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队经济,就像一辆破推车,吱吱嘎嘎地响在苍凉的山路上,越走路越窄,直至路断人稀,肢解在弯弯的山道上。
十六生产队的大船,也像一辆破车,病入膏肓不可救药。虽经半年的整治修理,也不能脱胎换骨。可是与其闲在滩上荒废,毋宁下海捕鱼,船就应该放在海里,放在滩上不出一年,沐雨栉风,很快就会糟朽了。王庆丰决定与伙计们出海一次,就去找三吊眼掐算掐算。三吊眼侧身炕上啃土,仿佛一截恐龙化石,很是吓了王庆丰一跳。当知道王庆丰的来意,就颤颤巍巍地从嘴里吐出几个字,黄玉生走了,王家章走了,过去再怎么辉煌的一个个人物都走了,就你王庆丰能?王庆丰问,你是不让我下海?三吊眼半坐起来,王庆丰这才看到他面如菜色,行若槁木死灰,气若游丝,眼看一代鼠王行将就木。他用两个干枯的手指掐算一下说,这次万万不能下海。为什么,三哥?王庆丰急如星火。不为什么,那船不行了,你是诸葛亮能借来东风,也没有用了。说着说着又扯到三国,王庆丰像他儿子王川一样,是个很不爱读书的主儿。见三吊眼又扯三国,就不耐烦地说,三哥,你不要东扯葫芦西拉瓢,痛快点,你说这海能出不能出?三吊眼干脆说,不能出。王庆丰说,那船我已修好了,能出的。三吊眼依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不信,你试试。看三吊眼鬼话连篇,海王王庆丰也干脆说,我去试试。三吊眼长叹了一口气,又吃起了土,半天才一句,那你去试吧。
走出三吊眼的家门,王庆丰就像从黄鼠狼窝里钻出来,他倒抽了一口凉气,人生如梦呀。尽管时常趴在叶淑红身上,体力已大不如从前,但觉带领伙计们再出一趟海还行。他在海里漂了一辈子,三吊眼的寥寥数语吓不倒他这个海王。在陆上一待久了,他就思念起茫茫的海洋,那是他的摇篮。在陆地做庄稼活儿,他赶不上叶淑红,他的力量和胆略只有在海上才能得到发挥。他面对黄海吼了一声,出海了,出海了—
王庆丰领着的十条光棍,如今已有六条娶了媳妇,不再出海了。男人一娶了媳妇,有女人温存,就开始恋家,万一有个闪失,家毁人亡,大海是无情的。可海王王庆丰却说,你们都是一帮窝囊废,天天抱着老婆睡懒觉,没出息。然而,当晚王庆丰也抱着老婆睡了起来,他本不想干那事,可老婆把他扒得溜光,叶淑红也脱得溜溜光。他最欣赏的是叶淑红那两瓣大臀,溜溜圆,像船上的玻璃球一样,摸起来滑滑的,看起来凉凉的,如凝脂一般。
叶淑红说,你要走了,今晚我给你,你要哪个姿势都行。
王庆丰说,半个月就回来了,我让你滋个够。
说完,就爬了上去,十八般武艺全都使了出来,女人在身下像波浪一样翻滚不已,两个胖臀生生翘了起来。王庆丰摸着那光溜溜的臀,劲头更猛,一泄如注。后半夜,女人又爬了上来,王庆丰说,不行了,你是旱鸭子,不懂海上的规矩,船上过来的人都忌出海前干这事。女人就退了下来,啜泣不已。边哭边说,哪咱不出海行不?王庆丰说,再不出海,那船就朽了,我也老了。
王庆丰喜欢海比喜欢女人尤甚,他十六岁就跟着把头下海,就喜欢大海那种神秘。作为一个航海人,他熟悉海上的角角落落,就像熟悉叶淑红的每个部位一样。船必须在海里洗,才能健康。航海人必须在海里练,才能长寿。一离开大海,王庆丰在陆上待久了,就有点头晕目眩的感觉。
他终于又凑齐了十条光棍出海了。那天的海平静安详,就像一个熟睡的少妇。天蓝莹莹的,一碧如洗。海平展展的,洁似美玉。叶淑红在岸上频频向他招手,直至桅帆升起,船在天边成一小点儿,这时她看不见王庆丰,王庆丰也看不见他,但他还能看见那棵古老的银杏树。树离了土不能生,船离了水活不了,这是同一个理。
无疑,王庆丰的船是条老船了,船上七凑八凑的十条光棍,有两个还不会游泳。真正懂得海的只有左舵和右舵。这些散兵游勇在岸上就不谙庄稼活,到船上是混饭吃的。船上有一台烟台产的东方红牌收音机,他们就依据这个来收听收看天气预报。另有一罗盘,是辨别方位的。当年王庆丰跟着把头出海时,连台收音机也没有,完全凭观天象和船上养的那只猫来揣测天气情况。那猫在老把头的船上,整整活了八年,把头视它如父子,天天抱在怀里,一顿给它吃一只螃蟹。台风前夕,那猫就趴在舱里千呼万唤不出来,把头就赶快将船驶向避风港。现在船没了老猫,有一台收音机还是旧的,时常谎报军情,这也原谅它,因为海上的气候,不同于陆地,一日三变。左舵也跟着那老把头出过海。一次,虽经老把头和老猫的神算,终于遭遇台风,未等靠近一岛上,全船人跳海泅游,老把头毕竟年事已高,半路溺水身亡,左舵身手矫健,也难逃厄运,半路被鲨鱼咬掉一条腿,其他伙计全部死在洋里,唯左舵和王庆丰逃到岛上。那次历险,王庆丰凭着年轻气盛,血气甚旺,没伤皮毛,成了金沙滩海上的传奇英雄,其事迹家喻户晓。也就从那时起,王庆丰一上陆地,就头晕目眩,晚上睡不着觉,先是到黄玉生家偷学武功,继而再睡不着精力旺盛时,就偷鸡摸狗。他和其他光棍不一样,其他光棍一睡不着觉,就开始手淫。他素来不干这事,别人一提这些事,他就躲开。左舵也是个闯海迷,爬上小岛后,由王庆丰照料他半个月才上了岸,到医院截了肢,换了一副木头假腿。王二麻说,你不用出海了,跟着我打兔子吧。左舵说,我的一条腿给了鲨鱼,我要到海里去找那头鲨鱼,此仇不报,今生未完。所以,左舵一出海,就瞪起眼睛寻找那头鲨鱼,久而久之,成了鲨鱼迷。
在这条船上,只有左舵与王庆丰是情同手足的战友,可自从王庆丰与叶淑红结婚了,左舵与他日渐疏远,他再也瞅不起这个昔日海王了。他认为再壮的男人,一沾了女人,就带来晦气。再看王庆丰那松松弛驰的皮肤,就知道王庆丰眼看被女人掏空了。战争让女人走开,其实,大海也须让女人走开。一个顾家恋家的男人,是不能出海的,要出海必须斩断七情六欲,六根清净。
左舵拉着一条木腿,吱吱嘎嘎走过来,对王庆丰说,我看今日咱们不要撒网了,找个地方避避,我看那天有些异常。王庆丰冷冷地说,收音机已报了今天只有三四级的风,我看这天没什么问题。在船上把头是第一位的,是言必行,行必果的角色。左舵没再说,去拾掇渔网,准备撒网。
船向鱼场徐徐推进,一浪高似一浪,黄海之风有时不是起在天上,是起在水里。左舵根据鲨鱼跃起的高度以及海浪的持续与频繁,断定今日必有大风。他又把这一想法告诉王庆丰,王庆丰摇摇头,不屑一顾。此时的王庆丰正想着叶淑红那柔软的身体,他真想立马打一船鱼,赶快返航。意识里,他觉着王大头仍不死心,那么好的一个全村数一数二的南国娘们,他王大头能不喜欢,他可是雁过拔毛呀。他走坐想着叶淑红,对左舵几近迂腐的说教越来越烦。没有女人调教,他觉着左舵浑身酸臭,仿佛一千年没洗澡;就是左舵整日光着个腚,不穿裤衩,吊儿郎当,他也看不下去。你看他让叶淑红拾掇得鞋是鞋,袜是袜。自从认识了叶淑红,他晚上不再偷鸡了,也能睡着觉了,还有一些秘不示人的好处,他很难与光棍们诉说。他将叶淑红身上的小秘密,藏在心窝上,分外温暖享受。
那是一个晴朗的夜晚,表面看大海很平静,可里面却乌云翻滚,船一晃又一晃,他们撒下网,打下了千八百斤的鲅鱼。伙计们在包着鲅鱼饺子。用鲅鱼肉包饺子,是黄海的一种风俗,那肉鲜而嫩,吃起来分外鲜香。平常船上第一次撒网,都要捕到鲅鱼,而捕到鲅鱼,一定要包鲅鱼饺,象征着网网有鱼,年年有余(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