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墨就像个疯子一样。事实上他就是个疯子吧。他记得柯菲向往日本,所以他第一次旅行去了东京、神奈川和动漫迷中广为流传的秋叶原,在日语不通的情况下差点无法回国;柯菲说她一定要去一次圣彼得堡,所以他在二月份去了寒冷的俄罗斯,拍下街头冻红鼻子的酒鬼与古老的城堡;柯菲说过她想体验在“thecityneversleep”——巴黎的一晚,所以他去了夜晚的巴黎,用纯熟的英语点了一杯冰岛红茶,一杯就醉得意识模糊起来,脑海里占满了几个小小方框的画面。
全部是柯菲离开时的表情。“其实我也很想记起你。”娃娃脸上挂满了名为无奈的表情,在风中轻易地变得模糊而朦胧起来。男生想伸出手去捕捉什么却发现自己在原地定住动弹不得。在回忆里反复看到的旧日景象时,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回忆是最残忍的东西。
林墨不是没有向柯菲暗示过“我喜欢你”甚至连平常异常严肃、一本正经的班长,都时不时瞅林墨和柯菲一眼然后拍拍男生的肩膀,一脸“我了解”的样子。林墨傻笑几声不表态。
你们什么都不明白。
林墨看见过女生一个人值日时一直留在教室里。他那天刚好被老师叫到办公室商量物理竞赛的事项,回到教室时已经是八点左右,走廊的灯被人灭掉一半,教室内一片漆黑,林墨听见隐隐约约的抽泣声。男生一边想着“不会是见鬼了吧”一边一步一步地向后退,突然有人“啪”地一下开了教室的灯,“你在干什么?”
女生的脸上挂着泪,眼圈微红,神情却是肃然的。
林墨是在那个时候得知了表面冷漠淡然的女生——柯菲的内心是怎样的脆弱。他慌张地解释,跑到自己的座位开始收拾书包,大堆的东西“呼啦”地被塞进去,笔间碰撞时发出微小的响声。他背上书包,包带打在书桌上“哐啷”的一声,之后匆匆离开。
像犯了偷窃未遂罪的小偷。
离开的前一秒看到柯菲桌面上厚厚的牛皮本,写满了字,字细细密密地挤在一起,只有一个句子单独成行显得扎眼。——“周期性失忆症”
自那之后林墨开始关注柯菲,上课时的眼神都一直往右飘。他发现她在老师上课讲笑话时也会淡淡地笑露出两颗洁白的犬牙,很可爱;在别人回答问题的时候,也会小声地默念答案,看到别人答不出来时会显得有些着急;在看到别的女生三五成群嬉笑打闹时,她的眼神空洞没有焦距,像受伤的娃娃一样。
大概就是这样喜欢上的。
不是因为她长相可爱、性格冷漠另类这样的原因。
只不过是,在看到她的时候,会觉得心里某处突然塌掉了一小块一样。
林墨在两年多的十次左右旅行中未能找到任何柯菲的影子,也未能找到治疗“周期性失忆症”的方法。
这个寒假他要去墨尔本、威尼斯、巴西,最后再去一次日本的神奈川。
在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这里没有她”的同时,心底里泛起另外一个声音:“那里一定有她。”林墨在无数次无数次失望之后仍旧坚持着“狗血言情剧里的桥段不会是没有依据”男主角总会找到患病的女主角并治好她的病,两人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林墨在威尼斯一条不知名的运河前看着太阳缓步下沉,水面上的波纹被染成橘红色,暖暖的一大片。他拿起胸前的单反将这一幕定格下来。找到柯菲以后,她看到这些一定会很开心。
所谓的周期性失忆症,是指人只能记住某一时间段内的事情,一个周期结束后,记忆马上会清零,再从头开始。医学界尚未有明确的记录描述,更无法谈及治疗方法。
柯菲的失忆周期是一个月。她在十四岁那年从教学楼上失足坠下后,再醒来的时候记忆就永远停在了十四岁之前以及今后的某一个月。医生说运气好的话也许会在某种刺激下恢复记忆,但概率过于微小。因此她开始用牛皮本记下每天发生的事情以免某天一到,她会连自己同桌的名字也忘得一干二净。
一个月的时间像一条长长的锁链一样牵制住她的行动,她总是走出不变的圆圈,来回往复。
终于有这么一天,平常放在最显眼位置的牛皮本突然消失不见,柯菲茫然地愣住,身旁的男生像是明白了什么一样,“是,日记本找不到了吗?”——自己是曾经告诉他过自己的事情吗?
“那个……你是谁?”
“啊?我是林墨……”
她看着男生无奈地笑,微点头表示抱歉。
发生这样的日记本丢失事件后只能退学。柯菲明白自己的情况,不可能融入到周围的人中去——总有那么一天,当别人谈起一个月以前的事情,自己却无法记起任何。因此她变得寡言起来。
转学的那天最后见到了林墨。
她向身后的人道歉,道:
“其实我也很想记起你。”
对不起。
也许我是喜欢你也说不定。
——但是现在却什么也记不起。
这样想着,女生离开了少年的生活。
林墨的最后一站又回到了第一站的日本神奈川。
——假如你够细心的话,一定会发现以上句子里隐含的含义,是永远的最后一站,而非这个寒假的最后一站。
日本的冬天总是比中国来得冷,无论温室效应的影响有多大,也终究不会改变这一点。林墨在将近傍晚的时候到了神奈川神社,耐心地一步一步走完上山的石阶。天空是一片灰蒙的颜色,明天大概会更冷些。
在神社祈福买了一个守护符,穿和服的巫女长相很可爱——如果是柯菲的话,穿起来应该更可爱才对。
祈福完毕后,林墨沿着石梯一直向上走,一直到山顶。
就像是向神的祈祷应验了一样,林墨在登上山顶的一刻看见留着半长发的少女背着自己,棕色的发丝飘在空中,她缓缓回过头来。
“啊咧,有人啊。”
“……柯菲?”林墨看见女生明显地愣了一下,然后绽开一个笑容,“啊,莫非是林墨?”因为柯菲能够叫出自己的名字,男生愣住半晌。
风吹过耳边的呼呼声突然变得不真切。
很长时间之后,林墨问柯菲:“你站在那么边缘的地方是想要跳山自杀吗?”柯菲在牛皮本上迅速写下几个字之后用略带鄙视的目光盯住林墨,“自杀也不会选择‘跳山’的。”“那么,跳楼?”“我神经啊!”
柯菲一个枕头扔到林墨头上——别问我为什么会有抱枕这种东西,其实这是在柯菲家。“不是会在死前体验‘飞’一般的感觉吧?”“根据物理学定律,”柯菲有些咬牙切齿,“下落过程中由于空气阻力等各方面原因,会出现超重还是失重现象的……你不是高中物理竞赛一等奖吗!你想想看,胃、肠子挤到一起去应该是什么感觉再说吧!”
但是最后遇见你了,的确是万幸。
“——也许你当初的确是想自杀,但是现在忘记了呢。”
“没有忘记哦。”
放下手中的牛皮本,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垂顺的刘海在鼻梁上投下大片阴影。只有那天的记忆在无论过了多少个周期后都未能消失。就像是锁链出现了小小的缺口,画出的圆圈逐渐变得不规则,与林墨在一起的时光被越来越频繁地记起并无法忘记。
与黑暗里被照进微弱却刺眼的光线一样。
柯菲慢慢地扬起嘴角。
“你记得我?”林墨走上前将女生拉近,后者踉跄了几步后从包里拿出厚厚的牛皮本。
“因为找到了。”
柯菲至今也无法理解为何自己肯定他是林墨。他又干净修长的手、细挑的眉、凌乱却不张扬的发,但他不一定就是林墨。
世界上总是有很多无法言喻与解释的存在,就好比柯菲下一秒里脱口而出的那句,“其实我暗恋也说不定,日记本上是这么写的。”
以及男生怔住半秒后,如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灿烂地笑了起来,“其实我也明恋你很久了。”
是绝对的明恋。但是你总是忽略或者记不起。
然后柯菲听见了心脏明显变快的跳动声。脑海里开始不听话地闪过一些早该忘记的细碎片段。男生帮她值日、在她上课睡着时将她叫醒、帮她写完她没记全的笔记……
“我是真的,明恋你好久了。”
柯菲听见心里有一个声音,小声地答道:
“嗯。我知道。”
阿花的小店
李晓丹
“阿花的小店”是一家私人超市,开在学校前面马路的旁边。
我还记得第一次看到这家小店,是两年前来学校领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它就像是故事里才会出现的小店一样,有着鲜艳的牌匾,很大的玻璃橱窗,门口摆着几盆鲜花,屋子里洒满阳光。
“那时就觉得,这里是那种一定会发生什么故事的地方。”我后来这样对阿花说。“所以呢,你就选我在这儿当作你的战壕?”阿花的语气充满了不满。阿花是店主,是一个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女生,眼睛上化着漂亮的妆。我一直想当然地认为她叫阿花,直到有一次,我说:”
“那个,阿花,你多找了我五块钱。她瞪大眼睛问:“你叫我什么?”“阿花。”
她叉着腰说:“我不是阿花。”
“这里不是‘阿花的小店’吗?”
“这里是‘阿花的小店’,但我不是阿花。”
“那谁是阿花?”
“没有阿花!”
跟阿花变熟是因为我每天清晨都会在“阿花的小店”待很久。我每天在“阿花的小店”待很久是因为每天早晨陈翔都会来这里买东西。
我因为每天早晨陈翔都会来这里买东西而在“阿花的小店”待很久是因为我喜欢陈翔。
陈翔像故事里才会出现的男生一样,有着软软的头发和温柔的笑容,高高瘦瘦,骑着蓝色的单车。每天早晨六点五十分左右,陈翔会推着单车来到“阿花的小店”门前,而我这一刻都会“刚好”推门出来,与他擦肩而过。
为了这个“刚好”我每天早上六点钟就会到“阿花的小店”来闲晃,并且时不时走到橱窗边向外偷瞄。
其实,寻找陈翔并不是很难,因为当他和他的自行车出现在学校前的路上时,学校的早自习一般已经开始了,路上也就没有几个人。这也是为什么我明明每天提前一小个时到学校,却因为迟到被罚,整个早自习时间都站在走廊上的原因。
阿花说,每天看见我推门走出去的时候在陈翔面前拼命装优雅淡定,但一听到陈翔进店关门的声音,马上什么形象也不顾地拼命往学校冲的样子,让她觉得既可笑又心疼。
事实上无论我跑多快,班主任李老师都会在教室门口踩着高跟鞋站在那里。我自嘲她是不是喜欢上了我,才会像我等陈翔一样每天在教室门口无怨无悔地等我,然后狠狠骂我一顿,最后把我一个人孤单地留在走廊上。
不过我没埋怨过她,也没埋怨过陈翔,我埋怨的只有陈翔他们班的班主任张老师。同桌告诉我他和我们精干的李老师是夫妻的时候,我还以为他在说笑话。
张老师教我们班数学,是个每天笑眯眯的胖老头儿,我在调查问卷上写上“张老师不管纪律,早上从不点名”的时候觉得挺对不起他。他们班纪律松散是出了名的,年级主任找他谈话的时候,他也是乐呵呵的,照样不管。我固执地认为,就是因为他早上从不点名,陈翔才会那么肆无忌惮地六点五十了还大摇大摆地出现在超市门口,结果倒霉的只有我一个人。
“其实你是希望那个老师让陈翔也到走廊上去站着,这样你那个愿望也就差不多能实现了。”阿花说。
我那个愿望。说出来很没出息,就是对陈翔说一句话。一年前我这样说给阿花听的时候,她做了一个想吐的动作,然后极不情愿地开口问我:“什么话?”我说:“不知道。”然后她把我轰出去了。
我要说一句什么样的话呢?
基本要求是要深刻,要自然,要有水平。“你好”搭讪的意味再明显不过。“早安”做作。“你怎么这么晚”我怎么好意思说别人。
我想过无数个句子,不是太随便,就是太牵强,总之很可疑。
开始的时候,我每天在“阿花的小店”里转来转去总觉得很尴尬,而且发现她总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盯着我。后来我问阿花,她果然说她以为我想偷东西。
在不久之后的某一天,我又躲在橱窗附近的货架那里观察外面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哈哈大笑的声音。我吓了一跳,很讶异地看着阿花站在我旁边笑得腰也直不起来,然后边擦眼泪边对我说:“是个很帅的孩子嘛,有眼光。”
跟阿花变熟的后果是她会毫不客气地指使我在她店里帮忙搬东西。有一次我半开玩笑地说你要给我工钱啊,她干脆利落地说不要,我生气地把搬在手里的东西放在地上说那我不搬了,她说你不搬我就告诉那个陈翔你喜欢他。
还有一次,阿花说要给我一个惊喜,然后领着我到柜台前从抽屉里翻出一个纸盒,里面铺叠着各种颜色的纸币,还有几枚硬币。
我很感动地说:“你终于想通了要给我钱了啊。”她说:“你胡说什么呢,你给我双倍我就把它们给你。”开什么玩笑,我一副不可置信你想得美的样子。“这是陈翔的钱哦,”阿花伏在我耳边小声说,“七百六十三块五,我可是一直帮你攒着。你难道不想把它们塞在枕头底下或者缝在衣服里什么的吗?”我瞥了她一眼说:“我可没那么恶趣味。”然后就看见她抓起一把钱,故意在脸边扇啊扇,装出很享受的表情:“好香啊。”
看得我一阵反胃。我现在有些相信阿花跟我炫耀过的,她是如何在激烈的商业竞争中击败无数店家独占学校门口这块兵家必争之地的话了。因为她就是个阴险、奸诈、小气的奸商!
但是,如果没有阿花的话,会怎样呢?如果没有阿花的话,我就不会知道陈翔居然喜欢吃草莓夹心饼干,也不会知道陈翔每天都会买一种薄荷味道的口香糖。如果没有阿花的话,我就不会知道陈翔的黑色钱包上居然有一只戴粉红色蝴蝶结的猫。如果没有阿花的话,也许连我每天可以站着等待陈翔的地方都会失去。每天推门离开的时候,阿花都会轻轻地拍我肩膀,小声说“加油”
“真不知道你在磨蹭些什么,”阿花说,‘我喜欢你’。”
“换我的话,就直接扑上去说如果我这么做的话,即使陈翔会友善地认为我在发神经并不在意,我也不好意思再厚着脸皮出现在他面前。我喜欢陈翔,却并不想让他知道。说得可怜一些就是单恋吧。这种心情在别人看来可能会很卑微、很孤独,但是我却不这么想。我的单恋平静得奇怪。我并不想让陈翔认识我或者喜欢我,甚至觉得如果真的有一天陈翔向我告白的话我都会不假思索地拒绝他。
我唯一可以感觉到的是,我在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个没有波澜的故事,并且沉迷于这种单纯温暖的感觉。缀满阳光的清晨,扫得干干净净的街道,温暖的小店,手心微凉的玻璃触感,安静地推着单车向我走来的男生,轻拍我肩膀对我说“加油”的女孩。这样的画面,就算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应该也会成为那种会发光的记忆吧。不管什么时候回想起来,都会让人感到温暖的记忆。
天气开始慢慢变冷,我在阿花的诱导下,在她的店里高价买到了和陈翔同一款式的帽子和手套,每天把自己缠得厚厚的。与陈翔遇见的时候,不知道是掩饰还是招摇,我会下意识地把帽子往下拉。
下雪那天我心情出奇的好,在店里摇来摇去的,晃到阿花身边对她说:“我们打个赌吧,我猜今天陈翔会穿白色的衣服……阿花!”
阿花忙着低头算账,随口接了句:“哦,那我就猜黑色。”
“那你输了的话,我就从你这里拿那个最贵的蛋糕当早餐。”
“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