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王阳明正传:唯心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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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有一种学问叫闲扯(1)

学问看不见但很重要

娄老师研究了一辈子理学,满腹经纶,门人广博,培训班开了一茬又一茬,经常传道授业解惑,但娄老师发现求教的学生们,真想做学问的不多,应付考试的不少。所以少年王阳明的到来令娄老师极为兴奋。他被眼前这个帅得不是很明显,但很出众的小伙子深深地吸引了。难能可贵的是王阳明知识面很宽,懂得非常多,提出的问题极为尖锐,往往能切中问题的要害,有种不世出大师之风范。娄老师把跟岁数成正比的学问,一一与王阳明讲授。

娄老师虽是理学家,但他的学术观点略跑偏,师兄胡居仁曾讥笑其学近似陆九渊。娄老师治学严谨,个人道德修养也很高,以“收心、放心”为居敬修养之法门,以“何思何虑勿助勿忘”道德修养为要旨,简言之,仪表庄重,内心坦荡。娄老师对穿衣打扮特别考究,早上起来,梳洗打扮后,先拜家祠,然后接受家人及学生们的请安。搞得内外肃然,培训班气氛跟屠宰场似的。但凡有客人来了,娄老师不管多忙,不管客人多急,他都得整饬襟裾打扮得有板有眼的,再去接见客人。对于学问,他旗帜鲜明,喜欢的往死里推崇,讨厌的往死里批判。黄宗羲《明儒学案》说:“姚江之学(阳明心学),先生(娄谅)为发端也。”作为王阳明开导蒙昧使之明理的启蒙,娄老师绝对够格。

娄谅是王阳明的思想启蒙老师,军事启蒙老师是他在老家复习科举时一个叫许璋的人,教他骑射,正是王阳明这项技术,后来救了南昌城数万民众。

书归正传,单说娄谅。娄老师先谈了一下儒家学术热点话题——格物致知。把他多年研究的朱学关于“格物”的解释,通过自己的理解,用两人都能听明白的普通话给王阳明上了一课。细心的老师在讲课时,会留意学生的一举一动,以此判断学生是否对其所讲的内容感兴趣。他发现王阳明兴趣点不在这上面。而王阳明的问题又非常认真,不像开玩笑。娄老师心里揣摩着王同学,这小子对朱学格物都不感兴趣,难道他有做圣贤之志乎?想及此处,娄老师猛然一震,若王同学真有此心,只能用老夫压箱底的本领了。

娄老师轻咳了一声,以此吸引王同学的注意力,然后漫不经心地说:“圣人必可学而至。”他的观点是说,没什么难的,圣人可以学到,做到。

此言一出,东张西望的王阳明果然来了兴致,急忙问道:“如何学到做到?”娄老师暗自嘿嘿一笑,教了这么多年学,还搞不定你个毛头小子。话题又绕了回来,很简单,两个字——格物!王阳明回过神儿,这不是刚才谈论的话题吗?原来“圣人必可学而至”,刚才没注意听,这会儿又不能让娄老师再讲一遍。王阳明面色茫然,懵懵懂懂。娄老师见把他引上道了,继而举例说明:“你看我与我先师康斋先生,躬身细务,皆以格物成名。天文地理,无所不知,连你此刻心里想什么我都知道,这就是‘格物’的功夫。”

王阳明微微颔首,有所顿悟。做圣贤,有这想法是好的,但那不是一句空话,单凭思维遨游远不够,需要脚踏实地,格物穷理,获得更多知识,并且身体力行踏踏实实地走。知识就是力量,诚然光有知识不去使用,等于白给;没有知识瞎去行动,等于白费。两者相互依存,不可分割。

王阳明早年就已确立要成为圣贤的人生方向,如今娄老师给他讲的这堂课,使之找到了成为圣贤的可能和方法。这堂课没白学,虽然只有短短的七个字,对于王阳明来说足够了。娄老师的教导将他内心做圣贤的小火苗点着了,接下来的人生里,他将用星星之火,燃烧中国思想界的夜空。王阳明虽做不了二代状元,但他能做思想的祖宗。

思想一变,人的性情也会变,变得非常明显。回到余姚老家,王阳明变了,往昔那个嘻嘻哈哈调皮捣蛋让家人不放心的孩子消失了,他更像一个成年人。受到娄老师的影响,王阳明一天到晚“格物”,冥思苦想,格来格去,也没弄出个所以然。看来“格物”还真是一件技术活,没两下子“格”不出来学问。正当王阳明做着“格物”功课时,爷爷竹轩翁王天叙去世了。

竹轩翁对王阳明的思想影响力微乎其微,几乎没有影响,但王阳明的童蒙学识,大部分来自他。生活中,竹轩翁潜移默化地把学识教给孙子,这种教育是无私的也是高明的。他从未板着脸让孙子背书,爱之不及,何来严肃。竹轩翁有一套方法,因人施教,小孙子天性好动,教只能游戏中求得。每次王华收拾王阳明的时候都是他站出来,甘做孙子的挡箭牌。竹轩翁的任务完成了,他能教的东西,不知不觉地教给了王阳明。他相信,天赋异禀的小孙子将来的成就一定超过那个性格严肃的状元儿子。

按照祖制古礼,父母死后,子女须守丧三年,其间不得婚嫁,不得张灯结彩,不得行吉庆之典,以示哀思。如果朝廷官员的父母亲死去,无论此人官居何职,从得知噩耗那天起,必须回到祖籍守制二十七个月,是为丁忧。明朝规定丁忧(离职)的时间为三年,守丧期满,朝廷召回起复。这是对文官的说法,武官丁忧不离职,时间一百天为限。如果国家离不开某官员,没了他就天崩地裂了,朝廷可以强行招丁忧期间的官员回来工作,称为“夺情”。明代文官夺情起复的主要是阁臣、尚书、侍郎等一些帝国重臣,给他们找个不愿因丁忧而远离政治中心的借口,譬如张居正。

王华回到了老家余姚,受到家乡父老的热烈欢迎。一个地方出大学生容易,出个状元不太容易。王华丁忧对家乡的学子们来说是件好事,有什么不懂的,有什么困惑的,可以向状元请教。王华乐意教人,久而久之,丁忧期间无所事事的日子变得充实起来。再一看儿子王阳明老大不小了,成了家,也该到立业的时候了。王家世代读书,何况王华树立了一个很好的榜样,王阳明将来必然要学而优则仕。

守仁格竹,大师起步

王阳明为了应付他爹,装模作样地复习,白天看朱熹的《四书集注》等资料。所谓注疏,是对经书字句的注解。有的人看书喜欢在上面乱写乱画,雅称批注,写些自己的理解和心得体会,批得精彩的那就成了另一本著作。将原有著作润色点缀,形成一种新的文学形式,譬如金圣叹的金批本《水浒传》、毛宗岗的毛批本《三国演义》等。有人专门喜欢看批注本,批得好可传世,还能成为官方教材,《四书集注》就这么回事儿。

朱熹看书喜欢批注,写得密密麻麻,批注比原文的字数还多,恨不得把每个字拆开来解释,近乎变态。文章贵精不贵多,点到为止即是佳。诸如前文所说的“格物致知”,本来四个字,经过历代学者批来批去,注解繁多,各有说法,搞不懂谁最能接近原意,后世读者看着迷迷糊糊的。朱熹的批注极为繁杂,当初孔子他老人家说一句话,必经过字斟句酌,将事物的哲理高度概括成一句话,结果朱老师又给拆开了。我们的文化告诉我们有些道理不必说得那么透彻,要不然怎么有“心照不宣”、“心领神会”等成语。纵然朱熹学识广博,未必能与孔子达到相同的思想高度。

王阳明看《四书集注》觉得没啥意思,到了晚上,改看经、史、子、集,顿时眼界大开,豁然开朗。从此之后,白天看复习资料心不在焉地应付老爹,晚上看课外书,相当起劲儿。有对比才有真相,王阳明看课外书学识大进,回过头来再看《四书集注》太小儿科了。忽然有天,他看到了朱熹注疏“众物必有表里精粗,一草一木,皆涵至理”,他内心做圣贤的油灯,又被挑亮了。

前者娄老师说圣人可以学到做到,方法是格物,今者朱熹圣人又说“一草一木皆涵至理”,看来这个“理”果然是“格”出来的。人家复习,他心不在焉,脑子里一直想着什么是格物,怎么去格物?可能是盯着一物长时间地看,然后从中能看出“理”,看出学问和知识来。有了这种想法,王阳明魔怔了,整天盯着这个看盯着那个看,双目呆滞,两眼无神。与他一姓钱的同学如厕时,他也盯着人家看。看得钱同学脸红耳赤,叱道:“你……你干什么?”

王阳明认真地说:“我在格物。朱子说一草一木皆涵至理。”钱同学说:“草……”王阳明想到后院有竹子,不如你我同去格竹。钱同学表示欣然同意。于是两人在竹子前面,一天到晚盯着不放,目不转睛,不知道的还以为王阳明受爷爷竹轩翁影响,爱上了竹子。格物,窃以为是一种穷究事物获得知识的方法。比如格竹,要知道它属于哪类植物,生长环境,纲目品种,以及竹子的生长规律,这是事物本身的属性。之后再穷究哲学层面的“理”,譬如竹子在中国人的思想里有着极其重要的地位,文化的象征,岁寒三友之一,君子之代表。按照这种学习方法,时间一长,不成大师最起码也是个学者。

王阳明与钱同学两人异想天开地“格竹”,在他人看来他们两个这就是扯淡。可是人类的文明,都是在看似荒诞的事物中产生的,人类的进步正是由那些古怪、疯子、闲扯淡的人推动。“格”了三天,钱同学受不了了,主动退出。什么道理也没获得,反而累得要死,卧床不起。王阳明对钱同学极其鄙视,我辈少年焉能不具备一点持之以恒的精神。

王阳明继续!六天后,他实在坚持不住了,竹子还是竹子没变成大树,王阳明还是他自己,只是倒了,大病一场。

病愈后,王阳明才弄懂,“格物”并非盯着什么东西一直看,而是要去思考它的来龙去脉,从中总结出来道理,收获知识。可是“穷究事物道理”,难道就一定能“致使知性通达至极”吗?“格”竹格出病来的王阳明对朱熹的观点产生了怀疑,无论从思想上学术上这都是严重的左倾错误。朱熹理学为明代官学,时间久了,思想根深蒂固,读书人养成了不敢质疑权威的思想惰性。生活在理学统治的精神世界里,敢于质疑权威,那本身就是一种进步。王阳明那貌似不经意的质疑,已然指引着他迈向了大师之路,然后往前一小步,文明一大步。

王华对儿子不好好复习去格竹闲扯,也没什么好方法。夜深人静的时候,王华会扪心自问,王阳明到底是不是他儿子?子与父怎么一点都不像?对这个问题,王阳明也挺纳闷的。

该复习还得复习,王阳明收回了心,消停看书,因为乡试来了。经过长时间的复习,王阳明参加浙江乡试,考中举人。同年乡试中举的还有绍兴府慈溪人孙燧、杭州府仁和人胡世宁。所谓“三人好做事”,后宁王朱宸濠造反,胡世宁直谏下狱、孙燧忠义死难、王阳明率兵平之,三人同年乡试,一同考中,都是浙江籍。在王阳明看来科举不过如此,稍微一用心就能考中。可是接下来他的表现令人大跌眼镜,没想到在科举面前栽了两个大跟头。

穿越到明朝去科举,六级考试搞死你

王阳明、胡世宁、孙燧等举人,承载父老乡亲们殷切期望,谁能蟾宫折桂继而光宗耀祖,谁能金榜题名然后高官厚禄,在此一举。风萧萧兮科举寒,学子们,上路吧!

科举之路,任重而道远,比今日高考复杂。庆幸没生在明代,否则折腾不死你。有穿越癖的学生千万别去明代学校,那里不好混。假如你真的一不小心穿越到了明朝,看看下面鲜血淋漓的科举之路,有个准备先。

中国历代选官制度不断变化,由原始社会禅让制、西周世袭制、春秋战国客卿制、两汉察举制、魏晋南北朝九品正中制,到隋朝时出现了科举制,这是封建社会最为科学的人才选拔制度。科举制度源于隋,发于唐宋,成于明清,尤其明朝达到了顶峰。

在明代做官有四种途径:第一学校、第二科举、第三荐举、第四铨选。学校主要是国子监,中央一级学院,进入国子监即可做官。明初时,朝廷对人才需求量较大,进入国子监的学生(监生)五花八门,啥人都有。官僚子弟入监的叫荫监;通过科举考试的叫举人,考不上的,入监的叫举监;投资捐款花钱入学的叫例监等等。明成祖以后,监生直接做官的机会越来越少,渐渐与科举合并,所以科举考试是主流的必由之路。荐举,类似今天的大学扩招,朝廷除了正常科举外,还增设恩科,把那些七老八十学习不咋着的,降低考试标准,再考一次。这要考不上,那可真对不起组织的行为艺术了。铨选,指那些对组织有巨大贡献的,比如招商引资,捐款捐物,或者丁忧起复的,经过吏部审查合格后授予官职。这些都是非主流途径,最直接最权威也最难的还是科举考试。

先得上学,弄个学籍,找担保人(清代需五人联保),查查祖宗十八代有没有黑五类,成分为贫下中农为佳。明代各府、州、县均有公办学校(官学),此外亦有私塾、书院等民办学校。凡是报名入学的全叫童生,无论年长老幼。即使号称人类史上寿命最长,活了256岁的李庆远来报名上学,也得叫童生。

科举之路,闯关升级,就从这里开始。第一关:县试县试由县教谕(教育局局长)主持,海瑞海大爷曾经当过这个官。多在二月份举行,童生需出示廪生担保书,方可参加考试。一般考五场,也有四场的,变态的达到七场,以八股文为主,贴诗、经论、律赋为辅。考上的即有参加上一级考试(府试)的资格。这次考试相对简单,从穿开裆裤的娃娃到白发苍苍的老青,只要识文断字,手续齐全,皆可考试。

第二关:府试府试内容和流程与县试差不多,考试地点换了,在本县辖区的府衙进行。

比如杭州府就到钱塘(杭州)去考、绍兴府就到会稽(绍兴)去考松江府就到松江(上海市松江区)去考。考试录取有名额限制,录五十人,分甲乙两等,前十名为甲等,考中者有资格参加院试。

第三关:院试经过前面高强度高密度的考试,刷下去两批人,童生们终于在暗夜里看到了一丁点希望。院试由省教育厅厅长主持,考中者叫生员,俗称秀才,第一名叫案首。通过院试仅仅具备了科举考试的资格,能不能去参加省一级的乡试,还得看岁考和科考。

经过层层选拔,成为生员的,待遇明显提高。考取生员资格的,即可享受朝廷发给的每月六斗米的生活补贴,但名额有限,不是所有生员都给。明代规定县学生员定二十人、州学生员定三十人、府学生员定四十人。吃公家粮的这帮生员就叫廪生。随着生员基数不断增加,廪生名额也相对增加。增多的不叫廪生,叫“增广生员”,简称增生。另,额外增补吃公家粮的,叫“附学生员”,简称附生。各种生员等级严明,不同头衔,大米斤两也依次递减。待遇虽然好了,但无法喘息,还得接着考,明代学校里没有混一说,不整死你,都对不起朱元璋那把杀猪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