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日战争是一场极为残酷的战争。日本人在中国犯下的滔天罪行至今也没被好好认识,真是让人感慨、嘘唏。思考片刻,原因很多,而最主要的一点是中华民族比较宽容,而宽容就容易走向健忘。大概中国人都不愿意回想那段倒霉和可怕、甚至令人说起来都齿冷的历史吧。而如今,精神和思想方面的东西愈来愈被大众所忽略,代表财富和物质的东西却以其强大的攻势占领了精神领域,致使没有人再去思考过去及昨天的伤痛,想的都是未来,展望的都是把自己的生活过好。而过好生活当然需要好的东西。拥有好的东西成了中国人及中国当下年轻人的话题,都着了魔。什么都想占有最好的,好房子、好车、好女人或好男人。伟大的中华民族正处在蓬勃发展阶段,而身为国人的广大老百姓都想摆脱多年来困扰着我们的贫困,赶到前面去。战败后的日本由于没搞政治运动,工业就比中国发展得快。二十多年前,中国人都以拥有日本电视机、冰箱、洗衣机等等而自鸣得意,假如你还拥有一辆日本小车,那屁股都翘上天了。
中国人健忘。中国人从不痛定思痛。中国人的民族情结很少。但也有人说,民族情结是狭隘的。
什么是不狭隘的呢?这个问题很复杂,我相信没有人能说清楚。还在很小的时候,我就晓得了日本侵略军在中国犯下的种种罪行。教室里,老师跟我们讲解南京大屠杀,讲解“九一八”和日本侵略军发动的卢沟桥事变,讲国民党军队拒不抗日、节节败退等等。那时候我很困惑。既然日本侵略军在南京大屠杀中杀死了三十万炎黄子孙,为什么炎黄子孙的军队却拒不打击侵略军,为什么不拼死抵抗而节节败退呢?后来长大了,听湖南省参事室的国民党老兵说,不是中国军队不抗日而是日本军队实在太厉害了,装备太好了,想打也打不赢。这话我愿意接受,打不赢就撤,打不赢还硬拼,那是送死。都死了,谁去打日本人?
小时候还听说日本兵曾四次进攻长沙,前三次被长沙守军击退,第四次由于张德能将军的轻敌和指挥失误,致使日本侵略军攻克长沙城。那是一九四四年,即日本侵略军投降的前一年。后来下乡当知青,于农村里听说日本兵到过我下乡的那个村子,并在那个村子里烧杀抢掠,强奸妇女多名。农民于歇工时讲的日本兵进入村子的故事里,有两个细节留在我心里多年了却怎么也挥之不去。一个是说日本兵不呷死猪肉。他们捉住猪捆起来,割下活猪的腿肉烧着吃;另一个细节是说日本兵强奸了妇女后,还割下了那名妇女的一对乳房扔在地上。在我下乡的那个村子里有一名抗日英雄。村里有人告诉我,说他杀死过两名日本兵。那名抗日英雄是个农民,我下乡时他六十来岁,脸黑黑的,与其他农民没什么两样,只是感觉上很结实。村里人说他有武功。那时候我常常将崇敬的目光投向他,觉得他不是电影里日本兵瞧不起的“东亚病夫”,更不是令我们一百个鄙夷的汉奸。
大学毕业后我结了婚,去常德看岳父岳母。我岳父跟我提及了常德会战。我最开始晓得国民党第五十七师和余程万师长,是从我岳父嘴里。岳父告诉我,一个师,六千多名国军官兵把几万日本兵打得很恼火。日本军队想在三天内消灭这个师,结果用了十九天,而且还动用了大量的飞机、野炮、重炮和毒气弹。我当时就想这是民族的东西了,是一种民族的精髓或者叫做一种精神力量——在支撑这六千多名官兵,致使他们顽强抵抗,将生命献给了家乡这片炽热的土地。
我起心写这部抗战小说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事。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长沙天心阁茶楼里认识了一位前国民党老兵,他参加过著名的衡阳保卫战,而他参战时只有十七岁,是长沙长郡中学的学生。他告诉我他们那一批中学生于一九四四年开春时大多入了伍,为的是打击来犯的日本侵略军。我很感动,想写,但心里没底,好像材料准备得还不够充分。隔了些年,又认识了一些前国民党老兵的后裔,继而也认识了那些老战士。那些老战士都有一个共同情结:恨日本人。他们讨厌日本人,讨厌日本货,阻止家里人买日本电器。他们谈论起抗日战争,脸上都有一种不愿回忆的痛苦,那些痛苦感觉像蚂蚁一样在脸上爬着,我甚至想走上去把那些蚂蚁一只只拈掉。这些事情于那几年里常常于有意无意中涌入我的脑海,不断地敲打着我的脑壁,致使脑海里一片呐喊声,甚至枪声、炮声也涌入了我的梦中,最后我抑制不住创作的冲动,写了这部长篇小说。
我要强调的一点是,我写它时,把发生在一九四三年春末的湖南南县的厂窖大屠杀,推后了几个月,这是为了便于集中起来一并叙述。厂窖大屠杀是很残忍的,是日本侵略军在湖南境内犯下的又一滔天罪行,杀死了三万多手无寸铁的老百姓。我写小说从来不掉泪,眼泪仿佛与我无缘,但当我写到厂窖大屠杀和著名的衡阳保卫战时,我那久违了的泪水涌现了,居然一次又一次地夺眶而出,掉落在我颤抖的手和冰冷的键盘上。
这本书里,有些情节看上去很荒诞、离谱,好像不可能的,却是发生过的事。这个世界上,没什么事情不可能。老实说,我写这本书,既不是讨好当下政府,也没打算讨好远在台湾的国民党,而是觉得老一辈人很了不起,他们在中华民族最孱弱和自己最无奈的时候,付出了很多,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
我在小说开篇之际,还得交代几句,以免只有传统小说阅读经验的读者生气。我要说的是,本小说与众多传统小说不同,时间是打乱的,发生在前面的事情也许会放在后面,发生在后面的事情因为需要,又放在了中间或前面。我敬请诸位读者注意一下年月日,只要你心里对年月日有数,你就不难理清头绪。我曾经想按时间的顺序写,但那样的话,也许要写一百万字,为了节省诸位的宝贵时间,只好把时间提来拎去,便于长话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