动作都放慢,再放慢,才能勉强填补一些空白,避免被心事所伤。
这也没有什么不好。你渐渐在这近乎孤独的无聊中,灵魂出窍飞到高空——像被你放飞的那么多的风筝,以一种骄傲的姿态居高临下——得以发现你周围那些人,其实都好可悲好可悲。
他们认真上课,他们做题目,他们今天过着昨天,明天再过着今天,他们日复一日受控制于家里、老师、学校、习惯、自己,他们被长大、工作、结婚生子,最后再被动地死去。
——那时候你还不会用“被生活控制”这样的话,可是大致知道就是这么个意思。却从来没有人,没有人和你一样,想过要摆脱控制。那么就那么一两次,也没有。你终于感觉到了孤独。你的心是后半夜被抛入海中央的空箱子,你向空旷的四周大声呼喊却无人应答,只剩风在自己空洞的心里发出撞击的回响,声声清冷。
夏末的这个中午,你在离苏州河不远的外婆家午睡。你躺在床上听外面传来的这一季节最后的蝉鸣,那蝉鸣已经不是蝉鸣而是蝉鸣的延续,像空谷里的回音——就像这阵子你经常听到的回音,以细菌侵蚀一颗烂苹果的速度侵蚀着你的耳膜,再一点一点地,磨烂你的耐力、你最后余存的生活热情。
就像缓慢地揉烂一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