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泪与笑(纪伯伦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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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泪与笑(9)

往昔,你是静夜里无声的话语;如今,你变成了白昼口中的欢歌。所有这一切仅在一分钟里完成;那一分钟里包含着一眼、一语、一叹和一吻。亲爱的,那一分钟将我心灵过去的准备和未来的希望集连在一起。那一分钟就像洁白的玫瑰花,生自大地的黑暗之心,位同世世代代心目中的耶稣降生。因为那一分钟充满活力、纯洁和爱情;因为那一分钟使我内心深处的黑暗化作光明,令悲哀化作欢乐,教痛苦化作幸福。

亲爱的,爱情的火炬自九天而降,波浪起伏,千样百种。但是,爱情在这个世界上的作用和影响却只有一个:照亮单个人心的小火炬,就像来自高天照亮各民族黑暗的大火炬。因为单人心灵中的各种成分、爱好和情感,与人类大家庭心灵中的各种成分、爱好和情感完全一样。

亲爱的,犹太人早就期盼着自古以来已经许诺了的伟大救世主的降临,以便把他们从异族奴役中解救出来。希腊的伟大心灵认为对朱庇特和密涅瓦崇拜已经衰弱,众神灵已经不再能满足精神生活的要求。罗马的高尚思想一番精心沉思,发现阿波罗的神性已经远离人们的情感,维纳斯永恒之美也已近于衰老。各个民族都下意识地感到心灵上的饥饿,需要一种超越物质的学说,深切地向往着精神自由,就是那种教人同自己的亲朋一道欢享阳光和生活美的精神自由。那便是美好的自由:它授权给人,让人们确信他接近他们,完全是为了在他们得到幸福之后,他可以无所畏惧地接近一种不可见的力量。

亲爱的,那一切都是两千年以前的事情。当时,人心的情感都还围绕着可见物盘旋,害怕接近无处不有的永恒灵魂;那时,牧羊神潘牧羊人心中充满惊惧,太阳神伯阿勒祭司们的手控制可怜人和弱者们的心灵。

在一夜之间,不,在一个时辰里,不,在独立于世代的一瞬间(因这一瞬间比世代更强大),圣灵启唇,讲出了本在自己那里的“生命词语”,继之随星光和月华而降下,渐显形体,变成一女子怀抱中的婴儿,落在一个牧人为保护自己的牲畜免受夜间活动的野兽侵袭的简陋地方……那婴儿睡在牛槽里的干草上——那天使坐在用戴着沉重桎梏的心、渴求精神的灵魂和追求智慧的思想做成的宝座上——身上裹着贫困母亲的破衣衫孩子温文尔雅地从朱庇特手里夺过权杖,交给在羊群中靠在草上的可怜牧羊人;那孩子谦和温顺地从密涅瓦那里取来智慧,传授给坐在湖边的贫苦渔夫;那孩子用自己心中的痛苦换来阿波罗的欢乐,赠送给挨门乞讨的心碎人;那孩子将来自维纳斯的美,倾注到担忧遭压迫者残害的烟花女的灵魂里;那孩子将伯阿勒从其威力的宝座上拉下来,让在田间挥汗播种的贫寒农夫坐上去。

亲爱的,我昔日的情感不是也像以色列人一样吗?不是也在夜阑更深之时期盼着救世主将我从岁月的奴役及烦扰下拯救出来吗?不是也像已往诸民族那样深感灵魂饥饿吗?不是也像一个在荒郊迷路的孩子蹒跚在生活路上吗?不是也像一颗被抛弃在岩石上的果核,既没有鸟儿将之啄而食之,也没有别的因素将之裂开,使之发芽生长吗?

亲爱的,所有那些都发生在昔日:但是我的梦在黑暗之中爬行,害怕接近光明;当时,绝望忽而把我的肋骨弄弯,烦恼忽而又将之整直。

在一夜之间,不,在一个时辰里,不,在我生平岁月之外的一瞬间(因这一瞬间比我的生平岁月更美),圣灵自至高光明圈中心而降临,透过你的眼睛望着我,用你的口舌与我交谈;爱情就生自那一眼和一语之间,继之驾临我的心田……这伟大爱情所坐的牲口槽就在我的胸中;这爱情便是依偎在我心灵胸口上的婴儿。正是这爱情将我内心的悲伤化成了幸福。正是这高居精神自我宝座上的天使,用他的声音将我死去的岁月复活;正是这位天使,使我哭瞎了的眼睛恢复了光明;也正是这位天使,用他的右手从绝望的海洋中打捞出了我的希望。

亲爱的,过去的时间全是黑夜,黎明已经绽现,就要变成白天。因为孩童耶稣的气息已经渗入宇宙空间的分分秒秒。我过的生活全是痛苦,已经变成欢欣,即将化为快乐。因为孩童耶稣的双臂已将我的心和神魂紧紧拥抱。

灵魂谈心

“亲爱的,醒醒吧!你醒一醒!因为我的灵魂正在大海后面呼唤你,我的心神正在狂涛巨浪上空展翅飞向你那里。你醒一醒!活动已经停止,寂静淹没了马蹄声和行人的脚步声。睡神拥抱着人们的灵魂,而唯独我醒着,因为每当困倦侵袭我时,思念总是把我强拉回来;每当忧虑逼近我时,爱情总是把我推近你。亲爱的,因为我害怕藏在被窝里的遗忘幻影,所以离开了床;我丢开了书,因为我的叹息抹去了书上的字,那一页一页的书在我眼里都变成了空白纸。你醒醒吧,亲爱的!你醒一醒,听我把话对你讲。

“我在这儿,亲爱的!我听到你在大海后的呼唤,也感觉到了你的翅膀在拍击。我已经醒来,离开了自己的闺房,行走在草地上,而且我的双脚和衣角都已被夜露打湿。看哪,亲爱的!我已站在花儿盛开的巴旦杏树枝下。

“亲爱的,你说吧!让你的气息随着起自黎巴嫩山谷的惠风向我这里流动。你说呀!别人听不见,因为黑夜已把万物打入各自的巢穴,困倦也已令城市居民醉入梦境,只有我醒着。

“亲爱的,云天用月华织就了轻纱,并将之盖在黎巴嫩的躯体上。

“亲爱的,高天用夜的黑暗织成了厚厚的一件披风,用工厂的烟雾和死人的气息做衬里,并将之把城市的肋骨遮盖。

“亲爱的,乡下人已在他们坐落于核桃树和柳树之间的茅舍里入睡,他们的气息竞相登上欢梦的舞台。

“亲爱的,金钱的重载压矮了人的身材,贪婪路上的重重障碍已使他们的驼队疲惫不堪,疲倦已使他们睁不开眼睛,他们只有躺在床上,恐惧和失望的幻影折磨着他们的心。

“先辈们的幻影行走在山谷之中,丘山上空盘旋着帝王、先知们的灵魂。我的思想转向回忆的舞台,看到了迦勒底人的伟大恢弘、亚述人的壮丽堂皇和阿拉伯人的富贵尊荣。

“盗贼的黑影活动在胡同里,窗子缝隙间探出淫荡毒蛇的头,病魔气息掺杂着死神的喘息在街口奔走。记忆揭去遗忘的幕帘,使我看到了所多玛的邪恶和蛾摩拉的罪行。

“亲爱的,树枝条轻柔摇曳,树叶的沙沙声与山涧溪水的哗哗声结为联盟,我的耳边响起所罗门的《雅歌》、大卫的琴声和穆苏里的歌喉。

“这里的孩子们的心灵在颤抖,饥饿使他们神情不安;躺在忧伤与失望病榻上的母亲们在长吁短叹;贫困噩梦常常惊扰失业者们的心坎。我听到了苦涩的哀号和断断续续的悲叹,使人不禁落泪、哀怜。

“这里水仙花、百合花芳香四溢,素馨花与接骨木的香气相互拥抱在一起,继之与杉树的香气汇合,与微风的波浪掠过零散废墟和弯曲长廊之上,令人心充满遐想,真想乘风飞翔。

“此间胡同里的恶臭气味熏天,病菌四下扩散,就像无数根隐形细箭,令人直觉担心,将空气毒化污染。

“看哪,亲爱的,清晨已经来临,苏醒的手指戏动着睡者的眼帘。紫色的晨光从夜身后升起,揭去了夜幕,露出了生命的意志和光辉。静静依偎在山谷两侧的乡村苏醒了,教堂的钟声响了,使天宇充满了令人心满意足的呼声,宣告晨祷开始。山洞传来了钟声的回音,仿佛整个大自然都在进行祷告。牛离开圈,山羊、绵羊群出了栏,向着田野走去,吃着挂着闪光露珠的青草。牧童吹着短笛走在羊群前,羊群后跟着一群少女,和鸟雀们一道欢迎清晨的降临。

“亲爱的,清晨已经到来,白日的沉重手掌已在堆积起的房舍上伸开。窗帘已经取去,门扇也已开启,露出来的是一张张愁苦的脸和无精打采的眼。不幸的人们走向工厂,而在他们的体躯里,死神就栖息在生命旁边。他们的愁容上满是失望和恐惧的阴影,仿佛他们是被强拉向殊死决斗的战场。看哪,大街上挤满贪得无厌之辈,天空中充满铁器响声、车轮轰隆和汽笛长鸣。整个城市变成了战场,弱肉强食,富贵不仁,强占可怜穷人的劳动成果。

“亲爱的,这里的生活多么美好!它就像诗人之心,充满了光明和温柔。

“亲爱的,此间的生活多么残酷!它就像罪犯的心,充满了邪恶与恐怖。”

你时而欢快地蹒跚掠过,时而叹息号丧。我们听得见你的声音,却看不到你的身影。我们能感觉到你,却不能见到你。你就像爱的大海,弥漫了我们的灵魂,却从不将其淹没;你戏动着我们的心神,而我们的心神却不动声色。

你随着高山上升,贴着峡谷下降,又跟着平地和草原舒展开来。你上升时意志高强,下降时温和谦让,舒展时轻快敏捷。你就像一位仁慈厚道的君王,平易以近平民弱者,傲然以待大夫霸强。

秋天里,你在山谷里哀号,万木与你一道泣泪;冬天里,你雷霆大发,整个大自然与你一道暴怒;春天里,你体弱多病,田野却因你衰弱而苏醒;夏天里,你隐身于静静的面纱之后,我们以为你被太阳用箭射中,太阳又用自己的高温为你裹上殓衣。

不过,我来问:秋天里,你究竟在哭,还是在你剥光了万木的叶子之后,因万木害羞而笑?冬天里,你究竟在发怒,还是围绕着夜下盖着雪的坟墓舞蹈?春天里,你究竟是生了病,还是一位被久别远离熬得体弱不堪的多情少女,叹息着走来,以求将自己的气息喷到恋人——四季中的青年——脸上,欲将之从睡梦中唤醒?夏季里,你真的死去了,还是在果心里、葡萄园中、打谷场上小憩?

你从城市街巷里带来疾病的气息,从山冈带来了鲜花的芳馨。伟大的心灵正是如此行事:静静地承受着生活的痛苦,也在静静地接纳生活的欢乐。

你对玫瑰耳语了奇异秘密,而玫瑰全知其中含义,故时而局促不安,时而绽出微微笑颜。上帝正是这样对待人类灵魂。

你在这里慢条斯理行走,而在那里又步履匆匆,换一处又奔跑飞驰;但是,你从不停息。人的思想亦如此,运动则生,静止则死。

你在湖面上写下诗句,随后又将之擦去。诗人也是这样,随写随擦,反反复复。

你自南方来,灼热得似爱情;你自北方来,寒冷得像死亡;你自东方来,像灵魂一样轻柔;你自西方来,似凶神一样疯狂。莫非你像岁月一样变化无常?难道你是八方的使者,将各方的叮嘱如实对我们传讲?

你怒气冲冲地从沙漠掠过,残酷地践踏驼队,然后将之埋葬在沙被之下。莫非你,你就是那种无形的流体,随黎明曙光起伏穿行在枝叶之间,像欢梦一样徜徉在谷地,那里的鲜花因迷恋你而频频摇曳,青草因陶醉于你的气息而翩跹起舞?

你在海上怒气大作,搅乱了大海深处的平静,致使大海对你大发雷霆,张开汪洋大口,一举吞下无数船只和生灵。难道你,你就是那顽皮多情的男孩儿,将围着房舍跑着玩的女孩子们的辫子轻轻抚弄?

你要把我们的灵魂、叹息和心神带往哪里?你要把我们的笑颜送往何方?你将怎样对待我们心里迸发出的火花?你想把它带往晚霞之后、尘世之外,还是把它当作猎物拖往遥远山谷和可怕山洞,在那里将之左右抛撒,直至消失隐匿?

夜阑更深,心向你透露自己的秘密;黎明时分,眼睛让你拨开自己的眼皮。你可记得心的感受和眼睛看到的东西?

在你的羽翼下,存放着穷苦人的悲伤回音、孤儿的哭号和寡妇的哀叹;在你的衣褶里,储藏着异乡人的思念、遭抛弃者的悲叹和烟花女子心灵的哭喊。这些可怜小人物的寄存物,你可曾妥善保管?或许你像大地,我们只要把一种东西交给你,你便将之变成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你可听到了这呐喊、哀号、嘈杂和哭声?或许你像富豪强人,穷苦人向他们伸手乞讨时,他们头都不回;人们对着他们高声呼喊,他们充耳不闻?

听者的生命啊,你听到了吗?

情郎归来

夜幕刚刚降临,敌人败退了,人人背负箭伤,个个满身矛痕。胜利者高擎光荣旗帜,唱着胜利凯歌,踏着锤子击打山谷石子似的马蹄声节奏,豪迈地登上归程。

明月已爬上笕口山。胜利者们俯视战场,只见巨大岩石高耸,与民众的心灵一道直插天空。杉树林镶嵌在原野中,活像先辈们挂在黎巴嫩胸膛上的荣誉勋章。

胜利者们继续前进,月光洒在他们的武器上,闪闪发亮;远处山洞回荡着他们的欢呼声。他们行至一条山路口,一声马嘶使他们停下脚步,但见那匹马站在灰色岩石之间,仿佛变成了岩石的一部分。他们凑上前去,仔细观看,忽见一具尸体静静地躺在血凝的地面上。首领高声喊道:“让我看看那口宝剑,我就能认出剑的主人。”几个骑士翻身下马,围着死者仔细打量。片刻后,一骑士回头望着首领,用深沉、嘶哑的声音说:“他那冰冷的手指依然紧紧握着剑柄,我们羞于夺他的剑呀!”

另一骑士说:“宝剑穿上了血鞘,钢刃不见了。”

又一骑士说:“血凝固在手掌和剑柄上,将剑与手臂连成了一体。”

首领离鞍下马,走近死者,说:“扶住他的头,让月光为我们照一照他的面容。”

骑士们迅速行动。旋即,死者的脸面透过死亡的面纱显现出勇敢、强悍和坚毅的英容。那是一位坚强战士的脸,无声的言语道出了男子英勇气概;那是一张懊悔而欢乐的脸,遇敌人严厉以待,见死神微笑相迎;那是一位黎巴嫩英雄的脸,身临战役,看到了胜利的曙光,但未能与战友们合唱凯歌同返。他们摘下死者的头巾,揩去他那蜡黄脸上的征尘,首领大惊,难过地高声喊道:“这是伊本·萨阿比呀!多么惨重的损失!”骑士们边叹息,边异口同声呼唤着烈士的英名。过了一会儿,他们肃静下来,认为这位英雄捐躯,使他们蒙受的损失巨大,远远盖过胜利的光荣。刹那之间,他们就像一尊尊大理石雕像,场面的可惧令他们人人呆站在原地,个个寂静无声。所有这些都是死神带给英雄们的心态,而哭天抹泪才是女人的本能,号丧喊叫只适合于孩童。挥剑的男子们只有充满庄重严肃的沉默:那沉默紧紧扣着坚强的心,就像鹰爪紧掐猎物的脖颈;那不屑于哭泣落泪的沉默,使灾难显得残酷沉重;那沉默将一颗伟大的心灵从山巅降至海底;那沉默宣告暴风来临,即使一时没有到来,那沉默的作用也胜过暴风。

他们脱下烈士的衣服,察看死神之手所伤及的部位,但见他的胸膛上刀伤处处,就像一张张怒口,在寂静的夜下,诉说着男子汉的雄心壮志。首领走上前去,跪下仔细察看,发现烈士的手腕上缠着一条金丝绣花香罗帕。首领暗自打量、沉思,终于认出了织绸的巧手和绣花的纤指。他将香罗帕取下,藏在自己的怀里,站起来后退了两步,用颤抖的手遮着阴沉的面容。首领的手曾经何其威风,取下了多少敌人的首级;如今却软弱无力,擦着眼泪,不住抖动。因为他的手触摸到了那条金丝绣花的香罗帕,而那香罗帕又是一位热恋中的姑娘亲手系在情郎手腕上的,以便送他奔赴战场,勇敢战斗;不期壮士倒在沙场,如今只能让战友们的肩膀将他抬回到姑娘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