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腻洁白的沙粒被夕阳染成金色,躺倒的枯木定格在岁月里,五彩的小石头发出宝石般润泽的颜色,海水轻轻用臂弯揽着小螃蟹回家。
我至今都不知道这个海滩的名字,但它静静存在着,从天荒到地老。
袋鼠在沙滩上写下他和Penny的名字,又被海水抹得干干净净。
这样的场景,怎么抒情都不为过。
南半球和北半球并没有分开Penny和袋鼠,只是袋鼠变得异常忙碌,他换了更好的工作,假期还在别的公司兼职,他想着只要拼命挣上几年,一定会向Penny的父母证明自己的能力。Penny打去的电话,他常常都是凌晨才看到,Penny生病时,他只能压低声音说,宝贝我现在在开会,等下说。两人渐渐变得陌生,连约定好的塔岛旅行,袋鼠都因为项目的临时变更而爽约了。
Penny一个人来了塔岛,她一个人逛了集市,一个人爬上了摇篮山,一个人吃了双人份的生蚝,一个人坐在海边想了很多很多。
她给袋鼠写了封邮件,说了很多她在塔岛的趣闻,附件里有一张照片,照片上是她抱着一只袋鼠,笑得像高纬度的阳光。她说,我在朗塞斯顿的青旅里给你留了一本书,如果下次你有机会去塔岛,要找找。
袋鼠一直忙着挣钱升职,想着以后总有机会一起再去的,就这么等着等着,他离心中的目标越来越近,直到Penny在父母的安排下成了别人的新娘。
袋鼠说:“我这次来澳大利亚,就是想看看她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走一走她说过的拍拍手就会有红叶落下的街道,尝一尝她提过的在露天小店的鱼肉卷,也许运气好,还能抱一抱和她合影过的那只袋鼠。更重要的是,找到她给我留下的那本书,履行我没有完成的旅行。
“但是有什么用呢?即使站在同一个地点,中间却隔了一年;即使经历着同一秒,却一个在夏天,一个在冬天。我努力想离她更近一点,却来到了全宇宙最遥远的地方。”
天色渐晚,世界从桔子酱变成了蛋壳青,我们对这片偶遇的海滩say goodbye,心中知道此生再来的机会几乎渺茫。
茫然四顾,考拉不见了。我和袋鼠有点慌,扯着嗓子喊:Sabrina!Sabrina!
好一阵,一个人影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向我们走来,揉着眼睛抱歉地笑:风太舒服,睡了一下。那懒丫头竟然靠着大树在沙滩上睡了一觉。真对得起我给她起考拉的外号,考拉一天要睡上二十个小时呢。
她跟着我们梦游一样地上车,然后继续躺倒大睡。直到我们开到了朗塞斯顿Penny说的那家青旅门口,喊她,她才一阵蠕动和摸索。
突然神经病一样地大叫:我的娃娃呢!
应该是掉在她刚才睡觉的沙滩了。
可是天色这么晚了,再往返开上200多公里,就为找一个布娃娃,值得吗?
我把顾虑刚说出口,她就开始委屈地掉泪,坚持要去找。
袋鼠劝她:你明天一早的飞机,开夜车怕是危险。
她的抽泣变成了放声大哭,像个不懂事的孩子。
我问:这个娃娃对你很重要吗?
她毫不犹豫地点点头,眼泪鼻涕甩得到处都是。
我和袋鼠相视一笑:去!
夜晚的海水沉默而温暖,谁会想到我们郑重告别过的地方,又会再次相逢,这片无名的海滩会迎接三个陌生人一次又一次的到访。如果说第一次是偶遇,那第二次就一定是缘分了。
第二天送考拉去机场,她还是像我们初见她一样,抱着布娃娃,披散着头发,拖着她的延长音说:我先走了啊……很高兴……和你们偶遇。
我也很高兴和你偶遇,比想象中高兴许多。
忘了说两件事,一件好事,一件坏事。到了朗塞斯顿的夜晚,我打开了几天没信号关机的手机,跳出了几十个来电提醒和短信。
他说:你在哪?怎么联系不上?
他说:驾照是我拿的,你开车爱着急,我不放心,你现在到哪了?
他说:对不起,婚礼日子不重要,重要的是以后的日子每天都有你。
他说:快回家吧,我在等你呢。
他说:急死我了,蠢婆娘,我准备去找你了。
我抱着手机在黑暗里笑了,觉得自己真的太蠢了。
另一件坏事是,袋鼠并没有在这家青旅的阅览室里找到Penny留下的那本书,店员信誓旦旦地说,从来没有看到过任何中文书。
会不会Penny的书,只是一个存在于袋鼠脑海中的浪漫故事?
旅途还得继续。我们路过有风车和大片燕麦的小镇,再次回到霍巴特已经是一周之后。集市依旧熙熙攘攘,热狗依旧鲜香诱人,卖苹果的老爷爷似乎从没离去。我找到了那个卖杯子的老夫妇,求他们再画一个一模一样的杯子给我。我说我快要结婚了,要把这个送给新郞。
我可以一个人做很多事,唯有爱你,是一个人做不到的。
在霍巴特青旅的最后一夜,我和袋鼠在休息室上网、看书、喝茶,突然袋鼠被雷劈了一样神挫挫地立在我面前,声音还带着抖:桑桑……
我看过去,他手上捏着一本书,卡其色的硬质封面,装帧简单得倒像一个笔记本,诗集名是一行小字:我是你流浪过的一个地方。翻开来,在扉页,有几行清秀的小字和签名,抄写的诗集的第一段:
“在同一个一百年里,你来了我来了
——不早,也不迟
在同一朵云彩下,你看见我 我看见你
——不远,也不近
你就在那儿,有树有水所以,我爱你。”
我仿佛看见一个姑娘独自坐在台灯前,想着她远在异国的恋人,一笔一画地写下这段诗句,又仔细地放回书架,久久地看着这本书,期待着这些沉默的句子有天能被人朗读。工作人员说,他们也不知道这本书是哪里来的,大概是之前做过的图书漂流的活动。如果袋鼠想把这本书带走,那么可以再往书架上放上一本书。
袋鼠没有把这本书带走,他在那行小字旁,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抄上了这首长诗的最后两句:
“我将认出你,我的心将挨着你
不声不响,你知道是我,我知道是你”。
回国之后,考拉联系过我一次,找我要相机里给她拍的照片。
不久之后,她给我了一个链接,是她的澳大利亚游记,叫《和妈妈一起旅行》。
她写道:“妈妈去年去世了,她生前的五年时光都是在病床上度过的。她一直跟我说,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看着楼下的人们走来走去、晒太阳、聊天,可是她连下床都做不到。她说她也想去很远的地方旅游,可是这辈子怕是没机会了。
“妈妈走了之后,我一直想完成她的心愿,又怕带着遗像太突兀,就带上了这个娃娃。她是妈妈送给我的礼物,从前妈妈上夜班去了,都会把她放在我的床边,说娃娃就像妈妈一样陪伴着我。娃娃有点旧了,但是她笑眯眯的样子,真的很像妈妈。
“谢谢路上偶遇的桑桑姐和袋鼠哥,一直照顾我,包容我,这些照片,都是他们帮我拍的。遇到你们,真的很高兴。”
我滚着鼠标往下拉,一张张图片蹦了出来,回忆铺天盖地。
她们坐在飞机上,一起看着舷窗外的落日慢慢藏进云里。
Salamanca集市上,考拉搂着她在挑选最大最香甜的苹果。世界各地的人们在草坪上跟着风笛声欢快地跳舞,考拉牵着她的手,在阳光里跳跃,她在微笑。
在万籁俱寂的摇篮山顶,她们背靠背坐着,远处是湖水,更远处是山,再远处就是世界尽头。冰川时期遗留的坚硬岩石间,一丛丛白雏菊倔强而旺盛的诉说着生的欢喜。
温柔的无名海湾,角落里考拉半靠着枯树甜甜睡去,而妈妈还像当年一样,在身旁静静地守护着她……
这丫头……我的心化了一个角,眼泪涌了出来。考拉、袋鼠和我在这个荒原小岛偶然结伴,而我们心中各自爱着的人,也陪伴我们走完了温暖的旅程。
博尔赫斯说,一切邂逅相遇都是事先约定。
也许你曾无数次这样出发,想去某个地方,一个背囊、一个人,带着只身打马的快意。但你终究会在路途中与陌生的他们相逢,与自己心中怀揣的深爱之人相逢,偶遇也好,约定也罢,一起在月圆之夜饮一杯酒,在大树下说几个故事,交换彼此的痛楚与喜悦。再回想起这段旅途来,最打动你的并不是山川湖海的壮丽,而是那些在你生命中像礼物一样闪过的人们。
我们生来就像是在大雾弥漫中独自上路的人,前路渺渺,四顾无人,每个人都困于自己的孤独。但如果全都孤独的生,而后孤独的死,那人间又有什么趣味?
而我,愿意在迷雾中伸出手,找到你,认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