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营长对他说:“快叫弟兄们都隐藏好。”他说:“是,长官。”说着转身就往外跑。一颗山炮炮弹落在他身前,把他的一半身体炸上了天。黄抗日见几秒钟前还好好的传令兵,落下来的是肉块和血雨,赶忙缩到墙角,抱着头,很想再躲进去一点。龙营长很生气,把自己的传令兵被炮弹炸死的气,倾泻到抱着头、缩在墙角的黄抗日身上,大声咆哮:“他妈的,看你这副德行,哪里有点人相!”
黄抗日仍抱着头,眼睛里是血雨和落下来的肉块。龙营长给了他腿上一脚。“抬起你的狗头,”龙营长怒道,“我要一枪毙了你。”黄抗日抬起头,瞟眼龙营长,“还在打炮,头不能抬,会被弹片打伤。”“抬起你的狗头,给老子——”龙营长吼道。
黄抗日不敢不听地昂起头。“你晓得你是谁吗?”龙营长大声吼道。“晓得,我是黄抗日。”“你是国军排长,不是普通老百姓。”黄抗日强打起精神答:“我是排长。”觑一眼前面的阵地。
“再说一遍,”龙营长厉声道,“说我是国军战士,誓死效忠蒋委员长。”“我我我是国国军战战士。”黄抗日哆嗦着说。“你这狗婆养的,”龙营长骂道,“你爹妈怎么生下你这副胆小鬼的德行?”黄抗日答:“我爹妈确确实没把我生生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龙营长凶道。黄抗日觉得龙营长有点横,嘀咕道:“日军在打炮呢,长官,别那么凶。”龙营长一肚子怒火,狠踢了黄抗日一脚。他穿着宽大的军皮鞋,这一脚踢在黄抗日的髌骨上,踢得后者怪叫了声“哎哟”。“起来,拿起你的枪,”龙营长咆哮道,“你这怕死鬼,等打退日本鬼子,我就枪毙你。”
黄抗日道:“长官,打退日本鬼子,您还要枪毙我?”“你是个脓包、软蛋。如果国军都是你这样的士兵,那狗娘养的日本人早就占领我们中国了。”顺便说一句,龙营长是长沙人,魁梧且孔武有力,常常以鹤立鸡群自居。
黄抗日说:“长官,您为什么那么讨厌我,我哪里得罪你了?”龙营长又脾气很大地威胁黄抗日说:“信不信,我等下召集全营官兵,命令官兵们每人对你开一枪,打得你的身体变成子弹带,你信不信本营长的话?”黄抗日听龙营长用恶狠狠的口气说要把他的身体打成子弹带,就站了起来,但他可不想当英雄地把身体暴露在日军枪口下,他拾起步枪,倚墙站着。他怕这个比自己小两岁的龙营长,这是个身上没有同情心的暴徒,曾经用一根粗木棍把一个士兵活活打死。那是龙营长刚当连长不久,在长沙第三次会战期间,有个士兵想当逃兵,被抓了回来。龙连长觉得这个士兵太可耻了,二话不说,操起一根手臂粗的木棍就劈头盖脑地打着那个胆小鬼,打得那逃兵抱头鼠窜,最后跪地求饶。但身材高大、孔武有力的龙连长并没住手,照着逃兵的脑门一棒打下去,将逃兵打得惨叫一声,仆倒在地,七窍流血而亡。
黄抗日晓得龙营长是说得到就做得到的。因为这个长沙满哥出身于军人世家,他爷爷曾是清兵里的一个标统,父亲也在湘军里混过,后因负伤,在长沙开了家当铺,因此龙营长从骨子里看黄抗日这种乡下兵不来。他的威信就是建立在他看这个不来、看那个不上眼的基础上,还建立在那不容置疑的残暴上。日本兵还在打炮,东一声炮响西一声炮响,炸得树木、砖瓦和尘土弥漫,官兵们仍躲在掩体里,抱着头。
“我的士兵,一个都不准退缩,”龙营长说这话时,特别盯一眼黄抗日,“不想死在本营长枪下的,就给本营长狠狠地打日本鬼子。听见吗你们?”
几个躲藏在掩体里的士兵答:“听见了,长官。”龙营长道:“黄排长,尤其是你,听见吗?”黄抗日感觉他与龙营长恐怕是宿敌,不然,他干吗老盯着自己,忙说“:听见了。”“大声点!”黄抗日刚要大声回答,一颗山炮炮弹在距他们不远的一处土砖屋前落下,爆炸,把一堵土砖墙炸飞了。他大声对龙营长说:“长官,快蹲下!”龙营长说:“有什么好怕的?炮弹只炸那些胆小鬼。”黄抗日知道龙营长听不进去,便闭了嘴。日本人停止炮击后,端着枪向阵地冲来,黑压压一片,哇哇叫着。黄抗日见日本兵奔来了,赶紧举起枪,在龙营长那鄙夷的目光监视下,瞄准一个日本兵开了一枪,那日本兵应声倒下,但马上有众多子弹飞来。黄抗日把头躲到墙后,子弹就在他和龙营长的头上呼啸而过,打得土砖灰四溅。龙营长骂道:“他娘的。”龙营长见他缩了下去,咆哮道“:抬起你的狗头,反正是死,就要死得像个英雄!”黄抗日可不想像英雄那样死,他还想活,当然就不敢抬头地看着这个老羞成怒的长官。龙营长气急败坏地告诫他:“大丈夫理应视死如归!你懂吗?”黄抗日喃喃道:“长官,还不到死的时候。”龙营长怒道:“我的命令,你敢不听?!”黄抗日真怕龙营长恼怒之下,冲他的脑袋开一枪。他很想回家,很想战争早点结束,那他就能名正言顺地放下武器,回家向他唯一信任的女人桂花倾诉他经历的极为可怕的一切。他在龙营长的怒目下,又探起头朝敌人开了一枪。这是那种每开一枪都要扳一下枪栓的汉阳造,一次只能打一粒子弹。龙营长对着日本兵扫了一梭子弹,两个几乎冲了上来的日本兵被龙营长手中的驳壳枪撂倒了。龙营长骂道:“打死你们这些东洋鬼子!”黄抗日扳下枪栓,又冲一个端着枪朝他们射击的日本兵开了一枪。那个日本兵栽倒了。他觉得好险,因为那日本兵正瞄着他射击。假如他手脚慢一步,倒下的就八成是他。一个士兵猫着腰跑进了黄抗日坚守的掩体,“营长,团长叫你。”他是王团长的警卫。王团长有一个警卫班,他只是其中之一,他们既是团长的警卫,又是团长的传令兵。他中等身材,阔脸块,曾负过两次伤,每次伤愈都他又回到了团长身边。他是团长的侄儿,也是山西太原人。
“给我盯着这个胆小鬼,”龙营长转身猫腰走前,盯了黄抗日一眼,冲团长的警卫说,“他要是逃跑,你就毙了他。”
黄抗日很委屈,想不通龙营长怎么老与他过不去,说:“长官,你就是喜欢欺负我。”
龙营长说:“就是,我很讨厌你。”龙营长说毕,猫腰走了。黄抗日看着龙营长的背影离开,想这个人也太横了,太不把自己的弟兄当人了,这样的人,下场不会好的。他瞧眼地上的那摊血肉,那是龙营长传令兵的尸体,几分钟前他还好好的,还笑,说他家有三兄弟,都来打日本兵了。黄抗日可不想这样死在战场上,他自语说:“我一定得活着回到自己的家乡,不能死。”
在一次又一次的战场上,在充斥着硝烟和尸体气味的夜晚,他总是梦见他回到了宁谧、可爱的飘扬着橘树芬芳或泥土馥郁的家乡,回到了他亲爱的女人身边,两人相拥,并发誓一定要生一个英俊的儿子,从而改变他在旁人和父母眼里的形象。所以,每当他被枪声惊醒且重新投入战斗时,他总是能狡猾地躲避日本人射向他的子弹,说一声“好险”,然后庆幸自己没逞英雄,暗中得意地笑笑。他打量一眼战场,很多弟兄们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他感到悲痛,甚至都不敢多望,他瞟眼王团长的警卫说:“兄弟,我告诉你,死很容易的,把头一抬就是了,活下去倒要动很多脑筋。”
警卫兵手上也拿着龙营长那种二十响的驳壳枪。这种驳壳枪在当时,只有副连长一级的中尉才有资格拥有。黄抗日当时是少尉,离配带驳壳枪还差一个级别,也就同士兵一样只有扛汉阳造的份儿。警卫员不同,他们是团长身边的人,总有一些特殊待遇,比如奖章也要比一般士兵多拿两枚。这个胸前挂着三枚金光闪闪的铜质功勋章的警卫兵,在龙营长走后的十几分钟就见上帝了。上帝并不想见他,是他自己赶着去的。他死前好心地安慰黄抗日说:“你真的不要怕,日本人也是血肉之身,没什么好怕的。你愈怕就愈害怕。”
黄抗日见团长的警卫说话客气,便道:“兄弟,我不是怕日本兵,我是怕炮弹,炮弹爆炸时弹片乱飞,死了都不晓得是怎么死的。”
警卫兵觉得黄抗日说话没逻辑,道:“怎么不晓得?是炮弹炸死的。”黄抗日感觉这个山西青年受了龙营长的影响,把他看成了一个怕死鬼,就懒得理睬他。山西青年见黄抗日神思恍惚,就继续安慰他说:“日本人也是人,你怕他们,他们会变得更凶残。你不怕他们,他们就会反过来怕你。”
黄抗日低下头,将眼睛两角的眼屎和灰尘抠掉,这样他就可以更加看清敌人。山西青年说:“我开始也害怕打仗,现在一点也不怕了。”黄抗日想山西青年把他看成新兵了,就不吭声。山西青年见他年龄偏大,便问:“老哥,你是新兵吗?”黄抗日感到抱歉地摇摇头说:“不是,我是一九三八年冬入伍的兵。”“我操,你当了五年兵还怕死?”山西青年用山西话骂了声,脸上露出看不起的形容。“我还以为你只当了一个月的兵!你胆子怎么这么小?”黄抗日也没打算让山西青年看得起自己,因为要让弟兄们看得起就得充英雄,他不想当英雄,于是顺着山西青年的话答:“我一看见自己人死了就害怕。”“你太没出息了。”山西青年鄙夷地斜睨他一眼,学团长的腔调骂了句:“真是饭桶。”
黄抗日说:“我爹说我从小就胆子小,连老鼠经过都能把我吓哭。”山西青年怀疑地瞥眼黄抗日,问:“你是男人吗?”
黄抗日淡淡道:“应该是男人。”“男人还有怕老鼠的?我看你比女人还胆子小,我姐都不怕老鼠。”黄抗日觉得有必要解释:“我爹说我小时候怕老鼠,不是说现在。”“我生下来就不怕老鼠,”山西青年用很纯粹的山西话说,“我天生就胆子大,我属虎,别说老鼠,狗看见我都吓得躲在墙角不敢出来。”日军一阵猛烈的炮轰过后,又重新组织冲锋,哇啦哇啦地冲来。他们躲藏的这处掩体里,除了三具战死的弟兄的尸体,活着的就是他和王团长的警卫。警卫率先举起二十响驳壳枪射击,黄抗日也射击,打一枪扳一下枪栓。但他的自我保护意识略胜一筹,只是探出半张脸,开一枪又把那半张猩猩脸缩回去。山西青年却很傲气,将整张脸昂起来,他要做给长相古怪的黄抗日看他什么都不怕,他是英勇的中国士兵。他无视日本兵射来的一颗颗子弹,用他那傲慢和勇敢的姿势射杀着敌人。黄抗日预感到他的勇敢会给他带来灾难,对他说:“兄弟,你把头低下,别把脸露在外面。”山西青年不屑道:“没事,我才不怕呢。”在黄抗日埋下头扳枪栓的那一瞬,一颗从三八大械里射出来的子弹击中了山西青年的左额,山西青年连哼一声也没来得及就歪倒在黄抗日身上,犹如一股暖流一样的汩汩地流到了黄抗日的脸上和身上,迅速染红了他的身体。这时日本兵已冲上来,哇哇叫着。
黄抗日吓得动都不敢动,求生的意识让他索性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