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检测这个想法能否行得通,
他们让我先去试验一下。
第二天晚上吃过晚饭后,
按照计划,我趁别人不注意,
偷偷躲进倒扣的小船下面。
我紧贴着甲板躺在小船下面,
别人都没有发觉我,
但我却可以看见周围发生的一切。
到了早上,等所有人都上了甲板,
我又神不知鬼不觉地钻出来。
我们对这个计划都比较满意。
抵达诺福克——弗雷德里克和玛利亚——自由人亚瑟——被任命为管家——巴哈马群岛——停航——密谋——甲板上的小船——天花——罗伯特之死——水手曼宁——水手舱中会面——信——抵达新奥尔良——亚瑟获救——收货人西奥菲勒斯·弗里曼——普拉特——新奥尔良奴隶监牢的第一夜
我们上了船之后,奥尔良号开始沿着詹姆士河向前行驶,第二天抵达诺福克市对面的切萨皮克湾。靠岸停泊时,一艘驳船朝我们驶来,又送上来四个奴隶。其中有一个叫弗雷德里克的十八岁小伙子,还有一个比他大几岁的小伙子,名叫亨利。他们俩一生下来就是奴隶,曾经在市里做家仆。还有个叫玛利亚的黑人女孩,外表娇柔,身材完美,但极其虚荣无知。她觉得自己漂亮迷人,去新奥尔良正合她的心意,她高傲地对同伴们大声说,一到新奥尔良,自己肯定马上就会被既有钱又有品位的单身绅士买走。
最后一个叫亚瑟的奴隶最引人注意。驳船靠近的时候,他不断地奋力挣扎。押送他的人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拖上船。他大声抗议所受到的虐待,坚决要求他们放了他。他的脸青一块紫一块,肿得很厉害,而且一边脸完全破了皮。押送他的人急急忙忙把他关进了船舱。从他的抗议中我大概了解了他的情况,后来他对我详细诉说了自己的遭遇。大致是这样的:他是一个自由人,在诺福克住了很长时间,已经成家立业,靠做泥瓦工为生。一天晚上因为有事耽搁,他很晚才开始往郊区的家中赶,在一条偏僻的街上被一伙人袭击了。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反抗,但最后还是寡不敌众。他们用绳子绑住他,堵住他的嘴,把他打得失去了知觉。他被秘密地关在诺福克的一个奴隶监牢——在南方城市奴隶监牢随处可见。前一天晚上,他被带上驳船,驶离岸边等待奥尔良号的到来。他一直反抗但无济于事。最后,他只好保持沉默,陷入哀思之中,似乎被迫妥协了。从他坚定严肃的神情中可以看出他已经悲观绝望了。
奥尔良号离开诺福克后,他们取下了我们的手铐,并允许我们白天待在甲板上。船长选了罗伯特给他当侍者,让我负责监督厨房,分配食物和水,并给我安排了三个帮手:吉姆、卡菲和珍妮。珍妮负责准备咖啡,也就是用壶煮玉米面,煮开之后加上糖浆。吉姆和卡菲负责烤玉米饼和煮熏肉。
我站在一张用宽木板搭在木桶上做成的桌子旁边,给每个人切一片肉、一块面包,珍妮给每个人倒一杯咖啡。没有盘子和刀叉,他们直接用手抓着吃。吉姆和卡菲对待手上的活儿认真负责,好像对做二厨非常满意,显然他们都极具责任心。他们都叫我管家——这是船长给我的封号。
奴隶一天吃两顿饭,分别是在早上十点和下午五点,而且每顿的食物都一样,分量也相同。到了晚上我们就被关进船舱牢牢锁住。
我们驶离陆地后,不久就遇到了猛烈的风暴。船在风浪中颠簸起伏,我们都以为它要沉了。一些人跪在地上祈祷,还有一些人抱作一团,惊恐万分。还有些人开始晕船,吐得船舱里一塌糊涂,气味令人作呕。倘若那一天慈悲的大海将我们从那些冷酷无情的人手中救下,把所有人吞没腹中,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倒是一件开心的事情,这样一来我们就能避免日后遭受无数鞭打和痛苦惨死。哪怕兰德尔和小艾米丽葬身大海也比被卖作人奴,一辈子给别人做牛做马好得多。
因为海上没有一丝风,我们在巴哈马群岛上一个叫“老罗盘针”或“墙中洞”的地方被迫停航三天。海湾的水一反常态地呈现白色,如石灰水一般。
接下来我要讲的这件事一直让我后悔不已。感谢上帝的仁慈之举,让我最终得以逃脱,没有让我的双手沾上同类的鲜血。那些没有经历过同样情形的人请不要谴责我。如果你们和我一样被套上锁链、遭受鞭打,远离家乡和亲人,被迫踏上奴役之路,你们可能也会为了自由而不顾一切。现在没有必要去猜想上帝和他人如何看待我。所幸这件事最后没有伤害到任何人,也没有造成严重的后果。
停船的第一天傍晚,我和亚瑟坐在船头的绞盘上,谈论着未来可能的遭遇,哀叹彼此不幸的命运。亚瑟说我们未来要面对的生活远比死亡更加可怕,我也同意他的看法。我们一直聊着各自的孩子、过去的生活和逃跑的可能性,聊了很长时间。不知道当时是谁提议要夺船造反,我们商量了一下控制轮船并成功抵达纽约港的可能性。我对罗盘一窍不通,但冒险一搏的想法让我热血沸腾。我们合计了一下和船员冲突的胜算,再三讨论可以指望哪些人,以及夺船的时机和手段。自从有了夺船的想法,我就满怀逃脱的希望,脑子里一直盘算着这件事。我们预计了所有可能出现的困难,还想出了解决问题的对策。等其他人都睡了,我和亚瑟还在商量怎样让计划更为周详。最后,我们小心谨慎地告诉罗伯特我们的计划,他一听就迫切要求加入我们的行动。除了罗伯特,我们不敢信任其他奴隶。他们从小生活在恐惧和无知中,实在不敢想象他们在白人面前会吓成什么样。我们觉得把这么大胆的秘密告诉他们实在不妥,所以决定只由我们三个人来实施这项任务重大的行动。
到了晚上,像之前说的那样,我们又被赶进船舱,舱门也被锁上。我们眼前第一个难题是如何偷偷溜上甲板。我发现船头有一艘倒扣在甲板上的小船,于是就想我们可以偷偷藏在那下面,说不定晚上他们把奴隶赶进船舱时,匆忙之中不会发现少了我们几个。为了检测这个想法能否行得通,他们让我先去试验一下。第二天晚上吃过晚饭后,按照计划,我趁别人不注意,偷偷躲进倒扣的小船下面。我紧贴着甲板躺在小船下面,别人都没有发觉我,但我却可以看见周围发生的一切。到了早上,等所有人都上了甲板,我又神不知鬼不觉地钻出来。我们对这个计划都比较满意。
船长和大副睡在轮船前部的客舱里。罗伯特借着侍者身份的优势,很快摸清了客舱的环境,我们知道了他们床铺的确切位置,还了解到客舱的桌上总是放着两把手枪和一把弯刀。为船员做饭的厨子睡在甲板上可移动的厨房里。船上一共只有六名水手,有的睡在前甲板下面的水手舱,有的睡在挂在索具之间的吊床上。
最后一切安排妥当,决定由我和亚瑟偷偷溜进船长的客舱夺取手枪和弯刀,然后用最快的速度制服船长和大副,罗伯特拿着棍棒站在舱口替我们把风,在必要的时候击退水手,为我们争取时间。当然,我们得见机行事。为了避免抵抗,我们最好能够乘其不备一举拿下。我们不能打开舱口,以防奴隶被他们召集起来对抗我们。成败在此一举,要么重获自由,要么命丧大海。得手之后,我将担任掌舵的重任,朝北航行,希望上天能送来一阵幸运之风把我们送回自由之地。
我记得大副名叫比狄,但船长的名字怎么也记不起来,通常我只要听一遍就能记住别人的名字。船长个子不高,却是个身材笔挺、行动敏捷、气宇轩昂的人,他胆识过人、颇有风度。如果他现在仍然健在,而且碰巧看到这本书的话,他会发现1841年从里士满到新奥尔良的航程中还有这样一件未被记入航行日志里的事情。
我们一切准备妥当,焦急地等待行动的时机。然而一个始料未及的悲剧打乱了我们所有的计划。罗伯特病倒了,很快我们得知他患上了天花。他病得越来越严重,在我们抵达新奥尔良的四天前,他就去世了。一个水手将他的尸体缝在他的毯子里,并在他的脚下放了一块大石头,最后把他放在舱口,用锁具吊起他的尸体。可怜的罗伯特就这样被扔进了白色的浪花中。
突如其来的天花让我们惊慌不已。船长下令在船舱里撒上石灰,还谨慎地采取了其他预防措施。罗伯特的突然去世以及疾病的突袭让我悲伤不已。望着茫茫大海,我陷入了极度的惆怅之中。
罗伯特去世一两天后的晚上,我倚在水手舱的舱口陷入沉思,突然,一个叫曼宁的水手友善地问我为什么这样闷闷不乐。他亲切的语气和态度让我觉得他是个可靠之人,于是我告诉他自己原本是一个自由人,现在被绑架到这儿。他说任何人遇上这种事都会灰心丧气,又详细询问了我的所有经历,他显然很同情我,还用水手直率的语气发誓要为我“两肋插刀”,尽其所能帮助我。于是我请他帮我找些纸、笔和墨水,以便向我的朋友写信求助。他一口答应,但问题是怎样才能写好信又不被人发现。如果我能趁其他水手都睡着了,在他换岗的时候偷偷溜进水手舱里,说不定可以在那儿写信。我又想到可以利用甲板上的小船藏身。曼宁告诉我很快轮船就要抵达密西西比河口的巴利兹,我最好能在船抵达那里之前写好信,否则会错过这大好时机。于是按照计划,第二天晚上我偷偷藏在小船下面。夜里十二点,曼宁站岗结束。我看着他进了水手舱。大约一个小时后,我溜了进去。他坐在桌边打瞌睡,已经快要睡着了。桌上放着一盏灯,昏暗的灯光下放着一支笔和一张纸。看见我走进去,他示意我坐到他身边,对我指了指笔和纸。我提笔给桑迪希尔的亨利·B·诺萨普写了封信,告诉他我被绑架了,现在被困在开往新奥尔良的奥尔良号轮船上,但不知道最后会被带到什么地方,请他设法救我。我写好信,封了起来,写上收件人地址,曼宁向我保证,他一定会把信投到新奥尔良的邮局。之后我又立刻躲到小船下面,等早上奴隶们都从船舱出来,在甲板上四处晃悠的时候,我又悄悄爬出来混到他们中间。
我这位好心的水手朋友全名叫约翰·曼宁。他生于英国,曾经住在波士顿。他身材高大魁梧,心地善良,为人慷慨大方,大约二十四岁,虽然脸上有些雀斑,但表情亲切友好。
船上的生活单调枯燥,就这样我们到了新奥尔良。轮船刚刚靠岸,还没等船抛锚停稳,我就看见曼宁跳上岸急急忙忙往城里赶。离开前他扭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暗示我他进城的目的。不一会儿,他回来了,从我身边经过时用胳膊拐了我一下,还对我眨了一下眼,仿佛是告诉我“搞定了”。
后来我了解到这封信的确寄到了桑迪希尔。诺萨普先生赶到奥尔巴尼给苏沃德州长看了这封信,可由于信中没有关于我具体位置的确切信息,即刻采取营救措施并不可取。于是他们决定等得到我的具体位置后再做行动。
靠岸后,我目睹了幸福感人的一幕。曼宁下船赶往邮局后不久,码头上来了两个人大声呼喊亚瑟的名字。亚瑟认出了他们,欣喜若狂。他激动得不能自已,差点直接从船舷边上跳上码头。他飞奔到两人身边,久久地握住他们的手。这两个人专门从诺福克赶到新奥尔良来营救亚瑟。他们告诉亚瑟,绑架他的人已经被绳之以法关进了诺福克监狱。他们同船长交谈了一会儿,最后带着兴高采烈的亚瑟离开了。
遗憾的是人潮拥挤的码头上没有人认识我,也没有人关心我。一个也没有。我没有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也没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很快亚瑟就能同家人团聚,还能看到伤害他的人得到应有的惩罚。可我呢?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我的家人?我心中满是无尽的忧伤和绝望,甚至后悔当初没有和罗伯特一起葬身大海。
很快船上来了一些奴隶贩子和接收奴隶的人。其中有一个叫作西奥菲勒斯·弗里曼的人手里拿着一张纸。弗里曼脸庞瘦削、高个子、皮肤白皙,有些驼背。伯奇的几个奴隶,包括我、伊莉莎、伊莉莎的两个孩子哈里和丽熙,还有其他几个从里士满上来的人,全被带到了弗里曼面前。他看着手里的纸,一个个点名,“普拉特。”他喊道。但没有人答应。他又叫了好几遍,仍然没有人答应。之后他依次喊了丽熙、伊莉莎、哈里等人的名字,叫到名字的人都向前跨出一步。
“船长,普拉特在哪?”西奥菲勒斯·弗里曼问道。
船长也不知道,船上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人。
“谁带那个黑鬼上船的?”他指着我问道。
“伯奇。”船长答道。
“你就是普拉特——你和纸上的描述一样。为什么你不回答我?”他怒气冲冲地质问我。
我告诉他我不叫普拉特,从来没有人这么叫过我,但如果他要这么叫我的话,我也不反对。
“混蛋,我说你叫什么你就得叫什么,”他说道,“给老子好好记住这个名字……”他又骂骂咧咧说了一通。
论起出口成“脏”,西奥菲勒斯·弗里曼一点儿也不亚于伯奇。在船上,大家一直叫我“管家”,现在我又头一次被叫作普拉特——伯奇在给弗里曼名单上给我取的名字。从船上我看到有一群被铁链锁住的奴隶正在码头上干活。我们从他们身边走过,被赶向弗里曼的奴隶监牢。这个奴隶监牢和里士满古德因的监牢差不多,只不过这里的院墙不是砖砌的,而是用带有尖顶的厚木板围起来的。
算上我们,这个奴隶监牢里最少有五十人。我们把毯子放在院子里的一个小屋里,之后被召集到一起吃饭。饭后我们在院子里随意闲逛,到了晚上就裹上毯子,按着各自的意愿睡在棚子里、阁楼上或者院子里。
那天晚上我只睡了一会儿,脑子里乱成一团。我想着自己怎么会来到离家千里的地方,像牲口一样被人在大街上驱赶,被套上镣铐,被人无情鞭打,我怎么会沦落成一个奴隶,与一群奴隶为伍?过去几周发生的事情都是真实的吗?还是我做了一个冗长的噩梦?可悲的是,这一切都是真的,我的内心充满了悲伤。在看守人的无声监视下,我在熟睡的同胞身边,合起双手恳求上帝发发慈悲解救我们这些可怜人。对着万能的主——自由人和奴隶共同的主,我倾诉着一个忧伤灵魂的祷告,祈祷上帝赐予我力量,让我战胜所有的苦难。整整一晚,我一直在向上帝祈祷,直到晨光唤醒了睡熟的人,我们又开始了受人奴役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