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就是一台戏,从呱呱坠地到命归黄泉,有序幕有谢幕,这是每一个人都逃脱不掉的人生轨迹。黄玉生就谢幕在秋雨绵绵的一个黄叶飘飘的早晨。有人给王积辉报丧,没有直接惊动山洞的王家章,生怕一个年逾古稀的人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
半年前,人们还看到黄玉生这位矍铄的老头,骑着车子满世界打听谁家藏有《林海雪原》,人们都甚感他的滑稽。如果活着,杨子荣也差不多是他这个岁数。他们那代人日里夜里都在仰慕着英雄,谁村谁家出过一个战斗英雄,他的尸骨埋在荒山野岭,他也要去看看,并脱帽鞠躬。胶东是革命老区,英雄遍地都是。走在公路随便向两边山上看看,就见一大片一大片的烈士墓碑。年老的黄玉生常常蹲下来,抚摸着石碑上的灰尘,仔细辨别着那些名字,是个团长,是个营长,是九纵的,许世友的部下。有时,他在墓前一坐就是一天,直至夕阳下山,他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寻找那本《林海雪原》,他整整走了十几个村庄。原本金沙滩、丁字嘴都有这本书,可文革初期都当毒草付之一炬了。除了浩然、鲁迅、马恩列斯的著作,每村的文化室里,再难见到其他书籍,要没有电影《智取威虎山》,恐怕《林海雪原》也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当年王大头顺手把那本《资本论》和《艳阳天》扔给王宏道后,金沙滩的文化室成了空壳,除了几本《西沙儿女》、《渔岛怒潮》放在书架上外,其他书籍荡然无存,只剩下锣鼓胡琴手风琴等很杂乱地放在那里。那个时代的人们已不喜欢读,只喜欢唱。唯独唱才能抒发人们战天斗地的豪情,唯独唱才能展示人们的凌云之志。读似乎是一种个人的隐私行为,偷偷摸摸像手淫的行为;而唱就不同了,它是面对大庭广众的一场赤裸裸的敞开肺腑的谈情说爱。因而,黄玉生骑着一辆破车逐村寻找《林海雪原》,就被人们视为一种非常古里古怪的行为,人们都以为这位老英雄疯了。其实,黄玉生一想起他们那代人,就老泪横流,那是惺惺相惜呀。
碧云天,黄叶地,秋风正紧时,人们时常看到黄玉生走在风尘仆仆的山路上。当在一个叫瓦罐窑的小村的老窑见到那本保存完好的《林海雪原》,黄玉生如获至宝。瓦罐窑是一个不足50户的小村,家家以烧陶或读书为美,他们时常把一本本“毒草”放在废弃的老窑里,晚上掌灯趴在老窑读书,乃人生一大快事。白天,他们挑着或用小车推着瓦罐沿街叫卖,完全是一种自给自足的生活。沿海渔村一听到“瓦罐—瓦罐—”拖长的一波三折的叫卖声,就知道瓦罐村的人来了。瓦罐村的人黑手黑脸、黑衣服,全让瓦罐蹭的,亮闪闪的,像一个个野人,但谁能想象他们晚上躲在窑里读书呢,真乃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瓦罐人爱书,那书是包着皮的,打开完好如初。想不到他们身上沾满泥土陶灰,而书却保持得那样洁净。原来那瓦罐人读书都戴着雪白的手套,他们不亵渎书籍,就像不亵渎上帝一样。那书还带着刚出厂时的书香,也许是窖藏的缘故。要不是靠着黄老的名声,瓦罐人是绝不借的,因为他们从来没有借书的习惯。所以三吊眼借那本书时,黄玉生是千叮咛万嘱咐,他知三吊眼是金沙滩上嗜书如命的人。别的且不说,就那本《三国演义》看了有几十年。
黄玉生拿了那本书,进家就像十年寒窗的学子一样,如饥似渴地读了起来,比他外甥读得还痴迷。那年秋天,雨水多,玉米放在平房早淋湿了,他也忘了早上儿媳的嘱咐收起来。他完全沉浸在那片养育英雄塑造英雄的黑土地上。其实东北有大部分闯关东时留在那里的胶东人,隔着千山万水黄老与黑土地的英雄心有灵犀一点通。
他读完那本书,又去金沙滩北面的高家看望了曲波的警卫员高波的父亲。回来就病了,他得的是脑溢血,躺在炕上三天就去世了。
当王积辉战战兢兢把黄玉生去世的消息告诉父亲时,只见王家章颤了一下,从白胡子里艰难地吐出短短的几个字:“我要去见他一面。”儿子想给他刮刮胡子,他说:“不用了,变了样,玉生就不认我了。”那时的王家章尽管背有些驼,但站起来还是一条好汉子。他让儿子用一羊肚手巾蒙上眼,就颤颤巍巍地出了山洞。他在山洞里住久了,一开始不适应山里汪洋恣肆的大片阳光。他每天仅有早晨和黄昏出去放放风,离开山洞也不过几十米。好在那天有些怪,一会阴,一会雨,又一会阳光暴泄。王家章坐在儿子的车上,很快适应了洞外的气候。他们向丁字嘴疾驰,他想马上扑到老亲家的身上摸摸他的脸,和他再说几句话,那可是一个大好人呀!想当年老哥俩时常盘坐在炕上喝小酒儿,有一年王家章发了大财,年底就想多给黄玉生点,黄玉生说,定好了就不要再改了,以前给多少现在还给多少。这人见财不红眼,他把得到的钱,全部用在无偿培养后生们练武上。他武艺高强,艺德精粹,他的拳头只打过两个日本鬼子,决不打一个中国人。威逼利诱对他无济于事,吃里扒外与他半点无缘,他拿着东家的钱干着东家的活,毫无半点非分之想。在金沙滩和丁字嘴一带老哥俩可说珠联璧合,王家章有财他有功夫,老哥俩从未合伙欺负过任何人。惟其如此,所以王二麻、王大头等在土改时,找不到他们半点麻烦。
很快到了丁字嘴,见人山人海,车马川流不息。人们匍匐在棺材前,号啕不已,洒泪送英雄。黄玉生当团长的儿子也回来了,门口停着辆吉普车。
从大北圈到田横岛,自东往西万人空巷,黄玉生的弟子遍布230公里的海岸线。他那三十多间瓦房至今健在,土改时那里的人并没没收它,只是借用了一部分,后来黄玉生日渐衰老了,就只留下五间,其余全献给了大队。只听有人私下嘀咕,南瓦房死了,他的武功断代了。那时兴起火葬,但似乎没有一个人计较黄玉生还在使用棺木。那板材用的是30公分厚的柏木。柏树是南瓦房院中的,也有百余年了,它与金沙滩的古银杏树形成沿海一带的独具风采,但人们还是毫不犹豫地将它伐了。团长儿子表示坚决反对,但他还是禁不住村民的热烈火炽,他们纷纷说,这树凝聚着黄老一生的精武之魂,它是看着一代代弟子从这院里络绎不绝走出的,黄老走了,它应跟着黄老继续庇护他。可黄老不是中共党员,那棺木上也无法覆盖党旗。丁字嘴村人就想了一个办法,用一块大红布,上面写着“英雄”两个大字,覆盖在棺木上。那棺材倾角锐利,呈沉重的殷红色,躺在那里就像巨兽一般。它的前面后面,左左右右,人声鼎沸,男的女的,白衣白裤,白幡飘飘。刚晴了一会天,小雨又下了起来,又湿又冷。
王家章颤颤巍巍地抚在棺木上,痛苦不已。他本想见见这位兄弟,哪知已入殓了。棺里棺外,阴阳阻隔,王家章涕泗横流。他捶打着棺木,仿佛要把黄玉生喊醒,边喊边说,老弟,你就这样走了,也不打个招呼,你带走了一个时代……
的确,黄玉生是时代的产儿,山风海韵孕育了一拨又一拨英雄,他们是胶东人民揭竿而起、奋起直追的精神支柱,在这块版图上往往一座不起眼的小县城,就藏着几百个英雄。这些活着的英雄各有一段壮举,但他们从不居功自傲,种田的赶海的,打掉左腿,用右腿走路,伤了左眼,用右眼看路,有的身上弹片就像寄生虫一样留着,直至死亡,又留在骨灰盒里;但这些人只要一息尚存,都在劳动。有的英雄双腿不能用了,就坐在炕上与大姑娘小媳妇绣花编草辫,即便再艰苦,他们也不愿向组织伸手要一分钱。他们就是那么一代人,贡献甚多,但索取甚少,沉默寡言又落落寡合。那一次在山洞里,黄玉生从身上摸出几块钱,就是坐在炕上编草辫赚的。寂寂的屋后,黄玉生喜欢坐在炕上编草辫。他编的草辫紧密细致,层次分明,巧慧雅洁,很有一番功底。他编一会儿草辫,就看一会儿书。太阳快磕山时,他又到院中的柏树下,打一会太极。他无私献出的那些房舍,现已变成了村中的小学。在朗朗的读书声中,他常常沉浸到孩子们的欢乐中。
王家章抚棺悲恸不已,这时王二麻也来了,他棺前磕头不断,边磕边说,黄老,原谅我来晚了,请受愚弟一拜。看到王二麻装腔作势的样子,王家章和王积辉愤而离棺,他们实在不愿看王二麻那极为拙劣的表演。
棺材在山岗蠕蠕而动,秋风萧瑟,细雨缠绵,雨打在人的脸上嗖嗖产生凉意,道路泥泞。一些黄叶从树上掉下来,纷纷围着棺木飞舞。王家章一手抚着棺木,艰难地向山岗而行。他毕竟老了,脚步趔趄,王积辉几次劝他不要送了,他都摇头不已。棺木陷于泥泞中,雨越下越大,苔湿路滑。王家章那苍苍白发让雨打得凌乱不堪,就在这时三吊眼拿着那本《林海雪原》来了,他把那本书裹在怀中,在棺前长跪不已。他是来还书的,然而棺木里的人物已长眠不醒了。
巨大的棺木在霏霏细雨中,缓缓下葬了。这时天光大晴,乍泄一地银箔,如蝴蝶翩飞,飘飘散在静静的棺木上。
锨镢叮当响起来,黑压压的人群跪满整个山坡,约有半里地,而半里地外的人仍在不停地蠕动。花圈被细雨打湿了,双颊被泪水淌满了,看不清是雨水或是泪水,只听低低的不断的呜咽纷纷传来,此起彼伏。
一个黄土堆形成了,人们深情地沿着土堆恋恋不舍地离去。
秋雨又淅沥不断下了起来,丁字嘴再次淹没在一片迷蒙中。人流像一条河,缓缓地流在深秋的风里。
三吊眼跑了十几里路,气喘吁吁地把书还给了瓦罐窑的人们。人们听到黄老仙逝,全都齐刷刷地跪了下来,向丁字嘴的方向磕头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