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漫画跟钱穆学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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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带着思想读历史 (4)

第四章 带着思想读历史 (4)

春秋战国分国写史,太史公把每一国作为“世家”。但到汉代,情况又不同了。如张良封为留侯,但张良并没有把封地传给子孙;萧何封为鄼侯,但也只是封他鄼地,使得“食禄”。留与鄼都部署春秋战国时的那种独立国家,但既然他们被封为侯,太史公《史记》也把他们列入“世家”。

在春秋时,孔子并没有被封一个国,也没有土地传子孙,并且也不像张良萧何般有“爵”位传下,照例入史应该称“列传”。但是《史记》却特别把孔子立为“孔子世家”。这岂不是太史公“自破其例”吗?但到今天,后人看过孔子几千年来对中国传统的影响,才明白太史公见解的伟大之处。孔子的地位列入“世家”绝对不虚。孔子的伟大,也可以看到太史公见识的伟大之处。在太史公的心目中,孔子是全中国历史人物中最伟大的一个,所以他自破其例,作孔子“世家”。孔子的伟大和与其他诸子百家的不同,太史公没有多言,只将“列传”换成“世家”二字,便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先秦诸子方面,孔子作为世家,又有一篇《仲尼弟子列传》,这又是一个特例。《史记》并没有墨子、荀子弟子列传。在战国时,所谓儒分为八,墨分为三,但太史公只写一篇《孟子荀卿列传》,把孟、荀两人合在一起。直到今天讲战国儒家就是孟、荀两家。太史公还写了一篇《老庄申韩列传》,把法家申不害、韩非和道家老子、庄子合成一传,说法家思想是从道家来,这种见解,也是超出他的时代的。

后人批评太史公的书“疏”,粗枝大叶。到了班固的《汉书》,就改称《项羽列传》了。但项羽不是汉代人,把项羽列汉初,也是不妥的。历史与思想,总是密不可分的。所以像太史公《史记》那样写《孔子世家》、《仲尼弟子列传》、《孟子荀卿列传》、《老庄申韩列传》等,只几个题目,就已经可以看出司马迁的不凡之处了。太史公的父亲司马谈最佩服道家,对道家也有极精到的言论,太史公承父遗命来写《史记》,但《史记》里对百家观点,便和他父亲的观点不一样,司马迁把他父亲的见解和他自己的见解都清清楚楚地收在《史记》里,钱穆不禁佩服“这样的史官才是真正的良史”。

历史注脚:

《史记 项羽本纪》

从黄帝到尧舜而下,夏、商、周、秦等本纪,到汉高祖、汉惠帝,这是顺理成章的,但是中间却横插进一个项羽。项羽只是个短暂的过渡人物,不成一个朝代。将他列入《本纪》,后人对此多有批评。但秦二世而亡之后,汉高祖还未即位为皇帝,秦汉之间有五年的皇帝空白。太史公便将这五年给了项羽。但太史公并不称为《西楚霸王本纪》,而连姓带名直称《项羽本纪》,这是太史公的良苦用心。

正史的体例

《汉书》为中国第一部纪传体断代史,也是我国此后的正史的标准范式。全书包括十二“纪”、八“表”、十“志”、七十“列传”,凡一百篇,共八十余万言,此后的正史都按照这个体例来创作的。

司马迁与班固:“一龙一猪”

我们常将司马迁和班固合称“迁固”或者“史汉”。《汉书》中我国的第二部正史,也是第一部以朝代为限制的断代史,因此也同样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黄仁宇曾评价说:“总算还是中国读书人的运气好,得有太史公司马迁在兰台令班固之前写作,否则没有《史记》,径由《汉书》开二十三史之端,中国史学的传统,必更趋向‘文以载道’的方针,更缺乏‘百家殊方’的真实性和生动活泼了。”钱穆也和黄仁宇一样,比较欣赏《史记》,他甚至引用章学诚的话说,两者相比,实是“一龙一猪”。

司马迁《史记》与班固《汉书》,这两部书好像联袂而出。其实它们间隔了180年,等于我们今天到前清道光年间,还是有很大一段差距。两本书问世之后,命运也迥异。

魏晋南北朝时,崇尚骈文,便都看重班固《汉书》,而轻太史公《史记》。宋代以后,才看重《史记》。明代归有光尤攻《史记》,清代“桐城派”也重视《史记》。曾国藩曾把《汉书》的骈体拿来补充进《史记》的散体中。

由于《史记》只写到汉武帝的太初年间,当时便有不少人为它编写续篇。如刘向、刘歆、冯商、扬雄等十多人都曾以《史记》为名动笔。班固的父亲班彪也在其中之列。班彪死后,二十几岁的班固动手整理父亲的遗稿,和司马迁一样,决心继承父业。就在班固着手编撰《汉书》不久,他因“私改作国史”被关进了监狱,家中的书籍也被查抄。班固的弟弟班超担心他受委屈而难以自明,便上书辩护。后来汉明帝很欣赏班固的才学,就任命他为兰台令史。成为官方的编辑。

这一点可以看到,司马迁和班固两人随同样曾身陷囹圄,但两者的境遇有天壤之别。一个因为家贫无助而受了宫刑,忍辱负重只为成“一家之言”,一个却在家人的帮助下因祸得福,成了拿政府俸禄的官家。

《汉书》中最棘手的是第七表《百官公卿表》,第六志《天文志》,这两部分都是班固的妹妹、也是当时的大学问家班昭在她兄长死后独立完成的。

《汉书》在体例上对《史记》有所损益,如《汉书》把《史记》的“本纪”省称“纪”,“列传”省称“传”,“书”改曰“志”,取消了“世家”,汉代勋臣世家一律编入传。这些变化,成为后来正史的范例。

太史公书大部分都是原创,如《魏公子列传》、《平原君列传》、《刺客列传》之类,文字感情饱满,而使人读了无不兴会淋漓,欢欣鼓舞。《汉书》中则是缺乏这样的文字。这也与两位作家的性格有关。司马迁为交情不深的李陵辩护,而班固则投在窦宪门下。两两相比,大不相同。

太史公写人,常会把感情投入到一个身上,让那个人跃然眼前。如信陵君、平原君、聂政、荆轲,往往使人后人读了都想见其人。太史公都是从欣赏的角度来写这些人的,一部《史记》似乎是活的,因为书的背后有一个活的司马迁存在。班固的《汉书》,则是把事情详详细细地都摆在那里,叙事得体,但是没有《史记》活泛。

司马迁的《史记》中带着一种浪漫主义和个人主义的作风。司马迁自称“少负不羁之才,长无乡曲之誉”。他所崇奉的“士为知己用,女为悦己容”也可以说是归源于儒家道德,可是这立场就已经和经过“罢黜百家”之后的所谓儒家不同了。

《史记》里写荆轲和高渐离饮酒击筑,又歌又泣,旁若无人,写项羽虽暴躁却又浑憨可爱,其英雄末路,令人怜惜。而刘邦倒是像一个伪君子。而司马迁形容吕后残虐戚夫人,以致她亲生的儿子孝惠帝指斥她“此非人所为”。班固作“汉书”时,有关刘邦的一段,还大致采取司马迁的材料。但是他的《高后记》则隐恶扬善,对戚夫人事一字不提,而只在书末《外戚传》内叙及。

司马迁的狂放受到班固的指责,《汉书》里《司马迁传》中,班固批评他“是非颇缪于圣人,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贱贫,此其所蔽也。”但是两人究竟谁更值得敬佩,钱穆和黄仁宇都把票投给了真性情的司马迁。

历史注脚:

范晔评迁固

范晔在他的《后汉书》里曾批评司马迁班固说:“迁文直而事核,固文赡而事详”。说司马迁的文章直率,班固的文章详细,这十字评语,十分有道理。司马迁的文章“直”,直抒胸臆,而事则“核”,经得起考据和批评。当然《史记》里也有事情讲错的,大体言之,文直事核。“赡”就不如“直”,“详”亦不如“核”,班固在处理史料时过于冷静小心,反为不好。

郑樵说班固

宋代郑樵在《通志》里说:“班固浮华之士,全无学术,专事剽窃。”说他“浮华”是因为班固的《两都赋》、《幽通赋》。班固明明是继承父业,但是却没有在书中交代父亲的功劳,而司马迁对父亲则是尊讳有加,单拿这一点论,钱穆认为郑樵称之为“浮华之士”不为过。但说他“全无学术,专事剽窃”,则稍稍过分些。

刘勰与刘知几,谁才算史家

“最近我们的学问是不在中国了,也似乎刘知几比刘勰更时髦。那就无可多讲了。”钱穆的这番话,情近司马迁的“尚何言哉!尚何言哉!”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的呢!钱穆对刘勰的同情和赞许,在他批评时人只重视刘知几的现象中表露无遗了。

刘知几的《史通》这部书和《史记》一样,都是个人的著述,因而不受朝廷的干涉,主要是作者个人对历史的见解。刘知几总结了唐初以前编年体和纪传体的特点和得失,并认为断代史则是今后史书编纂的主要形式。中国历史上少有“通论”、“概论”之类的著作,而刘知几的这本《史通》对纪传体的各部分体例都作了提纲挈领的分析,对写史的方法和技巧也有论述,因此钱穆说这部《史通》是中国学术史上唯一的一部史学通论。

中国在文学上,上至唐代韩、柳,经宋以下,都不重视注以研究骈文为主并且以的《文心雕龙》,所以一般人多读《史通》,直到近代,人们开始重新研究骈文,才重视起《文心雕龙》,并与“红学”一样,形成了一派“龙学”。

《史通》能够在史学上拥有众多的拥护者,一定程度上和刘知几将把史学家的工作分为三个等第有关。他敬佩敢于奋笔直书、彰善贬恶的史家,如董狐、南史;次是善于编次史书、传为不朽的史家,如左丘明、司马迁;三是具有高才博学、名重一时,如周代的史佚、楚国的倚相。

经过对史书和史家的一番考究,刘知几第一次提出了史学家必须具备史才、史学、史识“三长”的论点。史学,是历史知识;史识,是历史见解;史才,是研究能力和表述技巧。“三长”必须兼备,而史识又是最重要的,要忠于历史事实,秉笔直书。

史有“三长”之说,被时人称为笃论,对后世也有很大影响。

钱穆对史学的标准则异于刘知几。钱穆说史学的工作,主要是考史、论史、著史。《史通》虽然被列为一部评史的书,所谓评史重要是评论这一时代的历史,但《史通》只是评论史书和史家,并不是评论那一时代的历史。

史书记载“史情”,就应该有“史意”。所谓“史情”就是一件事的实际情况,如汉武帝表彰六经、罢黜百家。现代人对这件事的理解是汉武帝为了方便专制,但钱穆认为完全不符合当时历史实情。对每一件史事,要懂得探究它背后的实情,这实情背后就有一个“史意”。

如研究《春秋》,就该认识春秋时代这段历史背后的一番意向,才能真明白到那时历史事件的真实情况。孔子著《春秋》是有史法的,这种史法就来自于孔子对春秋时代之史情与史意,有他的一番极深的看法。

但刘知几的《史通》尽在那里论史书、史法。讨论《史记》怎样写的,《汉书》怎样写的,写得好和坏,尽只是着眼于方法,而忽略了历史背后的实情与意向。这样只论史法,并没有真接触到史学。这在钱穆看来,是肤浅的、皮毛的。

说到底,钱穆认为刘知几的最大不足在于,他对整个历史没有一番清楚明白的看法,没有坚实的历史基础,发表的议论也就是不能切中肯綮的驳议了。

而比较之下,刘勰的《文心雕龙》更得钱穆看重,因为他能注意到学问之全。刘勰注意到了学术的本原,文学的最后境界应该在哪里,这些用心,是刘知几所缺乏的。

因此钱穆说,刘知几只是一个史学专家,他的知识和兴趣,只在史学一门,而刘勰讲文学,却能注意到整个学术的本原,因而刘勰不能仅算一个文人,他是专而又通。只有对整个学术大局有一个全面的认识,才能高屋建瓴,创作出值得敬佩的作品。这便是钱穆的“史学最高准绳”。

历史注脚:

刘知几和刘勰

刘勰(音协)生活在南北朝时期,祖籍山东,曾在朝中做官,颇有清名。他曾在定林寺中跟随僧佑研读佛书及儒家经典,三十二岁时开始写《文心雕龙》,历时五年。这部书奠定了他在中国文学史和文学批评史上不可或缺的地位。

刘知几是唐高宗永隆元年的进士,在朝中担任史官,曾参与《唐书》、武后、睿宗、中宗的实录编撰和修改。他对当时史馆制度的混乱不满,于是辞去史职,“退而私撰《史通》,以见其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