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已看出,作者从不将一个无关紧要的特征随意介绍进故事中来。现在,他又给我们提供了一条无性别意识流的证据,这一无性别意识流控制着整个旅行中的汉诺德。当他在庞贝城里长达数小时漫步时,“奇怪的是,他的记忆中从未再现不久前他梦到的公元79年火山爆发、庞贝城毁灭的情景。”(47)只有当他看到格拉迪沃时,才突然回忆起那个梦,并同时意识到他的这次谜一般旅行的幻觉原因。除非我们假设,旅行不是在梦的直接激发下进行的,而是对梦的抵制,是一股拒绝了解梦的神秘意义的心理力量的释放,还有什么办法能解释这种对梦的遗忘,这个把梦与主人公在旅行中的心理状态分隔开来的压抑呢?
可是,另一方面汉诺德并未从战胜情欲的成功中得到喜悦。被压制的心理冲动拥有巨大的能量,足以用不满和抵制对压制者进行报复。他的渴望转变为不安和失望,使他的旅行变得毫无意义。他对服从幻想的意志而进行旅行的原因的认识受到了限制,他与科学的关系,本应在这里激发起他浓厚的兴趣,却受到了干扰。因此,作者向我们展示的是他的主人公在逃避爱情之后遇到的危机、精神错乱和心理烦躁,一种我们通常在发病至巅峰状态时遇到的骚动不安,每逢这时,两种矛盾的力量谁也不能绝对压倒谁,不能在中间地带建立起一个活跃的精神王国。可是,在这里作者及时而有效地介入,澄清了混乱,他让格拉迪沃在这个关键时刻出现并承担起治疗汉诺德幻想的任务。作者借助他拥有的控制他创造的人物的权利,使之走向幸福的归宿。尽管他也让他们遵守必要的法律,但他巧妙安排,使汉诺德为逃避那个姑娘来到庞贝,又安排姑娘也来到这个地方。通过这种方式,他修正了那年轻人在幻觉引导下做出的愚蠢行为——用他所热爱的活着的姑娘的家交换想象中的她的替身的家。
佐伊·伯特冈以格拉迪沃的面目出现,标志着故事的紧张气氛也达到高峰,我们的兴趣也随之很快转向新的目标。迄今为止,我们一直关注着一个幻想的发展,现在我们将目睹它的治愈。或许我们要问,作者向我们提供的这一治愈过程是否是一个纯粹想象的叙述,抑或他是否是依据现实的可能性创作了这个故事。佐伊在与她的新婚朋友的谈话中使我们相信她有治疗汉诺德幻想症的意图。(124[第27页])可是,她是如何着手进行的?汉诺德建议她像“那天”一样躺下睡觉,惹得她十分恼怒。待她怒气消散后,她于第二天中午的同一时间,又来到同一地点,开始诱使他说出所有的隐情。正是由于她不了解那些隐情,所以才在前一天对他的行为不理解。她知道了他的梦,格拉迪沃的塑像以及与她本人也能表演的那种步态。她暂时接受了复活的幽灵的角色,她感到这一角色是他在幻觉中为她设计的。她接受了他无意中带来的死者的花,她为他没有送她玫瑰花而表示遗憾。通过这些举动,她用含蓄的语言向他暗示他有可能进入一个新的角色(90[第21页])。
这个聪明非凡的姑娘在得知那年轻人对她的爱情是他幻觉背后的动力时,便决定赢得她童年时的伙伴作为自己的丈夫。然而,我们对她行为的兴趣,这时或许会让位于我们对幻想本身的惊讶。幻想的最后一幕,是死于公元79年的格拉迪沃,现在却能够以正午幽灵的姿态与他进行长达一小时的交谈,谈完后她必须遁入地下或又寻找她的墓穴去。这一心理情节现在要被他的新发现撕破了,这个新发现就是,幽灵穿的是现代社会的鞋子,她不会古希腊文,却懂德文,而公元79年还没有德文呢。如此说来,作者把他的故事称之为“庞贝幻想”是有道理的,但同时似乎也排除了用医学标准进行分析的可能性。
然而,进一步考察汉诺德的幻觉,我觉得它大部分是可能的。其实幻想的一部分是作者制造的,因为他给故事设计的前提是佐伊在每一个细小之处都与雕塑极为相似。因此,我们要避免把这一前提不可能性转移到它的结果——汉诺德把那姑娘当成格拉迪沃的再生。作者未给我们提供任何理性线索,可见他是十分重视幻想中的解释的。另外,作者还借助一系列推动和缓和的环境来表现主人公的失常行为,如荒原烈日的照射和维苏威火山上酿出的葡萄酒的醉人魅力。可是,在所有的解释性的和开脱性的因素中,最主要的还是安心,我们的理智就是在它们的状态下才接受某种荒唐的东西的。假如它能满足某些强烈的感情冲动的话,一个令人震惊、同时也经常被人忽视的事实是,在这样的心理状态下,即使是最有理智的人也会容易而频繁地表现出弱智。稍有自知之明的人都可以发现这种情况经常发生在他自己身上。如果某种心理过程与某些潜意识的或被压抑的动机相联系的话,这种情况就更常见了。写到这儿,我很想引用一位哲学家写给我的几句话:“我一直在记录我本人经历过的一些严重的错误和未加思考的行为,这些错误行为的动机只在事后才发现(这事非常不合逻辑)。你发现自己犯了很多错误,你自己都觉得吃惊,但这事却又十分典型。”还须记住,相信神灵、鬼魂,在我们信仰的各种宗教中都是天经地义的,至少在我们小时候是这样的。这种信念在受过教育的人中仍可见到,就连那些在其他方面很有理智的人,也相信可以把灵性与理智结合起来。一个申明理性和学会怀疑的人,也可能惭愧地发现自己在强烈情感和理念混乱的冲击下,会在一段时间内很容易地返回到唯灵主义的老路上去。我认识一个医生,有一次他失去了一位患有格雷夫斯氏病的女病人。他怀疑可能是自己某次配方不慎,才导致了这位患者的不幸后果。几年后的一天,一个姑娘走进了他的诊室。尽管他努力克制自己,但还是忍不住把她认做已经死去的那个人。他的理论只有一个:“死去的人能够复生,这毕竟是事实。”他对自己的判断不觉得羞愧,而是恐怖,直到姑娘介绍说她是那个死于该疾病的人的妹妹,她本人也患上了这种疾病。临床观察发现,格雷夫斯氏病的患者面部特征十分相似,而同姓同族更使得这两位女患者酷似一人。遇到上述情况的那个医生不是别人,就是我本人。因此,对于诺伯特·汉诺德有关格拉迪沃复生的幻觉,我凭切身感受怀疑其真实性。最后,每一位精神病学家都熟知,在慢性幻想(妄想狂)的严重病例中,最极端的情况是出现了编制精巧、证据充分的荒谬情节和情景。
在与格拉迪沃第一次会面之后,诺伯特·汉诺德先后在他知道的庞贝两家餐馆中喝了酒,而其他旅游者都在忙于吃主餐。他这么做是为了搞清楚格拉迪沃在哪个旅馆里吃住用餐,“当然他自己从未意识到自己竟有此怪念头”。但是,也很难说清他的行为还会有别的动机。他们在麦利戈宫第二次会面后的那一天,他经历了各种奇特的、彼此无关联的事件。他在门廊的墙上发现了一条窄缝,格拉迪沃就是从那里消失的。他遇到了一个呆头呆脑的捕蜥蜴者,那人把他当熟人问候。他在一个偏僻的地方发现了第三家旅馆“太阳旅馆”,旅馆的主人硬卖给他一个上面长满了绿锈的金属饰针,说是从一个庞贝姑娘的遗骸边发现的。后来,在他住的旅馆里他注意到一对刚住进来的青年男女,他以为他们是兄妹并对他们产生了好感。所有这些印象都融入了他后来的“毫无意义”的梦中,情节如下:
“在阳光下,格拉迪沃坐在那里。她用草叶编织了个圈套要用它捕捉蜥蜴。她说道:请保持安静。我们的女同事是对的,这真是个好方法,她用它捕到了很多蜥蜴。”[第25页]
他还在睡眠中就赶走了这个梦,他冷静地想:“这太疯狂了”,并朝各个方向去想以便摆脱这个梦。他做到了,凭借的是一只隐形鸟,“这鸟发出一声笑一般的鸣叫,用嘴衔着蜥蜴飞走了”。
接下来,我们还要不要把这个梦也解释一番呢?也就是说,我们要不要用其歪曲形态引发该梦的潜在意念来替代梦本身呢?这样做同梦本身一样无意义。梦的这种荒诞性构成了一个观点的主要之处,该观点是,否认梦是完全合理的心理行为,坚持认为梦来源于对大脑成分的无目的刺激。
我们能够将被认为是释梦的常规程序的技术应用于对该梦的解释。这个技术包括对显梦的显性联系不予注意,而是对每一部分内容分别给予重视,从梦者的印象、记忆及自由联想中寻根溯源。可是,既然我们不可能去询问汉诺德本人,我们只好满足于对其印象的考察,并尝试性地站在他的立场上发挥我们自己的联想。
“格拉迪沃坐在阳光下,一边捕捉蜥蜴,一边在说话。”在这一段梦境中,前一天的印象有何表现呢?无疑,汉诺德遇见的捕捉蜥蜴的老先生,在梦中被格拉迪沃所取代。他坐或躺在“洒满阳光的山坡上”,并跟汉诺德讲了话。而且,梦中格拉迪沃的话就是这位老先生讲话的翻版。“我们的同事艾莫(Eimer)建议的方法真是好,我已经使用过多次并且效果很好。请保持安静。”[第23页]格拉迪沃在梦中使用的词汇大体与之相同,只是“我们的同事艾莫”被无名的“女同事”所取代;另外,动物学家话中的“多次”在梦中被漏掉,句子的顺序也有些变化。因此,前一天的经历经少许变化和歪曲后进入梦中。为何进入梦中的是这一特殊经历?所发生的变化——老先生被格拉迪沃所取代以及令人迷惑的“女同事”的介入是什么意思?
在释梦过程中有一个原则,是这样的“在梦中听到的一句话,肯定是梦者在清醒时听到或说过的”。这条规则似乎在此得到了运用:格拉迪沃说的话是汉诺德前一天听到的老动物学家说话的近似的翻版。释梦过程中的另一条原则告诉我们,当一个人被另一个人所取代时,或当两个人合而为一时(例如,在某一情境中出现其中的一个人却表现出了另一个人的特征),这表明两个人是相等的,他们之间有相似性。如果我们将这一原则也运用于我们正在讨论的这个梦,我们就会得到如下的译文:“格拉迪沃像那位老人一样捕捉蜥蜴,她捕捉蜥蜴的技术像他一样熟练。”很难马上断定这个结果有说服力,可是我们还有另外一个谜要解开。在梦中取代那著名的动物学家艾莫的“女同事”,我们该把她与前一天的什么印象相联系呢?幸运的是,我们没有多少选择余地。一个“女同事”只能指另外一个姑娘——即汉诺德误认为是陪她哥哥一道旅行的那个令人同情的年轻女子。“她在裙子上别了一朵索兰托玫瑰花,这使他想起了在餐厅里他从自己所在的那个角落看见的一样东西,但他记不起是什么东西了。”[第24页以下]作者的这一段话,让我们有理由把她当作梦中的“女同事”。汉诺德回忆不起来的内容肯定就是被他当成格拉迪沃的姑娘说的话。她在向他要死者的白花时曾对他说,在春季里人们给幸福的姑娘送玫瑰花。[第21页]可是在这些话的背后隐藏着求爱的信息。那么,这位幸福的“女同事”在成功地进行着一种什么样的蜥蜴捕捉活动呢?
第二天,汉诺德遇到了想象中的兄妹在热烈拥抱,于是修正了他原先的误会。他们事实上是一对恋人,并且在度蜜月,这一点在他们意外出现并打断了汉诺德与佐伊的第三次谈话时,我们也看出来了。如果我们现在愿意假设,尽管汉诺德在清醒时将他们当成兄妹,但无意识中很快就识别出他们的真正关系(第二天就被明确更正),那么,格拉迪沃在梦中说的话其意义也就不言自明。红色的玫瑰花已经变成了爱的象征。汉诺德知道,那对青年男女已经变成了他与格拉迪沃将要成为的那种关系。捕捉蜥蜴意味着捕捉男人。格拉迪沃说的话大意是说:“别管我,我和其他姑娘一样,懂得如何赢得男人。”
但是佐伊的这一深层次意图在梦中为何一定要以老动物学家的话的形式出现?为什么佐伊获取男人的技巧要以老先生捕捉蜥蜴的技术来表示?这个问题我们不难回答。我们已经猜测到,蜥蜴捕捉者不是别人,正是伯特冈——佐伊的父亲,那个动物学教授。他也一定认识汉诺德——这才可以解释他为何把他当作熟人向他问候。让我们再来假设,汉诺德潜意识中一下子就认出了教授。“他有个模糊的印象,他好像在两家旅馆中的一家看到了捕捉蜥蜴者的脸。”这便可以解释佐伊的深层动机赖以表现的奇怪假象:“她是捕捉蜥蜴者的女儿,她的手艺是从他那儿学得的。”
在梦中,格拉迪沃取代了蜥蜴捕获者,这代表着汉诺德潜意识中所熟悉的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女同事”取代了“我们的共同艾莫”,使梦表达了汉诺德希望她在追求男人的愿望。这样看来,该梦将前一天的两种经历联结(“凝缩”)成一个情境,使得两个难以进入意识状态的发现得以表现(当然是以一种十分晦涩的方式)。然而,我们还可以把分析推进一步,可以进一步削减梦的奇特性,可以揭示主人公前一天的其他经历对他的梦的显性内容的影响。
我们可以声称,自己对作者迄今为止所做的解释并不满意,即为什么偏偏是捕蜥蜴那一幕成了梦的核心部分。我们有理由怀疑,梦的其他成分也在发挥它们的作用,就像是显梦中的“蜥蜴”那样。的确,我们本可轻易地做到这一点。我们还记得,汉诺德曾在墙上格拉迪沃消失的地方发现一条裂缝——一条“宽得足以让一个十分苗条的人”通过的裂缝。得到这一发现后,他便在大白天开始修改自己的幻想——修改后的幻想是这样的:格拉迪沃从他的视野中消失时,并不是沉入地下,而是将缝隙作为逃往墓穴的通道。在他的潜意识意念中,他也许告诉了自己他已经找到了关于那姑娘奇怪地消失的自然解释。可是,通过窄缝遁入其中的想法,难道不会让人想起蜥蜴的行为吗?格拉迪沃本人的行为不正像一个灵活的小蜥蜴?我们认为,在墙上发现一个缝隙,决定了为什么会在显梦的内容中出现一只蜥蜴。梦中关于蜥蜴的情景反映了梦者前一天看见蜥蜴的印象,以及与佐伊的父亲——那个动物学家相遇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