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你好,我们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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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黑白配

1.

亲爱的,我们可以忘记那个结局,但是我们不要忘记那个开始。阳光那么好的五月,有乱糟糟的蔷薇花开满小花坛,我们在小园子里排排坐,中间的桌子上是大大的薄荷味慕司蛋糕,那个实习的小姐姐说话像唱歌一样,挥舞着亮晶晶的餐刀说:“今天是林家慧小朋友的生日,让我们一起为她唱生日歌吧。”大太阳底下点起小蜡烛,大家一起围过来吹,张一白的小脑袋撞到了我的小脑袋,撞掉了我好看的蝴蝶夹子。他怎么可以撞我呢,我可是今天的小寿星啊。张一白拣起我的蝴蝶夹子,又吸了吸鼻子说:“奶油好香。”

我是属牛的,所以蛋糕店的师傅便在蛋糕上面挤了两只可爱的小牛,顶着犄角,圈着尾巴,屁股下面是一坨一坨香喷喷的巧克力。小姐姐切一只小牛在我的盘子里,再切一只在另一只盘子里。她又开始唱歌了:“林家慧小朋友,你的小肚皮只能装一只小牛,还有一只小牛,你要把它送给谁呢?”我端着盘子转啊转,有小朋友给我唱歌,有小朋友给我跳舞。张一白说应该给他吃,因为他是最懂事的孩子。大家都不相信。他就爬到小板凳上,像个将军。他说,昨天晚上他要跟妈妈睡,妈妈说,你这么大了,还跟妈妈睡,以后娶了老婆跟谁睡呢。他说,那也跟妈妈睡,老婆跟爸爸睡。陈爸爸高兴坏了,夸张一白,这孩子从小就懂事儿。小姐姐笑得捂着肚子蹲在地上。张一白真厉害,小姐姐都为他是懂事的孩子而笑了,那么,小奶牛是他的了。

起风了,蔷薇树又开始掉花瓣了,落一片在我的蛋糕上,张一白帮我拿掉,又落一片,张一白又帮我拿掉。他的小奶牛已经吃完了,可他为什么还跟着我?张一白说,跟着我有蛋糕吃。蔷薇再落,我看见他在舔花瓣上粘着的奶油。我说:“你什么时候过生日呀,我也要吃你的蛋糕。”张一白撇撇嘴说:“我的生日过完好几个了,今天是我第一次吃蛋糕。”那是我七岁的生日,他八岁,大我一岁,还叫我姐姐,我把我的小奶牛分一半给他吃。

2.

第一次来我家,张一白站在门口的地毯上不肯换鞋子,我以为他嫌我爸爸的拖鞋臭臭,就把我的小花猫拖鞋拿给他,他要我闭上眼睛才肯穿我的鞋。手指缝里,我看见他的脚那么大,我的鞋那么小,他的脚指头从袜子的破洞里淘气的钻出来。他是怕我看见他的破袜子吗,那我就装做没看见吧,我给他倒果珍,我看着他的时候,他一小口一小口的喝,我转身去给他拿曲奇,他就猛喝一大口,那么烫,大傻瓜。

我弹我的数码琴给他听,小夜曲,他说听了打瞌睡,然后他就睡着了,绻在茶几下面的地毯上,像个小脏猫。妈妈回来皱着眉头问他是谁?我说他是张一白,我们班成绩最好的男生。妈妈想看张一白的课业本,被我偷偷藏起来了,我怕她看见上面一排一排的红叉叉。他会下跳棋,象棋,黑白棋,他会打篮球,排球,乒乓球,可是他为什么不会做算术题呢。他说是因为他爸爸老打他的头,把他打笨了。老师说,这叫IQ被打劫。

张一白一直睡到我妈妈做完饭,妈妈说:“张一白,你留在我家一起吃饭吧。” 张一白不肯,爬起来去找自己的鞋子,可是妈妈看着他,他不知道该怎样脱下拖鞋。他回过头说:“谢谢阿姨。”我看见妈妈回厨房的时候,又皱了一下眉头。妈妈做了拔丝苹果,我夹一块,他也夹一块,长长的糖丝纠缠在一起。张一白说,阿姨,你们家土豆好甜。妈妈笑坏了,说这是拔丝苹果,不是土豆。张一白又撇撇嘴说,在我们老家都是拔丝土豆,苹果本来就是甜的,不需要加糖。

趁妈妈洗碗的时候,张一白换上自己的鞋子跑掉了,连我都没有来得及看见他的脚指头。我还看见他把我藏在他书包里的曲奇全都放回了茶几下面。后来到学校,我问他,为什么不要我送给你的曲奇。他说,你是拔丝苹果,我是拔丝土豆,再甜蜜也不能纠缠在一起。那一年他十四岁,我十三岁,他说的话我不懂,但他的表情我知道,他很难过。

3.

我是第一个陪张一白过生日的人,偌大的蛋糕店,他沿着玻璃柜台来回的走,撇着嘴问我,该整个啥味儿的呢?我笑着问他,什么叫整啊?他说,整就是吃的意思呗,在我们老家都这么说。我说,那就整个薄荷味的吧。他让蛋糕师挤了两朵玫瑰花,切一朵给我,切一朵给自己,然后两个人坐在蛋糕店的大玻璃窗子下面,面对面啃完整朵玫瑰。我很奇怪,那天的奶油玫瑰特别特别的大。他说,是因为我们坐在窗子下面,马路上都可以看见我们。如果店东给我们小玫瑰,后面的人就不进来了。我把我的玫瑰举起来,我不是想帮店东吸引顾客呢,我是想所有的人都看见我甜蜜的大玫瑰。

晚上他送我回家,站在我家楼下,我不让他走,我要他说好听的。他说,好听的。我拿脚踩他,我的小丁字皮鞋一直追一直追,他穿着胖胖的球鞋躲啊躲,我不知道他的袜子上面是不是还有一个破洞。我从背包里拿出装礼物的小盒子,让他猜,我会送他什么礼物。他说,袜子。原来他一直都知道我知道,我装做不知道,他也装做不知道。

妈妈在楼上看见我们了,打开窗子尖声尖叫,叫我们上楼。张一白一直在喊完蛋了完蛋了,说我妈会杀了他。可是妈妈却一脸微笑,给他拿拖鞋,倒水。原来是家里马桶堵了,想让他帮忙。他笑笑地卷起袖子,我难过地瞪了妈妈一眼,她居然把张一白当通下水道的小工。满满溢溢的马桶哗啦啦通了,张一白撇撇嘴说,哎呀,还真难整。又是整?我笑得打翻了一整盒面纸。

妈妈微笑着把张一白送走,关上门,微笑就没了,她说,林家慧,你17岁了,不要老是和男生来往。为什么我们7岁就可以来往,17岁就不可以。张一白18岁了,他知道为什么吗?

4.

我们家买车了。本田飞度两厢款,1.5排气量,自动档、天窗、电动门窗、遥控中央门锁。爸爸兴奋地说着。大夏天下大暴雨,他非要拉着我和妈妈去兜风,都不知道兜风还是兜雨。洼子街那边人比较少,适合爸爸这样的新手。妈妈让他开过去。我就看见张一白了,还有他的奶奶,风很大,田里种菜的大棚吹得乱糟糟的,张一白扶起了这边,又倒下了那边,他满脸雨水,手忙脚乱。爸爸的车呼啸而过,泥水溅了他奶奶一身,张一白拣起石头追。爸爸停下车,张一白看见我了,妈妈也看见他了。她让爸爸不要惹事,快开走。车窗外面,我看见张一白把手里的石头砸出去好远。

后来,他来跟我道歉,说不知道那是我爸爸。我说,该道歉的人是我才对。我们沿着学院路一直往前走,就走到我们小时候一起读的那个幼稚园,从前实习的小姐姐已经是园长了,说话还是像唱歌一样好听,带着一群小孩子在乱糟糟的蔷薇花下面玩黑白配,一二三,伸手,掌心掌心配,手背手背配。我想要拉他的手,他躲开了。他说,我要走了,跟叔叔去打工。我问他去哪。他说,阿尔巴尼亚。

学院路那么长,我们来来回回的走,却不知道该走去哪里。后来,我们去有冷气的超市,我买什么给他,他都不要,只自己买了一罐可乐。我说,可乐里面含咖啡因呢,喝了不好。他说,是吗,老是听别人说可乐,我还没喝过呢。我一下子哭出来,我说张一白,你不要走好吗?他笑笑说,林家慧,我们玩黑白配好不好,我们都是掌心,我就不走,我们都是手背,我也不走。一二三,他伸出掌心,而我却把手藏在背后。他问我是掌心还是手背,我没有告诉他,而是将手放进他的掌心。

他送我回家,上楼之后我才发现他送我的可乐还在我的背包里,我打开窗子喊,他大概是没想到我会回头,慌乱地去擦脸上的泪水。我挥着可乐喊他的名字。他也站在楼下喊:“认识你那么久,都没有送过什么给你,那罐可乐就送给你做个纪念……”他真的是个奇怪的男孩子,像是一罐满满当当的可乐,因为深重而不能发出任何声响,所有的快乐和伤悲都藏在不动声色的神情之后。而我,却看见了他的泪水。

是他20岁生日那天,我终于打开了那罐可乐,沸腾的泡沫,心思般翻滚。那个时候可口可乐公司在做有奖促销,我惊奇的发现,我打开的那个拉环上印着黑色的字,一等奖。打电话过去问,才知道有两百万那么多。

我去洼子街找张一白,那片房子已经在拆迁了,周围的邻居说,他拿了补偿金作为出国劳务的保证金,已经走了。我把那个小小的拉环套在无名指上,他不知道,那天我藏在身后的是手背,难道这就是我们的结局。黑白配。

妈妈骂我,说还好他走了,如果我和他继续下去,到结婚,就真的只能戴拉环了。她不知道,我的手指套着的,是无数的钻戒,还有车,还有房子。可是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陈小北。我才19岁,我还能等到他吗?亲爱的,我们可以忘记那个开始,但是我们不要忘记这个结局,好吗?哎呀,好象我先说不要忘记开始的,我真矛盾,是因为从开始到结局,我都不想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