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让其如愿以偿。八月的某一天,黄玉生终于坐上了这架飞机。飞机在金沙滩晴朗的天空上打了一个旋,就向北朝着烟台的方向飞去,大约飞过百余里到胶东重镇桃村附近,那飞机就落下了。黄玉生握着将军的手说:“我真高兴,我很满足,天天看天上飞的,把脖子都仰断了,今天终于坐上了。”这是黄玉生平生第一次坐飞机,也是最后一次。他在天上飞过半个胶东就回来了。黄玉生的事迹当时上了胶东的小报,黄玉生成名人了,可他仍然住在丁子嘴,仍没入党,南瓦房仍是他的练功之地,直至土改,南瓦房被彻底充公。一些长大的后生们都非常敬他,指指点点地说:“看,就是他缴获了日本鬼子一架飞机,南瓦房的。”
黄玉生说:“是,是八路军的第一架飞机。”
孩子们又问他:“听说你还坐过那飞机,从海上飞过蓝蓝的天空?”
黄玉生不无自豪地说:“坐过,这就够了。”
在潮湿的山洞里,黄玉生从身上摸出几个钱递给王家章。
“老哥哥,我身上还有这几个钱,你留着用吧?”
“我用那玩意儿,我现在躲在山洞成一统,管它春夏与秋冬,你给了我,我也不出去用。”
“老哥哥,不要见外,我还挂着英雄的名,他们还给我点补助。”
“你这英雄不是用钱能买到的,那需要胆量。”
两位老人又沉思下来,不再说话。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交谈,各自老泪横流,不胜感慨。
洞中方一日,世上一千年。刘天树正领着十六生产队大干快上,一个个累得鼻扭嘴歪,丢盔卸甲,一些黄花大姑娘都断了月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金沙滩上演了一幕咄咄怪事。
每逢下半夜,天阴冷阴冷的,地干蓬蓬的,料峭的西北风刮得窗户呼嗒呼嗒的,刘天树刚睡下不久,那鸡就叫,叫声很高亢,一阵又一阵,一声又一声。刘天树披衣起来,睡不着觉,咕咕哝哝:“谁家的鸡叫得这么早,不识时务。”就抽了一袋烟,向窗外望望,仍是阴冷的天,哑默的夜,寂寂的风,就吹灯躺下,一会儿又叫了。桂兰也睡不着了,就起来渣猪食。但猪却不管那一套,仍在圈里打着呼噜。桂兰渣好猪食,天还未亮,但鸡声大作,此起彼伏,仿佛一场大合唱。哎,真怪了,桂兰推开门看看,这才见到家家都亮着灯,仿佛有的在叽叽咕咕说着话,有的摔盆摔碗打老婆、打孩子。他们有一个共同特点,可能都被这鸡吵得睡不着觉。睡不着觉,刘天树就起身挑水去。那时挑水只东岗那一口井,年轻时候的他与桂兰含情脉脉四目相视的地方,如今再也没有那个热火罐了,晚上累了躺下就像死猪一样。他想是不是金沙滩的鸡全都得了一种怪病,失眠了。
于是一场杀鸡热在金沙滩日日夜夜地展开,刽子手就是王大头,他口衔一把杀猪刀,进东家出西家。于是乎家家煎、炒、烹、炸,处处鸡肉飘香。留着八斤重的大芦花公鸡过年,也不要了,赶快杀,让它们吵得睡不着。所有的公鸡全部杀光,留下母鸡。
“咯咯喽—咯咯喽—”鸡叫又开始了。
王二麻一时意识到事态严重了,母鸡司晨,是个凶兆。就赶快召集王大头、刘天树等人开了一个紧急干部会,坚壁清野,一个不留,将所有的母鸡全部杀光。
这好比竭泽而渔杀鸡取卵,整个金沙滩的女人陷于了慌恐。她们紧紧抱着鸡屁股,声声切切,跪地求饶,求男人们网开一面,停止杀戮。可这时杀红了眼的王大头哪管这些,他向那些可怜巴巴巴的女人们振振有词地说,这是书记二麻交给我的革命任务,毕……毕其功于一役,他不知在哪学了这么一个词,一说快了就结巴。他杀一家,就用崭新的钢笔在笔记本上打一叉。最困难的是怎样敲开叶利娜的门了,她那人仿佛早已死了,还焉谈鸡哉?很费力地推开她的门,只见叶利娜像一只老母鸡一样坐在院中,白发苍苍,她咕咕哝哝喊出的声音都像鸡叫,使劲才听明白,她家的鸡已全部瘟死了,鸡死了,她也不想活了。王大头越看越觉叶利娜像一只老母鸡,就颇感无趣地退了回去,生怕染上鸡瘟,那街门连关也没关严,就撒腿尥蹶地跑了,比飞毛腿还快还俏。
杀戮在晚上和白天连轴猛转,无奈女人只好趁男人们忙乱之际,偷偷地支出孩子,把鸡送到姥姥家。一开始,满囤就将他家的鸡趁给爷爷往山洞送饭时,送到山洞养着。王家章很高兴,因为自老伴离开山洞,他就整日和老鼠做伴,那些家伙们繁殖力极强,几乎天天谈情做爱,把王老头搞得怔忡不宁,几近埋没在老鼠的汪洋大海之中。
干革命工作,王大头从来没像今天这样卖过力,这哪像杀鸡,简直就像日本鬼子进村扫荡,户户家翻宅乱,处处鸡吵鸭斗,老头抓鸡,老婆护鸡,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行动持续了数十天,鸡声寥落,宛如晨星,直至路断人稀,鸡声绝迹。金沙滩的男人们,搂着老婆过了几宿好日子,鸡叫又开始了,比前几次更加高亢,更加凶猛,大有卷土重来之势。
这下可纳了闷了,金沙滩深深陷于了一片骚动。难道鸡能借尸还魂,鸡死了魂魄还在?看这样鸡比人聪明,它能死灰复燃,人死如灯灭,人何以堪?一向精明的王二麻,终于想出了办法,他让王大头组织民兵沿街站岗。于是金沙滩的夜晚,五步一岗,三步一哨,刀枪剑戟,寒光闪烁,丫叉天空。他们终于发现了—夜半十二点,那家伙蹑手蹑脚地从“奶头山”的家里走出来,朝着海滩越走越快。奶头山乃一半老徐娘。他们尾随着这家伙越走越远,直走到破船旁,这才知道是伍老大,原来这家伙也出来打野食。考虑伍老大孤身一人不容易,苍蝇不抱没有缝的鸡蛋,母狗不掉腚,公狗再忙活也没有用,所以民兵们就放了伍老大一马,以观后效。伍老大十分庆幸,他苦等苦熬了十几个夜晚,今天终于见到奶头山白皙的大腿一角,这对伍老大来说不啻于拨开乌云见青天,那是怎样一片大腿呀,雪白雪白,比他妈活着时蒸的刚出锅的馍还白。不管民兵在外面猖狂遛搭,伍老大好梦依旧,梦中他发现一团毛茸茸的海草,里面有一颗火红的太阳,伍老大的床就颤抖起来……
当务之急,是抓鸡,抓鸡是主要矛盾,伍老大偷爬“奶头山”已降为次要矛盾。哪个猫儿不偷腥,谁家守着河水不洗船?
岗哨密布如云,金沙滩的夜晚剑拔弩张,撒下天罗地网,民兵削尖脑袋,伸长耳朵,在拼命攫取着鸡声的发源地。
猫见到寒光闪闪,都屏声静气,就连晚上像野猫一样不睡觉,专门逮黄鼠狼的三吊眼,此时也变得温顺多了。三吊眼是一个光棍,天天晚上不睡觉,白天出工磨洋工,他设计的夹子,夹黄鼠狼百发百中。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精明一世,糊涂一时,一次三吊眼终于中了黄鼠狼的奸计。那日麦收后,他发了一锅新麦,有十个馒头,就去草垛收获,也收到十只黄鼠狼,一个草垛一只。只有狗屎胡同那只,夹子也可能被一个大黄鼠狼拖走了。他拿着战利品,来家揭开锅,准备品尝新馍,只见锅里十个驴粪蛋蛋溜溜圆,锅台上留着一条残缺的爪子捎带那副夹子。三吊眼终于明白了,原来那逃跑的家伙是老母,我拿着这十只,是它的孩子呀。从此三吊眼,耽于黄鼠狼布下的迷魂阵中,而不能自拔,夜夜与黄鼠狼周旋草垛间。他夹着的黄鼠狼全剥了皮放在屋檐下晾干,煮熟了,蘸麻汁,一丝一缕地吃,吃完了,他顺手用一块抹布蘸点花生油抹抹嘴,就袖手钻出他那三间风雨飘摇的破草房,在大街上耀武扬威地走。黄鼠狼在草垛里,在烟囱里,在狗屎胡同,在铃铛胡同,看见他都咬牙切齿,疾恶如仇。他是金沙滩的夜行人,谁家几点几分做爱,他就爬在后窗听个正清。就连黄鼠狼风风火火乱搞,他也了如指掌。有一次,他夹了一对黄鼠狼夫妇,两家伙夫唱妇随,至死不渝,很让三吊眼感动。午夜他走在金沙滩的大街上,两眼炯炯有神,如电光石火,连野猫都不敢和他对视。民兵们见到他雄赳赳,气昂昂,嘴唇饱满,油光闪烁,糊里糊涂地就又敬又怯他三分。三吊眼向他们点点头,两目平视,视若草芥,手提一狼,一路挂过去,挂过去……
一草垛发现突兀的鸡鸣,如洪水猛兽,民兵们迅速地向其收缩,围点打援,亦步亦趋,步步为营,向前推进。但那声音丝毫不减,一声高过一声,声声入耳。这鸡叫如西皮流水,如打虎上山,婉转高亢,不遗余力,穷兵黩武,和盘托出,这一叫如上海滩茫茫深夜里鲁迅的一声“呐喊”,石破天惊。
叶公好龙,杯弓蛇影,民兵们不敢立马靠前,就连王大头也在作壁上观,隔岸观火。如果这是一只鸡,也是鸡神鸡精鸡泰山。民兵们蠢蠢不敢妄动。草垛稳如泰山,鸡声势如破竹,摧枯拉朽,不可遏止。
终于一民兵就要拿刺刀向草垛挑了,鸡声陡变,是一孩子的声音。那孩子咕咕容容满头草屑,是满囤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