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满囤和刘雪娇双双上高中了,那时能考上高中,对一个农村孩子来说是莫大的光荣。上高中那天,刘雪娇置办了一身新衣服,穿在王满囤跟前显摆。母亲叶淑红拉着满囤的手,把他送到旸谷山上,千叮咛万嘱咐,咱们家里刚盖了房子,还拉了亏空,你奶奶又有病,等家境好点,再给你置件衣服。王满囤点点头,妈,我懂。于是王满囤儿就穿着带补丁的毛蓝褂子,拿着那管用十只鸡蛋换来的钢笔,去当地十四中学读书了。
这是一个秋天,旸谷山被满满的绿意和诗意笼罩着。当时县上的考古队正开赴旸谷山,进行一场翻天覆地的挖掘。当年王满囤在三吊眼家推磨,三吊眼就推测旸谷山是块风水宝地,里面有大量的文化沉淀,是我们先民四千年前生活过的地方。据考古队讲,旸谷山是一座祭祀太阳的山。四千年前,舜帝派曦仲来旸谷山观察天象。每天太阳从黄海冉冉升起,升到三杆高时,就像一面大铜锣般响亮,旸谷山被照得仿佛发出哈哈的笑声。嘉禾葱茏,人烟茂密,一大片肥沃的平原宽展展地从旸谷山下一直铺到金沙滩上。人们在山下播种着小麦和稻谷,款款的太阳在天上滚来滚去,一汪汪丰厚的阳光,像金子一样洒落在稻谷和玉米上,金灿灿地晃花人眼。远处的风车,吱吱嘎嘎像恐龙一样转动着,一大片盐田整齐划一,就像棋盘一样罗列在金沙滩上。硕大的盐垛,高插云霄,白皑皑的盐粒饱满丰盛,赛似珍珠,盐民在盐垛上蠕动着,就像一粒粒蚂蚁。黄海里风帆扯满,走向天边的像小虫子,泊在港里的又像一只白色的大鸟,帆樯林立,炊烟袅袅。鲜美的鱼腥香味,一阵阵从羊角畔刮来,畔上的谭老秤不知又在盯梢哪个渔家姑娘。这就是旸谷山下的金沙滩,坦荡如砥的金沙滩,千年如斯的金沙滩。金沙滩一带古时称东夷,曦仲就在旸谷山观测到了一年四季分明的季候变化,确立了二十四节气。这时旸谷山上的先民们第一次认识到太阳是家园的保护神,于是祭祀太阳神成了金沙滩先民的创举。从考古得来的陶片,可窥见当时惊人的制陶工艺。那像鸡蛋皮一样薄的陶瓷,显出烧陶人当时的精湛技巧,有些陶片上画着太阳神,现在看来,那图画就是“旦”字—最初的象形文字。当太阳神从东方的海里冉冉升起,走过一天,再款款掉进西边的海里,第二天又从东边的海水里玲珑托出,东夷人不能不对这一神圣之物彻底跪下了。站在旸谷山上看太阳,晴天的时候,无遮无拦,一马平川,让人回肠荡气,豁然开朗。其实,太阳刚从海里升起时,下面常常悬浮一痕纤细的云层,那就是“旦”下面的“一”,而纤细云层的上面就是一面大太阳,这便是“日”,二者组成了“旦”,开始了新的一天,周而复始,便有了季节和日历。可见太阳是开启东方人类智慧的神,也是孕育万物之母。
金沙滩上的人,至今喜欢站在旸谷山上看日出,当太阳像蛋黄一样从水中汩汩涌出,金沙滩的人已在山上干了一气活了,他们手打眼罩向山下张望,就见滩上有小点在动,像太阳一样,愈来愈大,孩子们送饭来了,小时候王满囤与刘雪娇时常加入这些队伍里。饭菜的香味从滩上慢慢向山上飘来,人们饥肠辘辘。
当时考古队在旸谷山上发现了不少的“坟墓”,但“墓”小而简单,挖掘出的只是一些薄薄的陶片,并无尸骨,后来才知道,这是东夷人祭祀太阳神用过的礼器。在旸谷山行走,随便踢踢哪儿的土,就可钻出一块陶片或带眼儿的石斧。无疑,这儿是龙山文化的发源地之一,有着良好的人脉书香。且不说,瓦罐窑那里家家都有藏书,即便文革那样猖獗,其县城图书馆还收藏4万册善本古籍,金沙滩一带自有科举以来,曾出过80多位进士。他们考古训诂,不做官就做学问,有的做官也做学问。王懿荣便是其一,他发现了甲骨文,又是伟大的爱国者。八国联军攻打北京城,他一面率敢死队死拼,一面在家中院里淘井。联军冲进他住的四合院,王懿荣毫不犹豫率妻子儿媳投井身亡,至今悲歌一曲。
王满囤和刘雪娇走在这座神明笼罩的山上,就觉着灵魂尽洗,飘飘欲仙。有一天,下雨了,他们躲雨在一座废弃的教堂里。这建筑与周围的景物毫不协调,两人进去时,蛛网满布,惊起一只只蝙蝠和扬起的灰尘粪便,也像下雨一样。雨从教堂的窗户里斜潲进来,其实那窗户早被文革初期小将们破四旧时卸掉了。缺牙漏齿的教堂,让人看来毛骨悚然。影影绰绰中,就见一人在灰尘中咕容,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像鬼一样出现在二人面前,未等看清模样,刘雪娇一下子扑到王满囤的怀里,颤抖不已。这才看到是十六队大船上的左舵,两个孩子吓得赶快跑了出来,情愿在雨中淋成落汤鸡。这座摇摇欲坠的教堂,是当时美国传教士留下的,当年,他常坐着王家章的木帆船去青岛,然后再去美国。
原来那左舵,自海难逃命后上岸,就被王二麻分到旸谷山上,帮着考古队看家。左舵自来是海上人,对陆地很不适应,可船没了,人老了,怎么办?王二麻就劝他,等置了船,再送你海上。左舵说,没海我活不了,你把我放在那栋破楼,很快会死去的。然而左舵没死,像山中的兔子一样,活得很好。原来这楼上有一阳台,他每天天一亮,就吱吱嘎嘎爬上去,静静地目视东方,等太阳从海中冉冉升起。那时就感觉他还在船上,就像站在甲板一样,跳出水中的太阳会猛烈地给他撒上满身阳光,他仿佛还在海中,仍在船上。他怀念那片被阳光普照的温暖的海洋,就像怀念水中那些肥胖的鲅鱼,会吹口哨的海象,有着敏捷身手的海狮,还有被大海不知埋藏在那块地方的老把头和一个锅里抡马勺的战友王庆丰,他似乎已忘却了那条咬掉他腿的鲨鱼,复仇的欲望也愈来愈淡薄了。他天天站在这座洋楼看海,看白帆飘然远逝,又飘然而至,他仿佛血管里流淌着大海的汛息,他的家还在那里。有一天,看着看着就不知不觉睡着了,扑通从楼上掉下来,摔死了。
考古队有人回来拿仪器时,看到左舵躺在地上,完好无缺,仅后脑有一大泡,耳朵里淌出半碗血,他确乎在半个时辰前就死了。
左舵没后人,连个远房亲戚也没有,无奈王二麻只好派王大头带领民兵为他下葬了。下葬前,去请示三吊眼葬在哪里最好,三吊眼掐了掐算了算,葬在旸谷山上最好,让他天天看海吧,几千年前,我们的先民不会造船时,是畏惧海的,不是天天就那么望洋兴叹吗?诸葛亮总坐在城楼上观敌瞭阵。又扯三国了,王大头忙退了出去。
王大头领人来到山上,把左舵抬走火化后,到山上找地方埋时,就发现了考古队挖掘的一个个长方形的坑,顺手把左舵埋了进去,边埋边说,好好陪着先人睡觉吧,也不知你父母在哪里。一个民兵插言,找什么父母,山上每个先民都是他的父母。
左舵就睡在这山上,离太阳离大海很近的地方。每日太阳一出来,就照到他那孤独的小坟上。远远的金沙滩上抬船下海的号子,他也能听到。
王满囤和刘雪娇是金沙滩唯一考上高中的两青年,想当年要不是在山洞得到爷爷那本《欧几里得几何学》,就不会有今天,要不是刘雪娇与王满囤住斜对门,深受他的影响,刘雪娇也不会考上高中。王满囤初中时很喜欢钻研几何题,一钻研就是几个小时,刘雪娇做不出来的题,就跑到王满囤家,让其讲一遍。有时老师做不出来的题,王满囤都能做出来。自叶淑红来到王满囤家,他很快长高,像他父亲和爷爷一样英俊,与刘雪娇走在一起不相上下。同学们都说王满囤和刘雪娇在谈恋爱了。可王满囤不以为然,有时在操场上上体育课时,他们隔着老远对视许久,这种感觉已不是小时候毛孩子那种感觉了。对视一会儿,王满囤儿就赶快跑到教室做功课去了。刘雪娇和同学在操场上爽朗的笑声很快传了过来。他看出刘雪娇那眼神是在鼓励他,爽朗的笑声也是鞭策他的信号。有一天,上政治课,老师一脚门外一脚门里进来,就面朝同学们说:“谁叫王满囤,站起来我看看。”王满囤“唰”地站了起来,他很善于表现,特别在女同学跟前。
老师说:“王满囤今天的政治经济学考了98分,我纳闷的是课只讲了六节,而卷出到第七节,有一节没学,他怎么考了那样高的分呢?满囤同学该交流一下经验了。”顿时,王满囤口若悬河地向同学们交流了自己的经验,原来他把那本薄薄的《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已从头看到尾了。他喜欢这门课,有些章节倒背如流。
满囤一落座,就看到刘雪娇那急急寻觅的热辣辣的眼神,满囤的血液沸腾了,就像一匹就要蹦起来的白马。晚上往家返时,路过旸谷山,雪娇看看周围没别的同学,就搭讪地问满囤:“满囤哥,政治课多难学呀,我没一点兴趣,你咋就打那么多的分呢?”
王满囤儿很是骄傲气盛:“这容易,把那课文从头到尾看上十遍,再好好听老师讲课就行了。”
雪娇扭扭答答:“满囤哥,你真聪明,我学不来。”
那爱慕的眼神就像一江春水,流淌进满囤的心扉。此时,在刘雪娇的眼里,满囤就是陈景润、华罗庚,他一早一晚要飞出金沙滩,他们一起生活的那条胡同,再也装不下这个虎头虎脑的汉子了。你看他脚步生风,一会就把雪娇拉下了。雪娇在后面气得满脸通红,心想,看那熊样子,不就打了98分吗,有什么了不起,可看到王满囤越走越远,就在后面偷偷“哎哟—哎哟”起来,王满囤回头一看,雪娇蹲在地上,气喘吁吁,胸脯一起一伏的,就三步并作两步赶过来,急急地说:“雪娇妹,你怎么了?”
雪娇看到满囤急躁的样子,“扑哧”一笑说:“我脚崴了。”
满囤看看四周无人,黄昏已临,说:“哪我背你好了。”
“背吧,背吧,让你背。”小拳头就雨点般落在满囤的背上。
他背着刘雪娇,就觉着那种绵软就像海绵一样吸附着他,那种饱满与圆活让他浑身有一种麻酥酥的感觉,那呼出的气儿,甜丝丝的,香馥馥的,满囤回头一看,见雪娇那脸就像西天的晚霞,就喊了一声:“雪娇—”
雪娇趴在他的背上:“哎—”
声音在静静的山野回荡,可听见彼此的心跳。
背了一会儿,雪娇看满囤有些吃力,就从他身上出溜下来,扭头向家里跑去,满囤紧追不舍,原来你这小蹄子是装蒜呀,让哥累得好苦。雪娇咯咯笑着跑回家里。天就彻底黑了下来,胡同笼罩在黑暗中,有的人家窗里漏出了橘黄的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