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分别时,
伊莉莎从女奴队伍里冲到艾米丽身边,
紧紧地抱住她。
艾米丽也明显感觉到不安,
双手本能地勾住母亲的脖子,
把头深深地埋在母亲怀中。
弗里曼严厉地呵斥她住嘴,
但她没有理会。
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粗鲁地将她一把拉开,
但她怎么也不肯松手,
反而把艾米丽抱得更紧。
弗里曼的生意——整洁的衣服——展示厅的训练——跳舞——小提琴手鲍勃——买主的到来——检查奴隶——新奥尔良的老先生——大卫、卡洛琳和丽熙被买走——天花——医院——恢复健康和重回弗里曼的奴隶监牢——伊莉莎、哈里和普拉特的买主——伊莉莎与小艾米丽的分别之痛
这个奴隶监牢的主人,也就是詹姆斯·H·伯奇的合伙人西奥菲勒斯·弗里曼先生——这个“和蔼可亲”、“虔诚善良”的家伙——一大早就来到院子里查看他的“牲口”,时而朝上了年纪的奴隶踹上一脚,时而挥着鞭子在年轻奴隶的耳边抽得啪啪作响,不一会儿熟睡的奴隶全都爬起来,个个清醒无比。“辛勤的”西奥菲勒斯·弗里曼为使他的牲口上架拍卖做好准备忙个不停,毫无疑问,他想狠狠地赚上一笔。
首先他让我们每个人洗得干干净净,让男人刮掉胡子,还给每个人发了一套新衣服,虽然布料粗糙但还算干净。男人都领到了帽子、外套、衬衫、裤子和鞋子;女人领到了印花连衣裙,还有用来包头发的手帕。之后在买主到来之前,我们被领进院子前面的那栋房子,在一个宽敞的房间里接受训练。男女分成两队,分别站在房间两边,按照身高站成一排,个子最高的站在最前面。艾米丽站在女人队伍的末尾。弗里曼让我们记住自己的位置,有时出口威胁、有时连哄带骗让我们表现得活泼机灵点。他花了整整一天时间教我们如何表现得“精神十足”,以及如何迅速找到自己在队伍中的位置。
吃过午饭,弗里曼让我们继续练习站队,还让我们跳舞。一个叫鲍勃的黑人男孩负责拉小提琴。我恰好站在他身边,于是冒昧地问他会不会拉《弗吉尼亚舞曲》。他说不会,反过来问我会不会。得知我会这首曲子,他便把小提琴递给我。我于是演奏了一曲。弗里曼听了之后相当满意,让我继续演奏,并告诉鲍勃我拉得比他好多了。鲍勃听到这话,显得闷闷不乐。
第二天,很多买主上门来查看弗里曼新到的“牲口”。弗里曼口若悬河,一个劲儿向客人们介绍我们的优点。他让我们抬头挺胸,来回快速走动。买主摸摸我们的手、胳膊和身体,让我们转圈,还问我们会做些什么,并让我们张开嘴,看看我们的牙齿,就像驯马师在买马之前检查牙口一样。有时候他们把个别男人或女人带到院子里的小屋中,让他们脱掉衣服进行更仔细的检查。如果奴隶背上有伤疤,他们会觉得这个奴隶有反抗心理,会很难驯服,这样的奴隶价格会大打折扣。
一位想买马车夫的老先生似乎对我比较满意。从他和弗里曼的谈话中,我了解到他住在城里。我很希望他能买下我,因为我觉得在新奥尔良搭乘北上的轮船有利于逃跑。弗里曼开价一千五百美元,老先生觉得眼下行情不好,这个要价太高。但弗里曼坚持说我体格强壮、身体健康,而且头脑聪明,还特别指出我会弹奏乐器。老先生十分老到,争辩说黑奴都一个样,没什么特别之处。让我遗憾的是,最后老先生说了一句改天再来就离开了。那一天有好几个奴隶被买走了。大卫和卡洛琳被纳奇兹的一个种植园主同时买下了,他们两人离开的时候笑得很开心,庆幸彼此没有被分开。丽熙被卖给了巴吞鲁日的一个种植园主,被领走时她气得眼冒怒火。
这个巴吞鲁日的种植园主还买下了兰德尔。他让这个小家伙跑跑跳跳,做了很多动作来展示他的活力和健康状况。在这期间,伊莉莎绞着双手,哭得伤心欲绝。她恳求这个种植园主,如果要买兰德尔的话,也买下她和小艾米丽。她向他发誓她会是最忠诚的奴隶。可是这个男人说他买不起三个奴隶。伊莉莎顿时悲从中来,撕心裂肺地放声大哭。弗里曼转过身,朝她举起鞭子,命令她立刻住嘴,否则就狠狠抽她。他最讨厌听人哭哭啼啼,说她要是不马上停下来,就立刻把她带到院子里抽上一百鞭。是的,他总能很快震慑住她,否则,他的生意就没法做了。伊莉莎听了他的话,吓得直抹眼泪,但泪水怎么也止不住。她说她想在有限的生命里和孩子们待在一起。不管弗里曼如何威胁,也无法让这位伤心的母亲停止哭泣。她不住地哀求他们,不要分开他们母子三人,一遍又一遍地对他们说自己是如何深爱儿子,并再三重复之前的诺言——只要他将母子三人一起买下,她会忠心耿耿,百依百顺,愿意一辈子做牛做马,昼夜不休。可是,无论她怎么哀求都无济于事,这个男人买不起他们三个人。交易已经达成了,他只能带走兰德尔一个人。伊莉莎跑过去紧紧抱住他,一遍又一遍亲吻着他,让他不要忘记了妈妈。她奔涌的眼泪如雨点般落在兰德尔的脸上。
弗里曼气急败坏,对着伊莉莎破口大骂,骂她是好哭鬼、泼妇,命令她站回自己的位置,收敛点,像个人样。他骂道他不会再忍下去,要是她再敢哭闹,一定会给她点颜色瞧瞧,他说到做到。
巴吞鲁日的种植园主带着兰德尔准备离开。
“妈妈别哭。我会乖乖的,别哭。”出门的时候兰德尔回过头对着妈妈说。
只有上帝才知道这个孩子以后会遭受什么样的命运。这场景实在悲惨辛酸,令人潸然泪下。要不是怕挨打,我也会放声痛哭。
那天晚上,几乎所有从奥尔良号船上下来的奴隶都生病了。奴隶们都说头和背疼得厉害。小艾米丽也一反常态,哭个不停。早上弗里曼请来一位医生,但他也诊断不出我们的病因。等他诊断到我,问我一些与病情有关的问题时,我对他提起了罗伯特死于天花的事情,告诉他我们的病很可能与那有关。他也觉得很有可能,决定立刻请来医院的主任医师。很快主任医生就来了,别人都称他卡尔医生。卡尔医生个子不高,一头金发。诊断之后,他宣称我们得了天花,顿时院子里的所有人都陷入一片恐慌之中。卡尔先生离开不久,我和伊莉莎、艾米丽,还有哈里就被马车送到医院——那是一幢位于郊区的白色大理石建筑。我和哈里住在楼上的一个房间。我病得很重,接下来的三天,我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我就这样躺在病床上。有一天弗里曼派鲍勃来询问我们的病情,卡尔医生说,你告诉他,普拉特情况不妙,但如果他能撑到九点,就有希望好起来。
我曾经希望一死了之,反正活在世上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但等到死亡渐渐逼近时,我却感到无比恐慌。我曾以为我会在家人的怀抱中平静地离开人世,但现在要在这种情况下客死他乡,顿觉满心酸楚。
医院里有很多病人,男女老少都有。医院后面就是做棺材的地方。一有人去世,丧钟就会响起来。殡仪执事听到钟声就会过来将尸体运到公墓去。丧钟每天一次次响起,预示着一个又一个人离开人世。但为我而敲的丧钟始终没有响起。我熬过了危险期,开始慢慢恢复。十六天后我和哈里重新回到奴隶监牢,但我的脸上却因此留下了天花的印记,直到今天也没有消除。我回来之后的第二天,伊莉莎和艾米丽也被马车拉回来了。我们又被拉到拍卖场等待买主的检查。我对那个买车夫的老先生依然抱有希望,幻想他会像他说的那样回来买下我。我一直坚信只要他买了我,我就能重获自由。顾客来了一拨又一拨,那个老先生却再也没有露过面。
后来有一天,我们正在院子里,弗里曼突然走出来,让我们立刻回到拍卖场自己的位置上。我们进去的时候,里面已经有一位先生在那儿等着了。因为在后面的叙述中我会经常提到他,所以这里有必要介绍一下他的外貌和品性。
他是个中年男子,身材中等偏上,有点驼背,但相貌英俊。他风度翩翩,满脸和善,磁性的声音颇有魅力。见过他的人都看得出,他是个集众多优秀品质于一身的人。他在我们中间转来转去,问了我们许多问题,比如我们会做什么,以前经常干什么活,我们愿不愿意跟他走,如果他买下我们,我们是否会对他忠心,以及其他有关我们性格的问题。
经过一番仔细的检查和讨价还价,最后他表示愿意出一千美元买下我,九百美元买下哈里,七百美元买下伊莉莎。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花影响了我的价格,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我的价格比之前低了五百美元。不管怎么样,弗里曼在心里盘算了一会儿,最后同意接受这个价钱。
伊莉莎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又陷入了悲痛之中。由于生病和过度悲伤,此时她已经变得憔悴不堪,眼窝深陷。我真希望不用讲述之后的场景,不用回想那个悲恸、伤心的场面,那是任何语言都无法描述的心痛,那样我也就不会感到痛苦了。我曾见过伤心欲绝的母亲最后一次亲吻死去的孩子,无助地盯着墓穴,看着棺材一点一点被泥土掩埋,从此与亲爱的孩子阴阳相隔。但我从没见过像伊莉莎和孩子分别时那种撕心裂肺、无法言喻、无边无际的悲痛。临近分别时,伊莉莎从女奴队伍里冲到艾米丽身边,紧紧地抱住她。艾米丽也明显感觉到不安,双手本能地勾住母亲的脖子,把头深深地埋在母亲怀中。弗里曼严厉地呵斥伊莉莎住嘴,但她没有理会。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粗鲁地将她一把拉开,但她怎么也不肯松手,反而把艾米丽抱得更紧。弗里曼将她咒骂一通,毫不留情地打了她一拳,伊莉莎踉踉跄跄退后几步,差点跌倒在地。唉!伊莉莎再三苦苦哀求不要将她们母女分开。为什么不同时买下她俩?为什么要把两个孩子都从她身边夺走?“行行好,行行好吧,老爷!”她跪倒在地,痛哭流涕,“求求您了,老爷,求您买下艾米丽。没了她我什么也做不了,我会死掉的。”
弗里曼又上前制止她,但伊莉莎不管不顾,继续苦苦哀求,不停向他哭诉,说兰德尔已经被带走了,她再也见不到他了,这已经够残忍了。老天爷!要是让她和她的心肝宝贝——她唯一的孩子艾米丽分开,这实在太残忍了。她还那么小,没了妈妈会活不下去。
最后,这个先生很显然被伊莉莎诚恳的哀求打动了,于心不忍,于是他向弗里曼表示愿意买下艾米丽,并让他开个价。
“她要多少钱?买她?”西奥菲勒斯·弗里曼反问道。很快他又自问自答地说:“我不卖,多少钱也不卖。”
这位先生说他并不需要这么小的奴隶,艾米丽对他毫无用处,但既然妈妈和女儿实在无法分开,他愿意出个合适的价钱买下她。然而,弗里曼对于这么人性的提议竟然无动于衷,表示不管多少钱也不会卖。他说再过几年她可以卖个大价钱。新奥尔良有无数男人愿意花五千美元买下像艾米丽这样生得标致、长相甜美的女孩。现在他才不会卖掉她。她可是个美人坯子,像画里的美人一样,像白人一样漂亮的洋娃娃,可不是一般的厚嘴唇、圆脑袋、只知道摘棉花的黑鬼。
听到弗里曼不愿意卖艾米丽,伊莉莎一下子发了疯。
“没有她,我哪儿也不去。你休想把我和她分开。”她厉声尖叫,弗里曼大声呵斥她住嘴。
这时我和哈里已经从院子里拿上毯子站在门口,做好离开的准备了。买下我们的先生站在我们旁边,颇为遗憾地看着伊莉莎,后悔不该买下她,让她如此痛苦。我们等了一会儿,最后弗里曼不耐烦了,强行把艾米丽从母亲怀里拉出来,母女两人用尽全力抱在一起不愿分开。
“不要丢下我,妈妈,别丢下我。”艾米丽哭喊着,但她的妈妈却被狠狠地推开了。“别丢下我,妈妈,你快回来。”她哭个不停,可怜巴巴地伸开双臂。但她再怎么哭也无济于事。我们被领出门,带到了大街上。到了街上仍然能听到她的哭喊声:“快回来,别丢下我,回来,妈妈。”我们越走越远,声音变得越来越微弱,最后再也听不见了。
自那以后,伊莉莎再也没见过兰德尔和艾米丽,但她一刻也没忘记他俩。不管是在棉花地里,还是在屋里,她无时无刻不把他俩挂在嘴边,经常和他们说话,好像他俩就在身边一样。只有在这种幻想中或者在睡梦里,她才能得到片刻安慰。
之前已经提到过,伊莉莎不同于普通奴隶。她天资聪慧,而且对很多事情颇有了解。她曾有过其他奴隶少有的机会,享受过富贵的生活。而自由的梦想——她自己和孩子的自由——很多年来一直是她活下去的希望和动力。在挣脱奴役束缚的朝圣途中,她朝着希望的灯塔迈进,终于登上毗斯迦山顶,看见了那片“应允之地”。然而,世事无常,她一下子又掉进了失望和绝望的深渊。从被囚禁的那一刻起,自由的美丽光景便慢慢从她眼前消失殆尽。现在“她夜间痛哭、泪流满面。她的朋友都以狡诈待她,成了她的仇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