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司长虽然全面管理,但是,他更喜欢无线电领域的管理,尤其是密码电报的管理和研究。九一八事变以后,战争形势日益紧张,人们开始为全面大战进行准备,文司长自然也开始动脑筋,想办法。
当时,国民政府交通部还在南京。金陵本为六朝古都,自古以来,人杰地灵,虎踞龙盘。但是,1935年的中国首都却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战争的阴影笼罩着整个城市,人心惶惶,人们都在问着一个问题,中国究竟向何处去?
日寇在侵占我国东三省之后,为了进一步并吞华夏大好河山,在中国许多城市遍设领事馆,派遣形形色色的间谍深入内地刺探各种情报。日本驻华大使馆在南京秘密建立大功率无线电台,直接与东京外务省建立秘密情报联系。与此同时,日本使、领馆人员还通过我国各地电报局拍发电报,利用密码,传送情报。
在南京中央大学校园里,数学系大楼古色古香,景色幽雅。
黄永青副教授走进大楼里的密码研究办公室。研究生郭忠良正在从事研究工作,看见老师进来,立即起身迎接。郭忠良说:“黄教授,刚才文博士来电话找您,口气很着急,要您今天晚上去他那里,说有要事相商。”
黄永青:“去交通部电政司办公室,还是去他家?”
“去他家。”
“好。”
刘教授在放羊的时候,经常对老周讲起文为均和黄永青这两大密码天王。文为均是黄永青的恩师,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在美国麻省理工学院数学系获得博士学位,研究方向是密码破译的理论与实践。他的博士论文题目是《密码机在未来密码领域应用中的几个问题》。据说,国际密码界重量级人物均高度评价这篇论文,欧洲和美国的一些名牌大学和一些神秘公司均盛情邀请他去工作。但是,文博士婉言谢绝了他们的好意,拎着小皮箱踏上归途。
当他在中央大学第一次开课主讲密码学时,标志着中国密码学的研究正式启动,国内密码史研究人员把开课的那一天作为中国密码学发展的一个重要里程碑。而在课堂里听讲的只有五人,黄永青和成可正就是其中两个。这五人中,有的后来出国了,有的改行了,有的病死了,真正拿到博士学位的,只有黄永青和成可正。毕业后,他们留校任教,成为文门嫡传弟子。成可正为人木讷,沉默寡言,在文博士那里走动很少,而黄永青则风华正茂,说话字斟句酌,非常得体,更受文博士青睐。
这年冬天,南京奇寒。长江上呼啸吹来的北风在城市上空狂旋,马路上落叶飘零,树木枯萎,一片肃杀景象。这是一个周末的晚上,黄永青教授应约来到文博士在鼓楼附近的家中。精致的小洋楼完全是欧式风格,周围环境幽静,显然是首善之区的富人地段。举止娴雅的女佣人将黄永青引到客厅就座,为他泡上一杯哥伦比亚咖啡,正在这时,文博士从二楼下来。黄永青对老师历来彬彬有礼:“文老师,您叫我来,有何指教?”
中年女佣也为主人端上一杯咖啡。文为均客气地用英语对女佣说:“谢谢你!”
“老师,您真有绅士风度!”官居高位,却仍然能对下人如此,环顾海内,能有几人?黄永青委实是佩服得很。
“哪里,哪里,其实在美国这是很普通的事嘛,说句谢谢,又不用多花一分钱,何乐而不为?别看西方人满口谢谢,还不就是说说而已,天知道他们心里想什么?”
“老师所言极是。”
“永青,你不是外人,既然天不早了,我就长话短说。在全球密码界中,人们习惯上将密码破译机构冠之以“黑室”之名。
例如,美国军方密码破译机关就被称作为“美国黑室”,中国军方密码机构则被称为“中国黑室”。对于三十年代的中国密码机构,各国情报机关并不放在眼里,甚至不屑一顾,他们认为,“中国黑室”过于分散,混乱不堪,密码研究人员水准有限,不具备第一流的破译能力。”
黄永青:“是啊,全国大学里,只有您率先开设密码学课程,并在三年前建立了中央大学密码研究室。”
文为均:“我也是孤掌难鸣,所以,后来也就弃教从政,到交通部任职了,学校教学工作就推给你了。但是,密码研究的事情,我一直放心不下。请看,这是一张日本人的密电报底,你看得懂吗?”
“对于密码学,尽管在大学里听过老师的课,但毕竟还是所学有限,没有真正实际操作过。”
文博士淡然一笑:“你是我的得意门生,只要稍微动些脑筋,何愁破译无门?依我看,日本人亡我之心不死,对日一战,在所难免,只是一个早打晚打的问题。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们这些书生,对于密码研究恐怕就要提到日程上来了。昨天,宋子文先生已正式向蒋委员长建议,要开始研究日本的外交和军事密码,加强对日情报搜集和研究工作。”
“老师,您看我能做些什么?”
文为均明确表示:“你知道,我多年在海外,中文没有英文好,想请你根据我的意思,起草一份关于建立密码研究所的正式呈文。你的毛笔字也不错,就用正楷抄写在手折上,我看过后,就请宋先生转报上去。”
“老师,我知道,这是一件极为机密的大事,我毕竟只是一名毕业不久的青年教师,从来没有担负过如此重任。兹事体大,苟有利于国家,学生一定尽力而为!”
文博士笑着说:“人的一生其实是很奇怪的,明明该向南面走,但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却偏偏朝西走去。从今以后,你的一生就有可能和军用密码事业紧紧联系在一起,说不定,你以后的人生道路会是风风雨雨,甚至刀光剑影。人生之所以有意思,就是因为你不知道未来的确切走向。”
黄永青深表同意:“是啊,一个偶然的机遇,往往会改变人们的一生。”
文博士满怀激情地说:“永青,其实我也是个文人,完全不是好莱坞式的英雄。可是,山河破碎,国将不国,我们总不能去做亡国奴吧。”
“老师,学生这点骨气总是有的!”
“那就好,那就好。”文为均最后再三叮嘱说:“这件事要严守秘密。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夫人。整个中国目前就只有四个人知道,委员长、宋部长、我,还有你。如果被日本特务晓得了,我们两人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回家以后,黄永青连夜挥笔疾书,用毛笔一丝不苟地写在手折上。呈文中向蒋宋二人所提出的建议是:“鉴于中日局势日益紧张,我方应立即开展对日密码情报研究工作,具体做法是:
1.采取必要手段,逐日收集并研究日本使、领馆人员在上海等各地电报局和国际电台所拍发的来往密码电报。
2.逐日收集日本使、领馆人员在中国内地及南京大使馆来往的密电。
3.香港电报局是由中国政府管辖的,也应收集在港日本人来往密电。
4.根据这些密码报底,进行分析研究工作,在破译日本密码组织结构之后,将日文密电转译成中文。
5.建议先期聘请少数专家试办,取得一定进展以后,再进行拓展。”
老周曾经问过成可正教授,他是否很早就知道这件事。
成教授微微一笑,说:“我一生中有两个挚友,一个是刘教授,另一个就是黄永青。我和他俩是无话不谈,当然晓得此事。”事实上,建议书中的部分内容就是成可正提出的。因此,中国当时了解这一绝密计划的,应该是五个人。
半年后的一天,蒋介石在南京中央军校校长办公室里正式召见文为均与黄永青。或许是习惯使然,蒋介石总是喜欢在军校办公,即便后来当了总统,也很少在总统府处理公务。他是军人出身,对于军营和军校,总觉得气氛特别舒服,这种舒服感,据心理学家分析,可能来自一种潜意识的安全感。
蒋介石慢条斯理地说:“半年前,我接到宋子文和你们的呈文,现在我看时机已经成熟了,可以着手去办了。我想,这一机构可以叫做交通部“密电检译所”,属于绝密单位,直属我本人领导。机构设在南京市新市区西桥七号,我特批一所独门独院的二层洋楼,环境僻静,便于保密。你们要好好去办,办出个名堂来。”
文为均与黄永青兴奋地说:“委员长,我们会尽力而为的。”
蒋介石满意地点点头:“我了解文博士,你帮我破译了很多密码,有桂系的,有唐生智的,现在大敌当前,驱除倭寇,方能建设中国。作为军人,我当然知道密码在战争年代的重要作用。
所以,我在报告中写下这样的批语:掌握密码者,必操战争之胜券也。密电所可由文先生组建,机构先设在交通部,不受编制与经费的限制。”
文为均激动地说:“委员长如此重视,密码研究必将很快取得突破。”
密电所成立了,黄永青当然只好过去了,对外说法是调至交通部电政司任处长,而实际上,是去筹建密电所。成可正依然留在中央大学任教,他不能再走了,他要是走了,中央大学密码学专业就要唱空城计了。不过,文为均和黄永青也没让他闲着,一有疑难问题,他就会被叫过去帮忙,实际上,成可正是不在编的密电所研究员。这不在编可是很有学问的,解放初期,对密电所的定位是负面的,即便不算做军统特务机关,至少是国民党的军事情报机构。在里面工作过的人士总有说不清的地方。成可正没有问题,他很干净,小葱拌豆腐,清清楚楚。他既没有当过国军,也没有参加过国民党,历次政治运动中,都是顺利过关。
老周深有感触地说:“你看,要成为中国密码第一人也很不简单,真个是要天时、地利、人和全齐活,成可正齐活了,他被历史的偶然性送进了大师们的圣殿。”
根据老周和其他中国密码史研究人员的看法,密电所的成立标志着中国密码科学进入大规模的实践应用阶段,在科学性、系统性、专业性方面都是过去的任何机构所无法比拟的。尽管军统和中统,还有一些地方军阀都曾设立过一些密码机构,但都是零打碎敲,不成大气候。在理论与实践方面,尚处在萌芽状态。而密电所的建立则有石破天惊、横空出世的气势。在这种情况下,六年以后破译日军偷袭珍珠港的密码,只是一个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的自然结果。
说来奇怪的是,历史上经常有很多里程碑式的大事,可在大事发生的时候,没有几个人会意识到事件本身的伟大意义,当时,人们只不过按部就班,做自己手头的工作。而正是这些不起眼的些微工作被后人看成是顶天立地的伟大事件。
我们还是言归正传。
这一天,在会议室里,密电所所长文为均中将正在听取二处汇报。处长黄永青少将报告说:“最近日军空军突然更换密码,一号已经开始启用,原有破译系统已无效果,我们二处已经抽调精兵强将,组成“紫码”破译小组,由我任组长,郭忠良上校任副组长,首先计划尽快破译日本空军部队“紫码”一号密码系统。”
文所长发问道:“破译工作重点是什么?”
黄永青说:“根据日寇空军的活动特点,我们确定从汉口日军占领区机场起飞的日机在天气晴朗时,频繁出动,因此,我们尽力搜索重庆日本间谍每天用无线电向汉口敌占区拍发气象报告的密电,计划一天三次,即上午六时、中午十二时和下午六时截收日本间谍所拍发的密电,然后将间谍密电与本地实际气象条件,例如云高、能见度、气温、风速等,一一进行对比分析,从而逐步摸清“紫码”一号的基本结构。”
文所长略加考虑,然后说:“可以顺着这条思路向下走。你们的具体破译方案如何?”
郭忠良汇报道:“根据第一批截收的日本间谍密电,我们“紫码”小组研究人员在抄收密电时,发现间谍电报只使用了十个假名。可是,日语里有四十八个假名,间谍为什么只用十个假名?”
黄永青说:“我想,这十个假名可能是代表数字。日本间谍为了提高速度,可使用十个带有缩写符号的假名表示0到9十个数字。
文所长点头表示肯定:“你们可以把这十个假名转换成数字,排成一张表。表一列出,密码研究速度就大大加快了。”
黄永青立即下令:“马上调人用打字机打出统计表来,把所截收的全部间谍密电从日文假名转换成数字。”
文为均将军指示道:“时不我待,赶快开始吧!”
会议结束后,在所长办公室里,文为均忧心忡忡:“永青,军统最近拼命向密电所塞人。戴笠又拿给我一张申请表,要我参加军统。”
“老师,咱们是吃技术饭的,没必要跳到他那火坑里。”
“永青,我毕竟还是麻省理工学院博士,怎会低声下气,俯首去当戴笠门下的一名小特务?再说,宋子文历来很器重我的学识,有他帮忙,军统也不敢过分。当然,我也犯不着去得罪那个小人。”
“老师,那学生就放心了。”
“大敌当前,你们还是要抓紧破译“紫码”,山河破碎,令人心急如焚啊!”
“据说,“紫码”一号是日本空军使用的,“紫码”二号是陆军使用的,最高级的“紫码”三号专供山本五十六的日本联合舰队使用。我计划先破一号,了解日本空军的军事情报,然后,再陆续攻克二号和三号。”
所长语重心长地说:“我杂事多,要在高层周旋,有关破译的具体工作就要靠你了。”
黄永青立即表示:“我们是大树下面好乘凉,反正有疑难问题,再来请教老师。”
日本战机编队在天上呼啸飞行,黑麻麻一片,飞过长江三峡,穿越万县上空,重庆就在前头。津木司令在空中下令:“全体战机进入战斗序列,全速向目标前进。”他大声疾呼:“帝国的雄鹰们,完成任务后,我在汉口为你们请功授勋!”日本飞行员们在空中齐声发出大战前的呐喊,疯狂嚎叫,不可一世。
天近黄昏,夜色渐渐降临,军统车队在山路上盘旋而行。戴笠正在打盹,人有点迷迷糊糊,军统四处(通讯处)处长韦国平坐在一侧,行动处副处长王浦江则坐在前排。
突然沿江陡崖下响起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啸声。这不是普通的空袭警报,而是紧急警报。普通警报器的音调平缓而又单调,而此次警报器的音调特别尖厉,听上去就像嚎叫。除此以外,按照防空司令部规定,各山山顶均升起两盏红灯,表明敌机已临近重庆。如果仅升起一盏红灯,则表明敌机尚未接近。
低沉的轰炸机轰鸣声从远处传来,其中还夹杂着一些高射炮炮声。王浦江冲着司机大喊:“停车!马上停车!”车刚一停下,王浦江拉着戴笠就往车下跳:“局座,是空袭!赶快隐蔽!”韦处长也紧随其后。他们刚在树林里找到一个适合防空的凹地,就听见炸弹爆炸的巨响。战机呼啸声、高射炮炮声、炸弹爆炸声,全都交织在一起。穿过浓密的树叶,可以看到空中密密麻麻的战机,如同传说中的黑魔,在盘旋寻找轰炸目标,那种地狱般的景象居然在现实世界中呈现出来。
王浦江从林叶缝隙中仰望空中情况,他看到不远的地方有几支手电筒在向天上照射,夜空中手电光束十分刺眼,显然,有人在向日本战机指引轰炸目标。
“狗间谍!”王浦江大声骂道。
就在此时,数十名宪兵从山路上敏捷地冲了过来,朝着手电光束照射的方向,迅速扑将过去。骤然间,一颗炸弹从天呼啸而下,就在他们附近爆炸,周围山崩地裂,大地都在摇晃。王浦江和韦国平抖掉全身泥土,大声喊道:“局座,您没事吧?”戴笠被炸弹爆炸声炸得有些失聪,几乎听不见叫喊。王浦江扑了过去,将戴笠上下检查个遍,没有发现异常,这才放下心来。但是,当他向山路上看去,才发现那辆军用吉普车被炸得粉碎,司机已经血肉模糊,当场身亡。
戴笠拍掉身上的树叶,立即问道:“这里离山顶远吗?”
“马上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