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年写此书时,爹身体还挺不错,且健谈。爹曾对我直言不讳道:“我告诉你,任何人在战场上都怕死。”爹把手一挥:“任何人。包括我们一二五师师长,他也和我一样当了日本鬼子的俘虏,也想活下去。”
“你们师长也被俘了?”我很感兴趣。在我爹写的交代材料上,没有这一段。“俘了。他当时的军衔是少将。”
“那他应该很了不起吧?”“就那样。”“爸,你亲眼看见他被俘了?”
“我和他一起替日本兵运送炮弹。”爹坦言道。在爹的交代材料里,可没写这些东西,可见爹在那种高压环境里,尽管老实,还是隐瞒了一些不光彩的事情。我大吃一惊:“替日本兵运送炮炮弹?这不好吧?”“日本兵攻打常德城。当时常德城的守城部队是国军第五十七师,师长叫余程万。余师长带的兵能打仗。当时薛岳命令他坚守三天,说三天后会有增援部队赶到。当时湖南境内有二十几万国军,分布在湘西、湘东和湘中。余程万率部坚守了十九天,是三天的五倍。打得很惨烈,六千多官兵打得只剩了三百多人,等于是全师覆没。”
“增援部队没赶到?”“增援部队拖拖拉拉的,轮到增援部队赶来时,常德城已在日本兵手里了。”“爸爸,你和你的师长竟为日本兵运送炮弹?”“运送炮弹。”爹一脸惭愧,隔了片刻,爹又说:“我们师长是个大个子,黄埔四期生,是国军少将,我们称他长官或称他将军,当时他三十七八岁。日本兵命令我们扛炮弹,将一箱箱炮弹搬到山炮和野炮前。我们运了很多趟,运了四五天炮弹。”
我感到爹很没骨气:“那不是运炮弹打自己人吗?”“就是啊,”爹满脸怅然。
“日本兵叫你们搬运炮弹,你们就搬运炮弹?你们太没气节了吧?”“能不搬吗?日本兵用枪顶着你的背,不搬就得死。”“日本人真他妈的坏透了。”我说。“就是、就是啊。”爹答,目光混浊、幽怨地望着我。我不敢与爹的目光对视,我觉得那幽怨的目光里,充满了钻心的荒芜。
有一年,我从友谊商店购买了台日本东芝冰箱。那段时间爹正好住在我家,他一看见我吆喝几个人搬进家门的是日本货,灰白的脸变成了猪肝色,很生气。爹苦闷着脸说:“爹这一生最痛恨的就是日本人。你还把日本货买进家来,你这不是故意气走爹吗?”
我说:“大家都买日本冰箱,又不是我一个人买。再说,日本冰箱质量好一些。”爹的脸变得铁青了,大吼道:“别人买我管不了,你买就不行。你把它退了,换台国产冰箱。否则,我明天就走。”我说:“它不过是台冰箱,又不是买进来一个日本兵。”“它是日本人生产的冰箱,”爹生气道,“你买它就是为日本人作贡献!”“爹,你的思想太狭隘了。”爹说:“爹狭隘?没经历过战争的人,都是这么混账!”爹说得很生气,虎着一张脸,我不敢与爹讨论,但心里还是觉得爹这辈人的民族精神太狭隘了。这不过是一台日本人生产的冰箱,用不着那么大惊小怪么。但爹不这么看。爹说:“中国人太健忘了,具体就体现在你们这代没经历过战争的人身上。”
我答:“爸,报纸上说,中日人民要世世代代友好下去。”“世世代代友好下去?日本人在中国犯下的罪行是永远不可原谅的,还不到五十年,就忘记了日本人在中国犯下的滔天罪恶。世世代代友好下去,这是哪个畜生提出的?我要是中央领导,就要把最先说出这种言论的人吊死。这个人一定是个汉奸、坏东西!我要是中央领导,南京大屠杀日就要定为国耻日,警醒子孙不要忘记了祖先经受的苦难。美国人在广岛扔下的原子弹炸死的日本人,还不及日本人在南京大屠杀中杀的人多。这个世界上,日本人是最冷酷、最没人性的!日本人当年为什么要那样杀人?就是想用残暴手段迫使中国人害怕他们。那年,我从安乡逃出来,和一个叫马得志的士兵回厂窖,我们经过的路上,遍地都是国军官兵和老百姓的尸体。晓得吗?遍地!”
我很木然,没经历过,想象不出那种场面。爹指着冰箱说:“日本人很坏。”
我不想换冰箱,因为已经买进家了。我说:“那是战争年代,已经过去了。”“过去了?我还没死呢,”爹说,“你这是存心要赶你爹走啊。”当时爹还不到七十一岁,身体硬朗,还在家里读书、看报,故头脑非常清晰,不像今天这么糊涂。他坚持要我换冰箱,我就只好上友谊商店去找经理商量,经理听毕大笑,觉得我爹在理,给我换了台中意冰箱。我让送冰箱的人把那台东芝冰箱搬走了。爹睡得着觉了,起伏均匀有致的鼾声,从他房里飘出来,萦绕在客厅里。
爹是一九四三年厂窖大屠杀的目击者,所以省里组织一些专家学者编纂省志时,曾有一个很有学问的教授拜访过我爹,无非是想了解日本兵在湘北一带犯下的滔天罪行。爹跟教授谈了一下午,教授一边问一边录音,一边用笔记一边直点头。后来这个有学问的教授寄了本他参编的《湖南省志》给我爹,签了名,写上“惠存”二字。这本省志就在我手上。我翻到有关安乡失陷和常德会战的段落,将两段文字抄录如下:
就常德一隅言,被毁民房约万栋,值十四万万元;稻谷二十五万石,约一万万元;杂粮四万二千石,约三千七百八十万元;耕牛一万二千头,约四千八百万元;农具十一万件,约三百五十万元;商家七千余户,其货物损失约二万一千万元;公物损失约一万八千万元;公务员一万二千户之多,损失约七千二百万元;人民衣物四万九千户之损失,约值九万八千万元;棉花六千石,约四千八百万元;肥猪四万头,约十二万万元;鸡鸭四万只,约二万四千元。总计,当在四十七万万五千五百六十万元以上。
如果再加上其余沦陷各县(桃源、慈利、石门、南县、澧县、安乡、临澧、汉寿、华容、沅江等),则于这一次战役中,中国人民有十三万九千一百人被日军杀死,三万八千零八十五人受了伤,三万五千一百八十五个妇女被奸污,四千二百三十七个妇女被奸污致死,八万三千四百九十七人被掳去。在物资方面,烧毁房屋七万三千三百八十三栋,抢去粮食一千六百五十八万九千四百八十四石,损失耕牛八万六千五百十二头。此外还有三百万以上无家可归的难民。
这一切都发生在湘北,于一九四三年,那是腥风血雨、很冷和很恐怖的一年。爹在那一年成了日本兵的俘虏,还有他的少将田师长也成了日本兵的阶下囚。田师长三十七八岁,是湘乡人,他家距儒将曾国藩家只隔一座山。他长得虎头虎脑,个子高大,身体壮实,是他那一期里的高才生,跤摔得好、枪打得准,还会写诗。
如果他不死,他很有可能成为中将军长,后来逃到台湾,在美国安享天年。他在当时不断地告诫我爹说:“听我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中国人是不怕死的,但死要死得有价值,懂吗?”
爹看着他尊敬的田师长道:“长官,您看得远。”田师长就看得更远了,吐口痰:“我们黄埔军校生,根本就没想过贪生怕死。
今天之所以苟活,完全是为了留得青山在。”但他这座“青山”没留多久,在伺机逃跑时被日本哨兵一枪打断了脊梁,当时还没死,被拖回来扔在猪栏里,刻意叫他活活痛死。由于田师长体质超好,又有强烈的求生欲望,两天后才痛死。爹希望他能活下来,逃出日本兵的魔爪,好继续指挥部队打日本侵略军。他死前对他从来就没放在眼里的我爹说胡话道:“蒋委员长,在下辜负了您的栽培。”
他把自己的麾下我爹看成了他敬重的蒋委员长。爹知道他快死了,见他的瞳孔在渐渐放大,不想让他失望,忙回答:“你干得很好。”
我问爹:“他死在您手上?”爹不高兴了:“不是死在我手上,是死在我面前。”“爹,您打死过日本兵吗?”爹答:“当然打死过。”“打死过几个?有十个吗?”
“有几十个。”我很兴奋:“爹,您杀日本人害怕吗?”“不是杀,杀是用刀,是打死,用枪打。”“长沙第一次会战时,您打死过日本人吗?”
“打死过两个,有一个日本兵冲上来,端着刺刀要刺我,我没等他的刺刀扎到我身上,先开了枪,他倒下了,就倒在我脚下。我记得那日本兵倒下后,腿在抽搐。”
我兴奋了:“爹,那您灵泛啊,晓得先开枪。”
爹谦虚的样子,轻描淡写道:“那是一种自我保护的反应。”“第二次长沙会战,您也打死过日本人吗?”“也打死过,我当时是班长,带着一个班的士兵守在前面,日本兵进攻,朝你射击,你不开枪,不打死敌人,敌人会打死你。”“打死过几个?”
“有几个。”“有五个吗?”“不记得了。”
我又问:“第三次长沙会战中,您们奉命守在长沙哪里?”“守在捞刀河南岸阻击日本兵。”“第三次长沙会战中,您打死过日本兵吗?”“打死过,”爹回忆道,“那是一九四二年初,第二次长沙会战与第三次长沙会战相隔时间不长,日军在第二次长沙会战中吃了亏,败了,日军的司令长官是阿南惟几,很想挽回面子,志在打下长沙,结果第三次长沙会战,日军吃的亏更多。长沙外围的我军,遭遇日军后,边打边假装不敌,有意放日军到长沙城外,然后合围,守长沙的官兵在长沙死顶,在外围的我军猛打日军,日军腹背受敌,自然溃不成军。”爹说得津津有味,说到此,哈哈大笑:“我告诉你,长沙第三次会战,打死了日军五万多。日军在湖南吃尽了苦头。”
“爸,打仗中,您害怕日本人吗?”“打仗中,爹不敢冲锋,也不后退,后退会被自己人打死。”爹说,“国军有督战队,督战队就在后面。爹守在掩体里,让掩体遮挡日本人射来的子弹。长官命令冲锋时,爹不敢冲在前面,等大家都冲锋了,爹才爬起来,跟在后面跑。”
我称赞爹道:“爸,您真狡猾。”爹嘿嘿笑了两声。
清晨,日本兵又对安乡县城区进行猛烈的炮击。一颗颗炮弹就在黄抗日前后左右爆炸,炸飞了一幢幢房屋,使整个县城充斥着硝烟、鲜血和人体碎片。很多士兵在日本兵炮火的轰击下都肢解了,身体留在战壕里,手脚却飞上了天,然后落在远远的瓦砾上,血溅遍地。黄抗日抱着头,紧紧缩在塌圮的墙角。龙营长当时正在黄抗日守候的掩体里,他的传令兵也在黄抗日守候的掩体里。传令兵是个十八岁的毛头小伙子,他替代一个有钱人的儿子参了军。他说他三兄弟,有两个入了伍,按乡里征兵规定,他可以留在家里照顾父母。但他把自己做十块光洋卖给了一个有钱人,为的是能让他那个患了肺结核的母亲能有钱治病和吃上一顿好饭菜。他在日本兵对他们进行炮击时还好好的,壮着胆子四处张望,还在黄排长和龙营长面前骂脏话说:“我日他妈的小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