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泪与笑(纪伯伦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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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泪与笑(4)

在黎巴嫩山麓,溪水像银丝一样在岩石间潜行流淌。溪水附近坐着一位牧羊女,周围有一群羊,一只只瘦骨嶙峋,正在鲜嫩的荆棘间吃着干枯的草。少女望着远处天边的晚霞,好像她在读写天幕上的未来前程。她的眼里噙着泪珠,活像露珠点缀在水仙花上。忧伤之情开启了她的双唇,仿佛还想趁她叹气之时占据她的心。

夜色降临,山冈开始围起暗色的外衣。蓦地,一位老翁出现在少女面前,但见白髯长垂至胸,银发披满双肩,右手拿着一把锯齿形镰刀。老翁用类似于波涛怒吼的声音说:“叙利亚,你好!”

少女一惊,急忙站起来,用被恐惧打断,又被痛苦连接起来的声音,说道:“世代老人,你现在找我有什么事吗?”

随后,少女指着自己的羊,接着说:“原来羊群布满山谷,如今只剩下这么一小群了。这都是由于你的贪婪所致。你还想再夺去一些吗?

“过去,这里曾是肥美牧场;如今被你的脚踏得干枯荒芜。昔日,我的羊在鲜花丛中牧放,挤出的奶甘甜芳香;如今一只只空着肚子啃食荆棘和草根,时刻面临着死亡。

“世代老人啊,你敬畏主,快离开我吧!你的不公正令我厌恶了生活;你的镰刀凶狠使我宁可选择死亡。

“请你离开我,让我独自饱饮泪水,沐浴痛苦微风吧!世代老人,你到西方去吧!那里的人们正参加生命的婚礼和节日,让我在你举行的葬礼上痛哭号丧吧!”

老翁用父亲般的目光望着少女,他已把镰刀藏在自己的衣服褶里,说:

“叙利亚,我只从你这里拿了我给你的部分赠礼,不是抢夺,而是暂借,以后是要奉还的,而且言必信,到时如数奉还。你要知道,你的姐妹民族有福分享用原属于你的光荣,有权利穿着原属于你的外衣。我与公正是两位一体,故给你的东西不能给你的姐妹。不然,我就不能使你们同样热爱我,因为爱只能平分。叙利亚啊,你和你的近邻埃及、波斯和希腊一样,他们都有像你的羊群一样的羊群,他们也都有像你的牧场一样的牧场。叙利亚呀,被你称作‘衰败’的现象,我则称之为‘应有的睡眠’,紧随其后的便是生机勃勃与兴旺发达。花儿只有经过死,才能重生;爱情只有分别之后,才更火热。”

老翁走近姑娘,伸出手去,说道:“先知之女,握握我的手吧!”姑娘握住老人的手,用泪眼望着他,说:“世代老人,再见吧!”老翁答道:“再见,叙利亚,再见!”

旋即,老翁闪电似的隐去了。少女呼唤着自己的羊,边走边一遍又一遍地说:“能否再次相见?能够再见吗?”

美神宝座前

我从社会逃离出来,徘徊在宽广的山谷中,时而沿溪水前往,时而静听鸟儿鸣唱,终于来到一个枝叶遮天蔽日的地方,于是坐下来,开始独自沉思,自言自语。一颗干渴的心灵,认为一切可见的都是海市蜃楼,而一切不可见的却全是陈酿美酒。

当我的头脑挣脱了物质的监牢,跃入幻梦天际时,无意中回头一望,忽见一位姑娘站在我的附近。那是一位仙女,不见珠光宝气,没有华衣锦饰,只有一条葡萄藤遮盖着部分肢体,还有一个花环束着金黄色的秀发……她从我的眼神里知道我一时惊愕不已,不知如何是好。她说:“我是林地之女。你不要害怕!”她那甜美声音恢复了我部分气息。我说:“像你这样的好人怎会住在这野兽出没的凄清野外?凭你的生命起誓,告诉我,你究竟是何许人?又从何地而来?”她坐在草地上,说道:“我是大自然的象征。我就是你的祖辈崇拜,并在巴勒贝克、艾弗加和朱拜勒为之建祭坛、神庙的那位神女。”我说:“那些神庙已经倒塌,我的祖辈的尸骨也已化为净土,他们崇拜的神和宗教的遗迹仅仅留在几页书中。”她说:“有的神随着崇拜者的生而生存,伴随着崇拜者的死而死亡,而有的神则依靠永恒的神性长生不老。至于我的神性,它则源于你无论怎样都能看到的美。美就是整个大自然。美本是山冈间牧羊人、田间的农夫和山与海之间的漂泊者们的幸福起点。美是智者登上颠覆不破的真理宝座的阶梯。”我的心怦怦直跳,在说着口舌不会说的话。我说:“美是一种可怕的力量。”她的双唇间绽现出鲜花的微笑,目光中蕴含着生命的秘密。她说:“你们人类什么都怕,甚至怕你们自身。你们怕天,而天本是安全之源。你们怕大自然,而大自然本是休息的床铺。你们怕众神之主,并将仇恨和愤怒全归罪于它;其实,它即使不是什么仁慈和怜悯,也不是别的什么。”

一阵夹带着美梦的沉静过后,我问她:“美究竟是何物?就像人们对它的赞美和热爱各不相同一样,人们对它的解释和理会千差万别。”她说:“它对于你的心灵有一种吸引力;当你遇到它时,你会感到有数双手从你的内心深处伸出来,以便将它抱到你的内心深处;肉体将它看作一种考验,灵魂把它视作一种馈赠;它可使悲欢之间亲近、融洽、友爱;它隐藏着,你能看到它;它不为人知,你却知道它;它沉默无声,你能听到它;它是一种力量,起自你的圣洁灵魂,终在你的想象之外……”

林地之女走近我,伸出她那芳香的手捂住我的眼睛。当她把手移开时,我发现我独自站在那山谷中。我起身回返,心灵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美,便是你所看到的;你甘愿奉献,无意索取。”

睿智来访

寂静的夜里,睿智到来了,站在我的床边,用慈母般的目光望着我,擦去我的眼泪,说:“我听到了你心灵的呼唤声,特来给之以安慰。在我的面前打开你的心扉吧,我将让其充满光明。你尽管发问,我将为你指点通往真理之路。”我说:“睿智呀,我是何人?我怎么走到了这么一个可怕的地方?这宏大意愿、丰富图书和奇异画面是怎么回事?这像鸽群飞闪而过的思想是怎么回事?这充满倾向的诗句与富有情趣的散文从何而来?这些令人痛苦,又令人欢欣,拥抱我的灵魂,又涌上我心头的成果从何而来?这些凝视着我,洞察我内心深处的眼睛,为何不理睬我的痛苦?这些声音何以为我的当今岁月哭号,却歌唱我的童年?何为青春?为何戏弄我的爱好,嘲笑我的感情,忘却往昔成就,为琐碎小事而欣喜,嫌明天来得太慢?这是什么世界?为何把我带往不为我所知的地方,和我一起站在光彩的立场上?这大地为何张着大口吞噬人的躯体,却敞着胸怀任贪婪魔鬼安居?通往幸福爱情的路上有万丈深渊,人却依旧对之恋恋不舍,原因何在?人为何不顾死神抽打,仍要求与生命亲吻?人为什么宁可以一年的悔恨去买一分钟的享乐?人为何不听梦想的呼唤,却要向困神投降?人又为什么随着愚昧溪流一直走向黑暗海湾?睿智啊,所有这些都是怎么回事呢……”

睿智回答道:“人哪!你想用神的眼光看这个世界,却又用人的思想了解未来世界的奥秘,此乃愚蠢至极也。到原野去吧,你会发现蜜蜂在鲜花周围旋飞,苍鹰在向猎物俯冲。进入你的邻居家中,你会看到孩童见火光而惊异的神态,母亲在忙于家务。你要像蜜蜂一样,而不要在静观苍鹰打猎中浪费大好春光。你要像孩童一样为火光而欢喜,让你的母亲安心忙自己的家务。你所看到的一切,过去和现在都是为你而存在的。那丰富的图书、奇异的画面和美好的思想,都是你的先人们灵魂的幻影。你撰写的诗文是你与人类兄弟之间互通的桥梁。令人痛苦,又令人欢欣的成果是往昔播在心灵田地的种子,未来将得到收益……戏弄你那爱好的青春将打开你的心扉,以供光明进入。这张着口的大地会使你的灵魂挣脱你的肉体的奴役。这个带你行走的世界便是你的心,而你的心则是你猜想的那个世界的全部。在你看来愚昧、渺小的那个人,他从上帝那里来,以便用痛苦学习欢乐,从黑暗中获取知识……”

睿智伸手抚摩着我那火热的前额,说:“大胆往前走,决不要停留,前面就是至美。走啊,不要怕路上的荆棘,因为它只使败血外流。”

一位朋友的轶事

我知道他是生活道路上的迷途青年,放浪形骸,无拘无束,拼命满足自己的嗜好。我知道他是一朵柔嫩的花,轻率之风将之吹入了淫荡的汪洋大海。

我是在那个乡村认识他的。当时他就是一个坏孩子:手捣鸟巢,弄死雏鸟;脚踏花冠,葬送美妙。我知道他在学校里是个顽皮少年:懒于读书,骄傲自大,难得安生,总是捣乱。我知道他在城中是浪荡青年:丢尽了他父亲的脸面;他把钱都挥霍在淫乱场所,把理性全扔在了葡萄酒店。

但是,我却喜欢他;不过,这喜欢当中不免夹带着遗憾与同情。我喜欢他,因为他的种种恶迹并非源于一颗渺小灵魂,而是出自一个柔弱、失望的灵魂。人们啊,灵魂偏离理智之路完全出于无奈,其实它很想回到正道上来。青春时期常有暴风刮起,夹带着沙尘,使人睁不开眼睛,长时间看不清眼前的路况。

我喜欢这个青年,而且诚实待他。因为我看到他那良知的鸽子正与他罪恶的兀鹰搏斗;良知的鸽子战败了,原因在于敌人太强大,决非因为自己怯懦。良知是正直而软弱的法官,而正是软弱阻碍了判决的执行。

我说过我喜欢他,而这种喜爱的形式不尽相同:有时表现为理智,有时表现为公正,有时表现为希望。我喜欢他,则是我对他的希望,希望他以自己心灵中的阳光战胜暂时的艰难黑暗。然而我还不知道怎样和从哪里下手,以便用清洁取代污秽,用温和取代粗暴,用理智取代鲁莽。人只有在心灵被从物质奴役下解放出来之后,才能知道怎样得到解放;也只有在清晨到来之后,才能晓得怎样微笑。

日夜相继,岁月不居。我不时地想起那个青年,总有难以言表的心酸;提到他的名字,禁不住长吁短叹,伤心及肝。直到昨天,我突然收到了他的一封信,信中说:

我的朋友,到我这里来吧!我想让你会见一位青年;你会因见到他而心花怒放,也会因结识他而神魂快慰……

我说:“我是多么可怜!难道他想让我再结识一位像他那样的朋友,以便与他那令人痛苦的友谊成双结对?或者仅仅他这么一个例子,还不足说明迷途的结果?莫非现在他想用他的朋友作为对那个例子加以补充,以便让我一字不漏地读完那本物质的书?”然后,我又说:“我去!灵魂可凭其智慧从鼠李树上采摘无花果;心可凭借自己的爱从黑暗中撷取光明……”

夜幕垂降,我去了他那里。我发现他独自坐在房间里,正在读诗集。我向他问安之后,惊异地发现他面前只有书,便问他:“新朋友在哪儿?”他说:“亲爱的好友,就是我,就是我哟!”之后,他以我从未见过的平静和从容坐了下来。他望着我,二目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那光芒足以穿透胸膛,穿透周身。他那两只眼睛,我曾注视过,但看到的只有凶狠与残暴;如今,闪出的却是使人感到心里温柔的光芒。之后,他用似乎发自另外一个人口中的声音说:“你在童年认识的、学校里陪伴的、青年时代相随的那个人已经死去,我正是从他的死中诞生的。我是你的新朋友,请拉我的手吧!”我伸出手,刚一拉住他的手,便感到他那手里有一个温情的灵魂在随血液流动。那只粗硬的手已变得柔软嫩滑;昔日像虎爪似的手指变得细软,即使触摸人的心,也不会留下任何伤痕。我记得,我当时说的话有些离奇。我说:“你是何许人呀?你是怎样走的?又到了哪里?究竟圣灵把你当作神庙崇拜,还是你在我的面前正扮演诗剧里的一个角色?”他说:“我的朋友啊,是的。圣灵已降临到我的身上,并且对我顶礼膜拜。正是伟大的爱情使我的心变成了圣洁的祭坛;我的朋友哟,那就是女人啊!被我往昔猜想为男人玩具的女人,把我从地狱的黑暗中拯救出来,并为我打开了天堂之门,我走了进去。真正的女性将我带到爱情的约旦河,并为我施洗;由于无知,我曾蔑视她的姐妹,而她却把我推上了光荣宝座;由于愚昧,我曾玷污过她的同伴,而她却用温情净化了我的灵魂;我曾用黄金奴役她的同性人,而她却用自己的美解放了我……正是女性用自己的强烈意愿和亚当的软弱,将亚当逐出了伊甸园;如今,她又用自己的怜情和我的温顺,将我送回那座天堂园。

那时刻,我望着他,发现他两眼里闪着泪花,唇间含着微笑,头上戴着爱情的光环。我靠近他,亲吻他的前额,就像牧师亲吻圣坛那样,向他祝福,为他祈祷。之后,我告别了他,返回的路上,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他的话:“正是女性用自己的强烈意愿和亚当的软弱,将亚当逐出伊甸园;如今,她又用自己的怜情和我的温顺,将我送回那座天园。”

现实与幻想之间

生活背负着我们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命运领着我们从一种环境转移向另一种环境,而我们行进的路上无处不是障碍,我们听到的声音无不使我们胆战心惊。

我们看到美神端坐荣誉宝椅,于是接近他,以思念之名弄脏了他的衣边,摘下他那圣洁的王冠。爱神走过我们的身边,穿着告别的衣衫,我们害怕他,于是躲藏在黑暗洞穴,或者跟在他的身后,以他的名字干尽坏事;我们当中的明智者,将爱神当作桎梏背在身上,虽然他比花香轻柔,较黎巴嫩的微风和煦。智慧之神站在街口当众呼唤我们,而我们却认为他是虚妄,就连他的追随者也看不在眼里。自由女神邀请我们赴宴,与她同饮共餐,我们去了,大吃大喝,于是宴会变成了信义非为的舞台和自我轻蔑的场所。大自然向我们伸出了友好之手,要我们享受它的美,而我们却害怕它的寂静,于是躲到城市,只见城中的人越来越多,就像看见饿狼的羊群,相互拥挤在一起。现实带着稚童的微笑或亲吻造访我们,而我却紧锁情感的大门,像罪犯一样躲避。人心向我们求救,灵魂呼唤我们,而我们比矿物还聋,全然不去理会;有谁听到自己心的呼喊和灵魂的召唤,我们会说:“这是个疯子,赶快躲开他!”

黑夜如此闪过,而我们不知不觉;白昼与我们握手,而我们既怕黑夜,又怕白昼。神本来属于我们,而我们却接近土。饥饿在吞噬着我们的力量,而我们从不去尝生活的面饼。

生活是多么可爱,我们距生活又是多么遥远!

致我的穷朋友

朋友,你生在不幸摇篮,长在屈辱怀抱,在专制门庭虚度青春,边叹息边吃你那干面饼,和着泪滴喝下污水;

士兵,人的不义法律迫使你别妻弃子和亲人,为了被他们称为义务的贪婪野心而奔赴沙场送死;

诗人,你作为异乡人生活在自己的祖国,在熟人当中不为人所知,甘愿靠一口食物生活,伴着墨水和稿纸度日;

囚犯,你因为小小过错而被投入黑暗监牢;那些主张以怨报怨者的谬误将小错夸大,就连希望以腐败进行改良者的理智对之都感到诧异;

可怜的烟花女啊,你那天赐美貌被花花公子盯住,紧追你,引诱你,用金钱征服了你的贫困,你屈从了他,而他却弃离了你,让你像猎物一样,在屈辱和不幸魔爪中颤抖;

我的弱者好友们,你们都是人类法律的牺牲品。你们是不幸者;你们的不幸源于强者的横蛮、统治者的暴虐、富者的为富不仁和淫荡者的自私。

你们不要失望!超越这个世界的不公,超越这物质,在这乌云之外,在这苍穹之后,在这一切之后,有一种力量,那才是真正的公正,完全的怜悯,地道的温情和完美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