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来生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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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龙营长问:“碰见了什么鬼?”黄抗日瞎编道:“我妈说,她生的我那天晚上,碰见了一个没有脑袋的人。”“走,你跟老子走在前面。”龙营长大叫道,用驳壳枪抵着黄抗日的背脊骨。黄抗日觉得背被枪顶着,如同俘虏,就说:“长官,别拿枪抵着我,好啵?

万一你枪走火,我没死在日本人手上,死在你手上,讲出去也不好听。”

“别废话,走。”“你拿枪指着我,好像我是逃兵样,我没逃呵,长官。”龙营长怒道:“你走不走?”黄抗日说:“走,怎么不走?您能把枪收起来吗,长官?”龙营长恼怒地把枪栓打开,“老子一枪崩了你。”黄抗日脸都吓白了,“长官,你把我打死了就没人出气了。”“你还有心情耍嘴皮,你这狗娘养的。”“你骂我可以,我不怕你骂,你别骂我娘,好啵?”龙营长更加大声骂道:“你是狗娘养的!”

黄抗日一笑,“长官,只要你骂我舒服,你就只管骂,我可能是狗娘养的,生下来就贱,我爹准备把我摁在水缸里淹死,见我在水缸里拼命挣扎,心又软了,把我提了上来。我从小被我爹妈骂惯了,我妈骂我死又不死,爹骂我是砍脑壳的。我懂,晓得长官爱我。”

龙营长鼓起了眼睛,觉得黄抗日太可笑了,“爱你?”黄抗日回答:“我娘从小说,打是疼、骂是爱,不打不骂是不遭人爱。”龙营长大笑,“这么说,你是喜欢遭人骂?”“是喜欢被人爱。只是长官,您别拿枪指着我,我怕你的枪走火啊。”龙营长收起枪,边坦率地说:“老子告诉你,老子枪里早没子弹了,要是有子弹,还在安乡,你就死了,给王团长陪葬了。”黄抗日松了口气,扭头对龙营长一笑,“谢谢长官不杀之恩。”三人走出这个村庄,继续往前走,沿途仍是一具具尸体,国军官兵和老百姓的尸体。有的尸体,看上去十分可怖。他们不忍再看地匆匆走着,又走了十多里,没见到一个活人。活着的人都跑了,而留下的人都死了。这就是三人眼里的世界。随后他们放开胆子走,用不着担心什么,看来看去都是死人,没什么可担心的。他们又走了十几里,仍没碰见一个活人。他们在一处山坡上发现了两具日本兵尸体,旁边扔着沾着血迹的锄头,还有一把铁铲,铲子上也沾着血迹。两个日本兵的脑袋是被锄头或铲子挖开的,其中一个日本兵的脸已被锄头砸得稀烂。这是农民兄弟干的,他们将毁坏他们家园的掉队的日本兵打死在山坡上。

他们走到另一处山坡前发现了更多自己弟兄的尸体,放眼望去就是一大片七歪八倒的尸体,有几百具。这些尸体是一二五师一团的一个整营,营长、副营长和三个连长都牺牲了。除了尸体,还有一大群乌鸦。他们的到来使饱餐了一顿的乌鸦们噗噗噗地飞上了树梢,树顿时颤悠悠的,因为乌鸦们合在一起的重量实在太重了。

“啊,马营长。”龙营长待乌鸦飞开,看见几具被乌鸦吃得很恐怖的尸体,其中有一具尸体的额角有一块伤疤,那是马营长于长沙第二次会战中负伤留下的印记。龙营长一眼就认出了马营长。两人都是长沙人,是长沙司门口街上的。两人从小就熟,一起游过泳。十年前,还为一个滚动的铁环打过一架,以马营长得胜而告终。马营长的眼睛已被乌鸦吃掉了,露出了两个血淋淋且可怖的深洞。乌鸦们不但啄掉了眼珠,还吃了眼珠周围的肉。另外,鼻子也吃掉了一半,露出了可怕的鼻骨。龙营长说:“哇,真可怕。”

在士兵马得志眼里,多次出生入死的龙营长,已经成了个铁石心肠的人。此刻,他见龙营长苦着脸,心似乎在滴血,就问一旁的黄抗日:“排长,日本鬼子怎么这么残忍?”

黄抗日把沿途所见想了下,得出结论道:“日本人想要我们怕他们。”马得志读的书比黄抗日多,“排长,你是说,日本人想从意志上消灭我们?”黄抗日问:“意志是什么东西?”

“意志是指思想方面的东西。”“那你说对了,”黄抗日答,“日本人是想从思想上消灭中国人,所以就杀杀杀,杀给中国人看,让中国人害怕他们,像害怕看见恶魔样。”马得志恨道:“日本人太可恶了。”龙营长听见他们这么说,瞪着两只猩红的眼睛道:“中国人是杀不尽的!”

龙营长和马营长都出自一二五师一团一营。一二五师的所有军官都出自一二五师的一团。一二五师就是在一团的基础上扩编的。四年前,一二五师只是一个团,田师长还只是个中校团长。这个团参加了长沙第一次会战,坚守在长沙县的影珠山,在那里成功地阻击了日军进犯,自己也损失惨重。那年这个黄埔四期毕业的田团长,因功升了副师长,仍兼一团团长。两年多后,在第三次长沙会战中,他指挥一团官兵打了个漂亮的狙击战,埋伏在捞刀河北岸,歼灭了一个企图撤退的日军中队。也就是一年多前招募新兵,一团在薛岳司令长官的允许下,扩编成了一二五师,田副师长晋升为师长。半年前,田师长奉命率一二五师杀进河南,在豫中与日军遭遇后,汤恩伯只顾自己的生死,没派部队增援,一二五师几乎被日军全歼,好不容易杀出战场,只剩了不到三分之一的官兵,这才愤然退回湖南,在安乡休整和征兵。此次却遭到了日本侵略军毁灭性的打击。

“等我们找到了自己的部队,我就要向田将军请示,重建三团,”龙营长透露他的心思说,“我们三团不能在这个世界上消灭,田将军也会让三团复活。田将军是个很了不起的将军,打仗很勇敢,到底是黄埔军校毕业的。他会听取我的意见,因为田将军是个心里装着抱负的中国人,不像你,心里什么都没装。”他看不起黄抗日地瞟眼黄抗日,又望眼马得志,“到时候我让你当排长。”他对参军不到一个月的马得志许愿说。

“至于你,”他又瞥眼黄抗日,“你胆子太小了,心无大志,太让我失望了。”黄抗日不说话,而是对自己和对未来都很没信心地垂着头。他在想什么时候战争才能结束,难道他真要没完没了地打一辈子仗?沿途见到的一切都是战争留下的罪恶啊。“你听到本营长说话吗?”龙营长望着黄抗日。黄抗日说:“听见了,你想让马得志当排长。”

“本人还可以让他当连长,你是只老鼠,顶多就是个排长的料子。”黄抗日晃晃脑袋,“我什么料子都不是,我什么都不当。”龙营长快意地说:“那你就负责全营的伙食,我让你当炊事班长。”“我什么都不当,”黄抗日说,“我要回去。”“回去?那我立即把你当逃兵枪毙。日本鬼子没赶出中国前,你不要指望回去。”黄抗日绝望道:“你不会枪毙我,因为你舍不得。”“舍不得?你以为你是女的?是杨贵妃?”“我们村里有个胖女人叫黄贵妃,她长得没我桂花好看。”“别装了,告诉你,你以后就是我的炊事班长。”“我不当炊事班长,”黄抗日说,“我什么都不当。”“不当也得当,”龙营长大声说,“就是要你当炊事班长,这是命令。”山下有栋破败的农舍,就挨着山坡。他们转身向农舍走去。他们找到了锄头和铲子,三个人扛着锄头和铲子走来,草率地在坡下挖了个坑,把马营长的尸体抬进坑里,埋了。龙营长跪下,黄抗日和马得志也跟着跪下,龙营长说:“马营长,你好好安息,兄弟我一定会为你多杀日本鬼子,替你报仇!”

马得志也说:“我们一定为你报仇。”黄抗日也这么说了句,接着,他们起身,重新上路了。

他们沿途看见的仍是一具具尸体,士兵尸体或老百姓尸体,仍然碰不见一个活人。他们又冷又饿,见一株橘树上满是橘子,就惊喜地跑上去,摘下一个个橘子,掰开橘子皮,吃起来。在吃橘子时,他们发现面前不远有处红薯地,他们又兴奋地跑过去,揪着红薯藤,使劲一拉,扯出了几个红薯。他们接连拉扯着红薯,有的藤带出了红薯,有的藤拉断了,但土也松了,他们就用手挖。他们挖出了很多红薯,狂奔到塘边,洗净红薯,大口吃起来。马得志笑,望着黄抗日说:“排长,这红薯真甜。”

黄抗日也吃着红薯,望眼天空,天色阴惨惨的,四周十分沉寂,村里的人不是死了,就是躲兵躲到山上去了。“我们还活着,还能看,还能说话,”他说,“那些弟兄们,却再也不能看和说话了。可是,他们的家人、父母还不知道,还以为他们活着。”

龙营长抬起头,他的头格外大一些,他盯眼黄抗日:“我们都会死,迟早的事。”黄抗日不喜欢龙营长,这个龙营长一副恶相,瞧不起他。他不望龙营长,而是望着前面的橘树林说:“以前听别人说,人是从土里来的,都要回到土里去。”“你瞎说什么?”龙营长挑刺道,“人是从土里来的吗?父母生的。”“父母是从哪里来的呢?”

“父母的父母哪里来的,这也要问?”黄抗日又问道:“长官,父母的父母的父母又是从哪里来的呢?”龙营长说:“傻瓜,人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你真蠢!”黄抗日不敢反驳,却说:“长官,人的祖先在变成人之前,难道不是从地里来的吗?难道是天上的飞鸟变的?”龙营长骂道:“跟你这个蠢尸,什么都讲不清。”黄抗日一笑,“长官,我们都是生长在地上的人,回到土里去是叶落归根。”龙营长觉得与黄抗日争论是对牛弹琴,起身说:“走,找部队去。”他们往口袋里塞满红薯,黄抗日脱下罩衣,包着红薯,扛在肩上,跟在龙营长身后朝前走去。他们正在向日本人走近。日本人于一九四三年十一月,纠集了十一万军队,分兵三路,对湘西北进行疯狂“大扫荡”,报复他们在第三次长沙会战中吃的亏,疯狂屠杀湘西北的老百姓,直指湘西北重镇常德。日本人过高估计了国军在湘西北的兵力,对湘西北出以重拳。

他们一点也不知道这次日本人“扫荡”湘西北的战略思想,也不晓得到底有多少日本兵聚集在湘西北一带。在一二五师里,知道日本兵动机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企图率部逃命的田师长。总部让他率部死守,吸引日军,那意思很明确,就是要一二五师与日军顽强拼杀,总部好部署部队掩杀而至,在湘西北打个反“扫荡”歼灭仗。然而田师长不想就这么死去,他知道自己的官兵大多是新兵,扛不住日军的猛烈攻击,一旦被日军包围,增援部队冲不破日军防线,攻不上来,那就必死无疑。他还年轻,还想活命,于是他在执行上峰命令时打了个折扣,丢下一个团死守安乡,自己率两个团企图逃离日本兵的魔爪。

但事与愿违,因为日本人是分兵三路,前后左右夹攻,沿途他们遭遇了日本兵的重重阻击。将两个撤退的团分割成了许多块,一块一块地吃着。一二五师由于在执行命令上大打折扣,没按上峰的意图打,已在撤退的途中,全军覆没了。田师长在弹尽粮绝、无路可走的情况下,流着泪,率领着一团一营的八十多名半死不活的官兵举起了白旗。

“蒋委员长,卑职辜负了您的栽培,”田师长在向日本兵举起两只破烂的手时,喃喃自语说,“薛司令长官,在下无能,悔不该没执行您的命令,反而身陷绝境,该死呵。”

田师长被俘的地方名叫西湖镇,属常德市汉寿县,就是说一二五师的剩余官兵已逃到了汉寿,然而,离那儿不远正在发生震惊全国的厂窖大屠杀。

日本人被一二五师所有英勇无畏的官兵弄得很有脾气,因为他们死去的弟兄比一二五师的官兵要多,于是他们露出了兽性,对老百姓进行灭绝人性地屠杀。他们在厂窖的一个村子里战死了三百多官兵,迟迟夺不下那处村子的一个堡垒——那是一个大祠堂,前面有两个石狮子,墙脚是粗糙的麻石。他们久攻不下,调来八门迫击炮和两门野炮,冲着祠堂打了一百多发炮弹,将祠堂炸成了瓦砾,但是仍然遭到了活着的几个官兵顽强抵抗。待他们把最后一个士兵的脑袋打碎,一看祠堂里只躺着三十一具尸体——有二十具尸体的手脚都炸得不知去向——还不满一个排,而他们却在祠堂前送掉了几十条性命,他们大为光火,觉得大大地吃了亏,于是对难民展开了报复性的屠杀,以祭祀他们死去的官兵。

在厂窖的另一处村子里亦如此,也是一个排的士兵与进攻的日本兵撕杀。他们二十九个人,却杀死了五十一个日本人。他们拒不投降,在子弹打完后,一个入伍三个星期的士兵,身上中了日本兵三颗子弹,却还用手中的刺刀要了走上来查看他的某日本军官的命。

在厂窖的一处杂树林里,还有一群土匪与日本兵撕杀,他们都是湖区农民,个个都是敢拼命的好汉。他们用步枪、鸟铳射杀侵略军,他们还不到一百人,却把日本兵的一次次冲锋打了下去。他们都战死了。他们中有不少是于肉搏时与日本兵一并倒在血泊中的。

他们不是军人,穿的都是老百姓的衣服,但他们的英勇抗击使侵略军大为震惊,也大大激怒了这群充满兽性的侵略者。日军第十一军第十三师团长赤鹿理中将作出决定,杀尽这一带的湖南人,见一个杀一个,统统消灭。日军第十三师团参加过第二次和第三次打长沙,他的这支师团打过上海、打过南京、打过徐州、打过武汉,之前还横扫河南省,把驻守在河南的中国军队打得丢盔弃甲,不觉得中国军队有多厉害,反而觉得中国军队是一触即溃的饭桶。一年前,他充满自信地率第十三师团从湖北出发,进入湖南,在新墙河就吃了中国军队的猛亏,好不容易攻破新墙河中国军队的防线,在进攻长沙时又吃足了亏。后来他奉命撤退,率部退到长沙县一个叫福临铺的地方,又遭到中国军队的伏击,部队被分割成几块,首尾无法相顾,几乎被全歼。他和他的下属感到湖南人太能打了,这既让他们害怕又让他们头痛。他们在这一带又死去了很多官兵,不灭了湖南人,他们就没法安身。他于是下令灭绝这里的男女老少,统统灭绝。因为儿童是未来的战士,而妇女是生产战士的“机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