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金沙滩的女人和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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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夜半鸡鸣(1)

麦收之后,正赶上“三秋会战”。那时有一句口头禅,“谁英雄谁好汉,三秋会战比比看”。刘天树被任命为“三秋会战”的总指挥,他是一个十足的庄稼把式,点、种、犁、耠,样样精通,锄、镰、锨、镢,运用自如。在金沙滩,除了王庆丰之外,刘天树算是最有劲的人了。他夏天披着老棉袄,将一车粪推二里地,保证脸上不冒一点汗,但这人有一个怪毛病,就是馋酒,是个酒鬼。卸小港那年代,窄窄的一块木板从船上搭到岸上,宽窄也就在几公分,一两千斤重的东西驾在小推车上,刘天树保证稳如泰山上了岸,那两条腿就像钢筋一样戳在窄窄的木板上,一准纹丝不动。平素谁家盖房盘炕,逢个下雨云天,刘天树保证不请自到,除了要展示自己的臂力外,就是他是一个分外热心肠的人,集体的东西,他从不私拿一点。刘天树的老婆刘桂兰是全村最俊的婆娘,是金沙滩老书记的女儿,喜欢唱歌。那一年刚过门不久的刘桂兰病了,就想吃山里的一穗嫩玉米。那金沙滩一望无际,有几千亩的玉米地,刘天树就是不肯剥一穗,因为那全是大集体的,集体的东西动不得,就像不能在太岁头上动土,他把金沙滩捍卫得壁垒森严。谁家房子上梁了,一根巴木,他扛起登在梯子上,轻盈如猴。干一会,他就喝一口酒,他喝酒就像喝水一样,如果那位东家忘了给他准备酒,刘天树的脸色也就不好看了。

刘桂兰家住东岗。东岗上有一片柳树,很迷蒙,如烟似雾,刘桂兰在柳树下唱小曲儿,什么李二嫂改嫁、刘三姐、刘巧儿,她都会。

东岗下有一口井,刘天树去挑水,听到桂兰在柳树下唱,他就故意将水桶碰得井沿响,刘桂兰就隔着树缝向这边觑,有时还钻出柳林,一面向井沿看着,一面捋着刘海儿。刘桂兰的脸圆如满月,大似银盆,只皮肤略黑,一条大辫子乌云卷墨,身材不胖不瘦,不高不矮。刘桂兰唱,刘天树就应,你唱我对,把个刘三姐演绎得全村的人都驻足观看。终于刘天树放下担杖和刘桂兰二目平视了。他故意把担杖钩弄得脆响,借此引起刘桂兰的注意。二人对视时,那目光是火辣辣的,煽情挑逗,刘天树十多年后想起都颇有一番韵味。他们两个就那么愣愣地对视好长时间,刘桂兰才像白鹤一闪,翩若惊鸿飞进柳林里。在刘天树的眼里刘桂兰住在东岗上,就好比住在月球,里面藏着白兔和嫦娥。那个时代的爱情是颇为纯洁的,不掺杂丁点渣滓。往往因同一首歌,一场戏,几句对白,就可对一个女人展开联想。有时刘天树把桂兰想象成电影《红灯记》的李铁梅,她也有那么两条乌黑的大辫子。有时刘天树又把桂兰想象成《智取威虎山》中的小常宝,仿佛他就是杨子荣。

刘天树要当兵了,刘桂兰终于沉不住气。夜晚柳梢婆娑,来到井台边。“天树哥,你要走了,我没什么送你,给你绣了一双鞋垫,你穿着走到天边,可别忘了我呦—”刘桂兰是那种中不溜的女中音,带有磁性,开口一说话,就把刘天树弄晕乎了。天树说:“我走了,你可别变心呀……”“咋会呢,我是你的人了,我等着你……”

刘天树去青岛当兵,托战友给她送来一本《***之歌》,刘桂兰看着看着就把天树想象成***这位大英雄,她生怕他跑了,飞了,牺牲了。所以刘天树从青岛一回来,他们就匆匆结合了,如今育有一女刘雪娇,比他两个长得还好,可算金沙滩顶顶美丽的大美人儿。

家庭的和睦,爱情的如愿,使刘天树对干社会主义信心倍增。可是怎么干,十六生产队就是穷,置了大船也不行,比从前更穷。刘天树陷入了沉思。他想来想去,还是土地贫瘠,今年的“三秋会战”,无论如何也要整出一片像样的大寨田。于是收拾了后,地扫场光,他带领社员上山了。白天黑夜,披星戴月,社员们简直使出了吃奶的劲儿。

王大头是各个工地的监工头,当时红旗招展,人欢马叫,尘土飞扬。王大头迈着方步踱来踱去,他专管监视那些地富反坏右。比方同一个时间段,贫下中农推十车土,他王积辉就得推十五车。王积辉累得每天都散了架,是又当妈又当爸,无奈只好把他的大娘叫来,山洞只剩下他的老爹。这时满囤已长大了,懂了不少事,像他的爷爷王家章,奶奶叶利娜一样聪明漂亮;至于妈妈黄婉儿的一些前尘影事,早已忘却了。偶尔姥爷黄玉生来到静悄悄潮湿的山洞看看爷爷王家章。王家章局促在山洞里,躲过了历次运动,不问窗外事,这是最高明的处世哲学,是老庄的哲学。山洞里充满着回忆,幽深静谧,王家章整天对着虫子说话,对着老鼠谈心,久而久之王家章头不梳发不理,几近一个白胡老鼠。大老婆在的时候,还常给他剃剃发理理须,如今大老婆不在身边,他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仿佛也没觉出孤单。老哥俩在静静的滴答滴答的滴水声里,谈着往事。他们首先谈到叶利娜。

“三娘还在?”黄玉生问。

“在,在铃铛胡同,她一人好不凄惶。”王家章说。

“叫她过来陪你?”黄玉生试探着问。

“她过不惯这山顶洞人生活,潮湿。”

“她不喝牛奶了?”

“还喝牛奶,牛屎也没多少。”

很静,很静,老哥俩就都不说话。

沉默一些时候,王家章抬起头来,额上叠满了数层很深的皱纹,就像藏在深山里的一个粉狐。胡子里的红舌头像蚯蚓蠕动了半天,嗫嚅道:“再没有婉儿的信……”

“没有……”

沉默是金。

片刻,只听发出了唏嘘的声音,老哥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哭了。他们都老了,心灵都显得比较脆弱,他们仿佛各自都想起了黄婉儿一大堆好事。想当年老哥俩,你不服我,我不服你,都在各自的村庄展开过竞赛。

黄玉生住在丁字嘴,与金沙滩在一条海岸,往西就到了田横岛,再往西便是青岛的后海岸;往东是羊角畔、大北圈,再往东就是养马岛、刘公岛了。田横岛上有田横的五百壮士墓,养马岛上不见始皇仍在养马。但这是块出英雄的地方,出彪形大汉的地方。黄玉生少说也有一米八五,他是那个时代的俊男和帅哥。年轻时候的黄玉生练过八卦,走过太极,是海莱两地螳螂拳的创始人之一。他家是一个大户人家,有南瓦房三十余间,全辟作练功房,他的弟子遍布全国各地。

那个时候的小伙子们,一听说南瓦房,就知道那是有功夫的人家。黄婉儿从小就是看着父亲的弟子们一个个从南瓦房跑出去闯荡江湖。那时的南瓦房晚上张灯结彩,大红灯笼高高挂,吆喝声响遏行云,划拳声此起彼伏,走腿声打闹声不绝于耳。人在地下练,猫就在房顶上叫春,鳞鳞屋瓦,就像层层海浪,闪着星光。走马桩上,一个个健步如飞;山墙头上,一个个飞檐走壁。有段时间王庆丰都过来偷练过,他非常喜欢轻功,因为轻功为他腾云驾雾实施盗窃提供了翅膀,王庆丰走在瓦上,如履平地,“嗖嗖”的比野猫还快。

黄玉生培养了那么多弟子,可自己英雄无用武之地,煞是苦闷。这一天终于有了机会。那天他正沿着海岸巡海,只听轰轰隆隆,一架飞机就歪歪斜斜飘飘摇摇地落到了沙滩上。一会机器停了,就听到呜哩哇啦的声音,却是两个日本鬼子,仿佛机器出了故障,一个撅腚在修机器,一个张目瞭望,仿佛这金沙滩是他们的,愿落就落,愿走就走。他看日本鬼子身上挎着大刀片子,机警的黄玉生心想,这下怎么也不能让他们溜掉,到嘴的肉,不吃白不吃。他就轻手轻脚地摸到一棵榆树旁,仔细观察着两个家伙的一举一动。后来他发现他们的警觉松动,都在紧三火四低头鼓捣机器,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黄玉生身轻如燕,动如脱兔,好像飞过去一样,断喝一声,两个鬼子一愣怔,一个就要拔刀,黄玉生就像蜻蜓一样飞进舱,只见他三勾两拐,就将一个打趴下,另一个又要拔枪,直接让他按到这个鬼子的身上,倒剪双手。舱很小,两个鬼子被200多斤重的黄玉生压得喘不过气来。他三下五除二卸了他们的武器,不出几分钟,两个鬼子乖乖举起手,从舱里连爬带滚地出来了。这时老百姓们都围了过来,声势如潮。黄玉生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缴获了日本鬼子一架飞机。这事由胶东军区报告延安,延安派人来和鬼子一起把飞机修好了。

一个将军模样的人问黄玉生:“你是党员吗?”

“不是。”

“那你哪有这番勇气赤手空拳来和日本鬼斗?”

“我练了些拳脚,正愁没地方施展,就见那两个家伙明目张胆从从容容在咱们的金沙滩修起了飞机,挺气人的,我要教训教训他们,让他们知道这是中国的土地。”

这将军就摇着黄玉生的肩膀说:“好小子,你真能,有什么要求?”

“没要求,只想坐坐这飞机,兜个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