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金沙滩的女人和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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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山顶洞人

王家章住在山洞里,已有些年头了,他冬眠在山洞里,就像一条死蛇一样,躲避了无数政治漩涡,黄玉生在时常说,这是王家章的高明。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自那次在丁字嘴黄玉生的坟上王二麻与王家章见了一面,就气不打一处来,那家伙活得竟然那么健朗呀,他认为他早已死了或瘫在山洞出不来了。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王二麻早听说,王家章骂他是假英雄、假革命,就和王大头等人撮合一下,决定实施报复。王大头说,早应该来这天了,他娶了三个老婆,什么黑毛黄毛的都尝过,他是最大的恶霸和地主,怎么土改成了漏网之鱼,当时刘天树也随声附和,总觉百思不得其解。

冬天的夜晚是非常寒冷的,尽管山洞里冬暖夏凉,但寒意也一阵阵从洞外袭来,王家章瑟缩在洞中,寒凉如洗。这时洞外狗叫不止,随着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就冲进一伙人,拿着手电,把王家章从被窝里提溜起来,就像提溜一只鸡。王家章这才看到是王大头,他呸了一口,吃人肉拉白屎的畜生!王大头就用绳子将王家章五花大绑起来,一拉一拽地将王家章脚不连地地拖出洞外,向大队部急驰而去。

大队部的一把太师椅上,坐着王二麻,依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汽灯很亮,晃花人眼。刚从洞中出来的王家章不敢睁眼。王二麻说,你在洞里憋久了,今天请你出来散散心。王家章气愤地说,我懒得看你,将我送回去。王大头“嘿嘿”笑了两声,这会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了。王二麻说,我不和你啰嗦,只谈谈你和那白俄娘们是怎么一回事?王大头接言,是里通外国吧。王家章睁开眼睛又被汽灯刺得闭上,那是我老婆,没什么好说的。王大头淫邪着两只小眼睛,你那个黄毛婆娘,年轻时可白了,你是吃了黑的吃白的,你老头口福不浅呀。二麻又问,听说你说我是假革命,那你是什么,你是叛徒,里通外国的叛徒,假革命,也比叛徒好呀。王大头说,今天只要你承认了是叛徒,我们就把你放回山洞。王家章说,一派胡言,爷爷起事时,你们两个还不知在哪里转腿肚筋呢,今天不知天高地厚在我头上撒尿,妄想吧。王二麻面露狰狞,皮笑肉不笑,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王家章说,那你痛快点,要杀要剐随便。

王二麻沉默一会儿,就使眼色给王大头。王大头立马把绳子松了,搬过来一把凳子,王家章就势将那凳子掀翻在地,大声说,将我送回去,全是对牛弹琴。说着甩袖就要往外走,两个民兵一拥而上,将他按下。只听王家章的脖颈嘎吱乱响,毕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禁不住这番折腾。但他愈想站直,民兵就愈按得狠。

王二麻拍着太师椅说,你雇佣四十号人卸小港,也是剥削。王家章说,可我家里没一分地,卸小港的人我全付了工钱,我剥削谁了?王大头说,不用再和这个老家伙费话。就抡圆了巴掌,把王家章搧了个南北不认识,血随之从王家章的鼻孔涌出。王家章没再吱声,只看那后背忽上忽下,气愤已极。

王二麻一想到那三个女人,就气不打一处来,那可是金枝玉叶的三个女人,除王家章独享外,别人可从没染指一下,一想到王家章独霸三个女人,就恨不能剥了他的皮食了他的肉,再踏上一千只脚,让其永世不得翻身。

王家章是条铮铮如骨的汉子,他鼻口是血,但没呻吟半声。很早王二麻与王大头等人就悄悄撮合,准备重划成分;但一想到王家章躲在山洞的熊样儿,又想到自己天天在交桃花运,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就把划成分一事忘到脖后。倘黄玉生不死,不在送葬时见到王家章,他也不会东山再起,拿王家章试问。他觉着唯独把这些老的整死,他的假英雄史才不能大白天下,他才可以永远在金沙滩为所欲为。

王二麻大着嗓门喊,王家章,你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今天你就招了吧,是不叛徒,里通外国?

王家章说,叛徒不叛徒,历史早写着,不用你这假革命信口雌黄。

王二麻说,你是斤半鸭子二十四两嘴,煮烂身煮不烂嘴。

王大头说,书记不用啰嗦了,一根绳子吊死算了。

王二麻说,放屁,放长线钓大鱼,王家章是条大鱼,不能就这样便宜了他。就使了一下眼色。

王大头蹿上去,把王家章的头又按下了一尺,整个身子呈直角前躬。整整折腾了半宿,王家章坚持不说,最后终于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王二麻和王大头一看不好,天亮前,用一块门板抬着送回了山洞。

早晨王积辉去给父亲送饭时,见父亲已咽了气。他把王家章的猝死先告诉了大娘,大娘哭着来了,进洞开始给王家章换衣服。又去禀报三娘,见三娘躺在院中,似乎早已停止了呼吸。想不到一个山洞,一个铃铛胡同,仿佛鬼使神差一般,没有同年同月同日生,反而同年同月同日死,咄咄怪事。

一个曾经煊赫一时的大家族,就这样完完整整地破灭了。王积辉把父母葬到一起。

王家章去世半年后,金沙滩来了一辆吉普车,车上下来一大官。王大头紧随其后,将其领到大队部,低三下四让座,这时王二麻从山上扛着猎枪,枪上挑着血淋淋的野兔赶来了。战战兢兢说,首长好。一个秘书样的人过来说,这是渤海专署的李专员,年轻时在金沙滩住过,今天专程过来见见王家章。王二麻和王大头立刻面如土色,结结巴巴地说,他……他……去世了。李专员说,他今年不过七十多岁,什么时候死的?王二麻支支吾吾,刚……刚……死。李专员很沉静,哪他家里还有什么后人?王二麻说,有一儿子在村里,其余的都在外面。王二麻不再结巴了,他令王大头叫王积辉去。

转眼王积辉来了,他直愣愣地打量着李专员。李专员说,你不认识我了,小三儿。王积辉一下扑过去说,叔,是你。李专员说,我刚从五七农场回来,就听你父亲死了,他对革命有大功呀,当年我躲在你家里协同你父亲为八路军运军火,都是从你家的船上搞的。王积辉认识这个在他家里穿长袍大褂的李专员,但他不知道父亲与他在购军火。父亲一生守口如瓶,含而不露,处事不惊,这点王积辉了如指掌,想不到父亲还偷偷为八路军搞军火。李专员说,你的父亲很伟大,他一辈子顶天立地不做亏心事,他是一个无名英雄呀。我要到坟上看看,给他鞠个躬。这时王二麻、王大头全都吓得噤若寒蝉,他们魂不附体地陪着李专员来到坟前,李专员连鞠三躬,又围着坟堆转了三圈,眼里装满泪水,又对王积辉说,你爸是个好人,我在牛棚里、农场里顾不了他,对不起他;他对革命有大功呀!又一次重复。其实,王积辉一生也不明白父亲的所作所为,特别他晚年住在山洞,无论多么规劝,都誓死不离荞麦地。四十年代,他有着庞大的船队,来来往往,声势浩大,但复查时也没见到他赚过多少钱,难道他把钱藏在山洞里,可是父亲死后,王积辉去翻了几翻也没翻着,原来父亲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穷光蛋,就是这样一个人还被王二麻等人活活整死了。想到这里,王积辉哭了。李专员说,不要哭了,你的父亲英雄一世,精明一世,我和他共事多年,深知他的为人。那时他的确是这一代的首富,但为了革命次次慷慨解囊,是不打半点折扣的。他处事谨慎,一丝不苟,从不招风惹草,对伙计很好。我住在你们家里那么久,谁也不晓得我的身份,这全倚仗你父亲的儒雅老道与落落大方。

李专员拿出一摞钱让秘书递给王积辉,李专员说,我不在时,你每年都要到你父亲坟上看看,念叨念叨,就说我永远记着他,永远感念他。上车前,人们清楚地看出李专员流泪了。李专员又说,你那俄罗斯三娘还在吗?王积辉说,和父亲一天死的,我至今也不明白她是怎么死的,好好的一个人,就那么躺在院中间。本来要上车的李专员,忽然想起往事,说,有一年去青岛,你父亲还让我与你三娘伴了一夜假夫妻呢。你三娘很爱你父亲,爱咱们这个国家。王积辉说,我看出三娘很爱父亲,至死不渝,只不过她住不惯山洞,才和父亲分居。其实,每天趁我挑水临走时,她都隔着门缝问我父亲怎样?李专员愁眉锁额,很粗重地喘着气说,不谈这些了,金沙滩的人们对我有功呀,你们这里可是一块出英雄的风水宝地。李专员还问了好多人,他们大都不在了,他让车在前面走,一步三回头,向金沙滩看了又看,这才恋恋不舍地登上车。

吉普车左拐右拐,就上了青威公路,向青岛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