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夜晚出奇的好,吃完饭,伙计们坐在甲板上看星星。那天的星星大而亮,一枚枚就像挂在天上火红的柿子。苍穹如靛,蓝透静透。这样的夜晚,人坐在甲板上面对苍茫的海洋,就会显得分外孤独和渺小。左舵显出少有的烦躁。他看王庆丰对自己的意见置之不理,他很是伤心,他觉着王庆丰以前不这样,自从有了叶淑红,一天不如一天,看来本是同根生的伙计,一有女人,就算完了。左舵身边有一挂破胡琴,这胡琴差不多伴了他二十多年了,一有了忧愁,他就拉起胡琴,与涛声鸟声融为一体。他拉的是《红灯记》里的选段,他拉得很沉醉,很投入,还有一种忧伤,光棍汉仿佛想到了什么,有的竟流泪了。左舵是一位倔强的汉子,自从那条腿扔在黄海后,他算与大海有着不解之缘。他要找的那条鲨鱼还在吗,他能找到吗?有一句话叫不到黄海心不死,黄海的海面上经常有左舵这么一些复仇的勇士,有的父亲被台风吃掉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有的被鲸鱼的翅膀扫进海里,生吞活剥了。老子死了,有儿子,他们都在黄海这口锅里抡马勺,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左舵是黄海上最优秀的儿子,那次海难,要不是他一个猛子能扎出几百米,不透一口气,早就喂鲨鱼了;要不是他有充沛的体力,这辈子没在女人身上消耗丁点能量,也早像其他伙计半路夭折了。他历经多次海难,次次化险为夷,虎口嘴里活命,这都因他骁勇善战,有着充沛的体力。同时,他又是一个浪漫主义者,一把胡琴让他沉醉到艺术的享受中。黄海里就有这样一些勇士,吹拉唱弹无所不能,年事高了,不能再同小伙们出海了,门口一把马扎,一把胡琴任平生,有的终身不娶。他们的理念是娶那干啥,害人呀。看看黄海岸边有多少寡妇,你就知道了。这些人晚年很孤寂,他们像伍老大一样孤寂在一条破船里,有的在荒岛一待就是几十年,上了陆地都不会说话了,还有的在船上一待就是终生,上了陆地,竟不会走路了。那一晚,左舵用一把胡琴消解着寂寞和哀愁。因为王庆丰结婚了,冥冥中他似乎要失掉这个同甘共苦的战友。
第二天,黄海起了大浪。左舵又去请示王庆丰,王庆丰仍置之不理,船仍向深海推进。这时一缆绳被风刮断了,一帆摇摇欲坠,派了几个小伙,都未将帆再挂上去。无奈,左舵拉着木腿吱吱爬了上去,桅杆有几米高,加之风大,左舵系了几次,都未将缆绳系住。他那条不中用的木腿哆嗦了起来,另一条腿将桅杆紧紧箍住,稍不留神,就可被风帆甩进海里,或从桅杆上摔倒船上,摔个半死。挂好帆,左舵深情地望了望洋面,觉着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风即至。可他迅速地爬了下来。没再与王庆丰争执。
风高浪快,迅雷不及掩耳,浪花摔在甲板上,就像玻璃一样打得粉碎,现在距离最近的避风港恐怕也有几十海里,进港避难已不可能。
破船在浪中,像下在锅里的饺子一样不停乱摆。此时船上除王庆丰、左舵四个人不晕,其余伙计都呕吐不止,有的死贴贴地躺在甲板上,有的跑进舱里,没再敢出来。
浪经不住风的挑逗,越起越高,一浪又一浪接连不断地击在船上,这艘破船就像遭遇雨点般的拳头击打的一个老拳击运动员,禁不住凶猛的击打,看看就要倒下去。船体先发出扯裂般的响声,一向老成持重的王庆丰,也有些慌张。他和左右舵手频繁交流眼神,那两位也木木的一筹莫展。伙计们像无头的苍蝇一样慌作一团。王庆丰大喝一声,过一会就好了,真静!可是他无论怎样声嘶力竭地吆喝,大海不给他一点面子,仍是那么凶猛顽固,浪与风与黑暗串通一气,十分嘲笑破船的轻薄,把它抛在空中,玩一次不行,再玩两次,反反复复地玩下去,船体看看支离破碎,只听左舵说,后舱进水了,又是一阵骚动。王庆丰与伙计们找来麻袋和草包,进舱围堵,刚堵好,一浪打来,水就涌了进来,一会工夫,就半舱水了,船体开始下沉,已传来几个年轻光棍狼叫一样的哭声,边哭边喊,长了这么大,我还没破个瓜儿,摸摸看看姑娘的身体,死了真冤呀。王庆丰死力站在甲板上,哭什么,送葬吗?左舵狠狠瞪了他几眼,就拉起了胡琴。琴声云舒云卷,随着海风漂泊。到最近的岛子也有十几海里,王庆丰船上的救生圈,还有十个,就一个个分给那些后生们,边分边说,前面就是大孤岛,你们跳船游上去吧。几个后生战战兢兢。王庆丰大喝一声,快跳,再不跳,就全喂鱼了。船看看沉了下去,几个大胆的后生跳下去,另几个不敢跳,被王庆丰推了下去。这时大船只露出两根桅杆,王庆丰和左舵都挂在桅杆上。左舵还在佯佯不睬地拉着胡琴,琴声哀婉凄楚,就像送殡一样。左舵看着王庆丰说,你跳吧,你家里还有媳妇。王庆丰说,你怎么办?我没什么,拉完这段再说。左舵又拉了起来,他看着他的伙伴一个个像下饺子一样下进海里,转眼都不见了。大船只剩了桅杆的一头露在水面,左舵将胡琴扔进海里,就沉了下去,他抓住了一块船板。
这次海难只左舵抓住一块船板游到小岛上,另一个小伙被一艘大船得救,其余包括右舵和船长王庆丰尸首全无。金沙滩白幡飘飘,哭成一片。叶淑红被刘桂兰搀扶着,哭得泪人似的。
整整三天,派出几拨人巡海,都空手而回。半个月后,金沙滩上垒起了王庆丰等人的衣冠冢。后来左舵说,要是那晚王庆丰不煎钻,也许还能游上岸,凭他那水性。当地风俗,煎钻就是做爱的意思。这事一说刘桂兰就明白,可叶淑红不明白。刘桂兰就问她,那晚你们没干那事?叶淑红不好意思地说,干了,他走那么些天,我怕他熬不住,就干了。
叶淑红是一个苦命人,在四川,男人发大水死了,王庆丰和她短短混了几年也就去了。她命苦呀。
王庆丰走了,懂事的王满囤儿,就每每多帮王川干些活儿。拾草时,也帮他多拾点,看到叶淑红眼圈红红的,就安慰说,婶子,别难过了,我爸这些年怎么过的?平素王积辉有个针头线脑的,叶淑红都打发王满囤儿家去拿来。看到王满囤的衣服好洗了,就打发王川儿要过来。两家大人,由孩子们牵线,过的就像一家人似的。
有一次,叶淑红正推着一车地瓜往家里走,一路歇过好几次,又是一个热天,气喘吁吁,脸儿红扑扑的。正赶上王积辉扛着镢往家里走,就故意搭讪地说,川他妈,看你热的,我给你推一气。又赶上个中午,山里没人。叶淑红就羞羞地说,真不好意思麻烦三哥,边说边将车把递给王积辉,精明的王积辉已觉出某种默契。王积辉在前面推着小车走,叶淑红就在后面扛着镢头跟着,亦步亦趋。
还是川妹子玲珑,先说话了,“三哥,我看满囤真聪明。”
“聪明啥,没川儿聪明,就喜欢死读书呗。”
“哥俩儿可好了,你没看好的就像亲兄弟似的。”
叶淑红紧赶几步,拿眼看着三哥,那眼神火辣辣的。王积辉不再言语,走得很快,叶淑红又紧赶慢赶上来了。
“三哥,你真不容易,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
王积辉说:“一言难尽。”
叶淑红又紧趋几步,斜着头看着他说:“两个孩子都怪可怜的,一个缺个爸,一个缺个妈。”
王积辉不再吱声儿,沉默着,只听各自急匆匆的脚步响。
还是川妹子大胆泼辣:“要不嫌弃,我给囤儿做个饭吃,你看行不?”
“怎么不行,可我这样的家庭,怕会连累你。”
“连累什么,只要哥不嫌弃,今晚我可要搬过去了?”叶淑红大胆试探。
“有点急吧,就不举行个仪式?”
一番交谈,看出女子有情,男儿有意。其实,这些日子,王大头正在打她的主意,那晚要没有放在炕上的那把剪子,王大头恐怕如愿了。她早就看出王积辉是个好人儿,可就是太矜持,太严肃,甚至有点刻板。她在与王满囤的交流中,才有了今天的胆量,并且抓住不放。一次,她将满囤的裤子缝好了,就问满囤:“你不想有个娘?”那时王庆丰刚离去不久。王满囤说:“怎么不想,没合适的。”“那你看婶子咋样?”“太好了,你真像我妈。”叶淑红心中就有了小九九,所以今晌蓦然邂逅,就主动出击,因为平素她与王积辉太难有这样近距离的接触了。说老实话,王积辉在金沙滩一表人才,自黄婉儿离去,一般的娘们,他是看不上眼的。叶淑红的确长的与黄婉儿有些像,但个子没有黄婉儿高,皮肤也没有黄婉儿白;干活却比黄婉儿劲道,这可能也是川娘子独有的魅力吧。
当晚,王积辉怕影响,叶淑红没敢进王家的门。
第二天王积辉与叶淑红到大队上去开条子,正赶上刘天树在那里,很快就办好了,去公社登了记。后来,王大头问刘天树,你,你就那么痛快?我不痛快,留你惦记着?刘天树一见王大头那副馋涎欲滴的嘴脸,就干蹦乱脆地给予回击,在这方面,他是一个从不拖泥带水的人。
刘天树与王积辉住斜对门儿,且不说女人喜欢满囤儿,就刘天树本人对王积辉无半点成见,对王家章有成见,那是因他有三个老婆,是大财主,可这不关他儿子的事。在唯成分论和血统论的年代里,刘天树能有这样的远见,也算个中庸之人。按三吊眼的话讲,刘天树本人不偷不摸,拿集体的当自己的一样,特别他那老婆心眼太好使,刘天树能有今天的威望,他老婆占一半功劳。那娘们总喜欢成人之美。看王积辉与叶淑红结合,刘桂兰就调侃说:“淑红妹,我等吃你的喜糖呢。”淑红说:“都人老珠黄了,还喜糖呢,苦水都喝了半缸了。”川娘子与刘桂兰很对路,能说到一起。
艰苦的环境,两个艰难的家庭合在一起,可说刘天树与刘桂兰夫妻有一定功劳。
好多日子过去了,刘桂兰没听叶淑红拌一句嘴。她们婆媳处理得很好。王满囤的个头,在母亲的精心调养下,一下蹿了起来。叶淑红一进这家,就可怜起这孩子。满囤再也不用与那些娘们搭伙挑鱼汤了。他把全身心的精力投入到学习上,次次在班里拿第一。王川儿一如既往,看见书就头疼,时常逃学,叶淑红拿他没办法。
叶淑红刚进王家门那一年,他们用卖猪王的钱,为王满囤盖起了第一幢房子。有了房子,刘雪娇对王满囤更紧追不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