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迅速爬起身来,
拿着毯子跟上他。
路上查普林告诉我,
他料定提贝茨会在晚上回来杀我,
他怕提贝茨来杀我时没人能作证。
即使他在一百号奴隶面前把刀插进我的心脏,
根据路易斯安那州的法律,
没有一个奴隶能作证他杀了人。
我躺在大厅的地板上——这是我为奴十二年来
唯一一次在这么奢华的地方休息。
我试着入睡,接近半夜时,狗叫了起来。
烈日炎炎——我被绑着——绳子嵌入皮肉——查普林的不安——猜疑——蕾切尔和杯水之恩——痛苦加剧——奴隶的幸福——福特老爷到来——他割断绑我的绳索,去掉脖子上的套索——痛苦不堪——奴隶聚在伊莉莎的木屋——他们的友善——蕾切尔复述今天的事情——劳森向同伴讲述他的报信之旅——查普林对提贝茨复仇的担忧——被雇给彼得·坦纳——彼得对《圣经》的解释——足枷的外形
太阳渐渐升到了头顶,天气热得让人无法忍受。炽热的阳光炙烤着大地,滚烫的泥土几乎把脚烫出泡来。我没穿外套,也没戴帽子,敞头站在烈日之下。大滴的汗珠顺着脸庞滚落下来,浸湿了身上仅有的单薄衣服。篱笆那边不远处,桃树在草地上投下清凉甘甜的阴影。倘若能在那枝杈下小坐片刻,不再站在这烤炉一样的太阳底下,我愿意多干一年的活儿作为代价。可是我被人捆着,还站在提贝茨和他的同伙丢下我的地方,绳索还在脖子下面晃荡。因为绑得太紧,我一动也不能动。要是能倚靠一下织布坊,那简直就是奢侈至极。尽管它离我只有不到二十英尺的距离,对我来说仍然遥不可及。真想躺下来,可我知道那样就再也爬不起来了,而且地面热得发烫,只会让我的处境更糟。要是我能移动一下位置,哪怕是一点点,也是无法形容的莫大解脱啊!但是,南方的烈日在这漫长的酷暑天炙烤着我,而这些苦痛却远不及四肢所承受疼痛的一半。我的手腕、膝盖,以及被绳子捆着的双腿和胳膊开始肿胀,紧勒的绳索深深地嵌进了肿胀的皮肉里。
查普林一整天都在门廊下走来走去,但始终也没有朝我走来。他看起来很不安,总是先看看我,再望望大路,像是时刻等着人来。他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到地里去。从他的举动可以清楚看出,他猜想提贝茨可能会带更多的帮手和武器回来接着闹事。但显然他也做好了准备,无论多么危险也要保全我的性命。他为什么不放了我——为什么让我一整天都继续承受这种痛苦,答案我无从知晓。但我确信,他并不是缺乏同情之心。也许他想要福特老爷看到套在我脖子上的绳子,亲眼看看我是如何被人残忍地捆绑起来;也许介入与自己没有合法利益的他人私人财产,会被视为一种越权行为,可能会让他受到法律的严惩。为什么一整天提贝茨都不见踪影,这对我来说也是一个未解之谜。他很清楚只要他不再设计陷害我,查普林是不会伤害他的。后来劳森告诉我,当他路过约翰·大卫·切尼老爷的种植园时看到了提贝茨他们仨儿,他们转过身来,看着劳森飞驰而过。我想提贝茨可能猜测劳森是被监工查普林派去通报周围的种植园主,叫他们前来帮忙。因此,他也就遵从“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原则,偃旗息鼓了。
不过提贝茨这怯懦、恶毒的暴徒究竟心怀什么动机已经不重要了。我站在正午的热浪之中,痛苦地呻吟。从天亮之前到现在,我没吃过一口东西。身体的疼痛和饥渴让我快要晕厥过去。只有一次,在最热的时候,蕾切尔虽然有些害怕违背监工的意愿,还是壮着胆子端了杯水送到我面前。卑微的她并不知道,即使她听到也不会理解我对这杯甘露的祝福。她只会说,“哦,普拉特,你真可怜呀!”然后急忙地跑回厨房继续干活儿。
太阳从来没有移动得那样缓慢,阳光也从来没有那么炽烈。至少,我是这样的感受。我的脑子里闪过无数的念头,无法一一述说。总之,在这漫长的一天,我不止一次地得出这个结论:只要南方的奴隶在主人家中有吃、有穿、挨鞭子,受主人保护,就要比北方自由的黑人更幸福。这个结论是我之前不曾想过的。也许有很多北方善良、正直的人会说我的观点是错误的,还会义正辞严地论述他们的主张。唉,他们从来没有像我这样尝尽奴隶制的苦水。黄昏时分,我的心带着无限的欢快跳动起来,福特老爷骑马奔入园中,马累得满嘴白沫。他与查普林在门口交谈了一小会儿,便径直朝我走来。
“可怜的普拉特,你看起来糟糕透了。”他只说了这么一句。
“感谢上帝!”我说,“感谢上帝,福特老爷,您终于来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愤怒地割断绑住我手腕、胳膊和脚踝的绳子,松开我脖子上的索套。我尝试着走动一下,却像个醉汉似的左摇右晃,一下子摔倒在地上。
福特老爷又马上回屋去了,剩下我一个人。当他走到走廊时,提贝茨和他的两个朋友骑马赶了过来。他们聊了很久,我可以听到福特老爷温和的声音混杂着提贝茨愤怒的腔调,却又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最后,他们三人各自散去,显然都很不高兴。
我走进纺织坊,使劲儿想要抡起锤子,想让福特老爷知道我是多么愿意干活儿,锤子却从无力的手里滑落。天黑时,我爬进小屋,躺了下来。我感到难受极了——浑身酸胀疼痛,哪怕是最轻微的动作也会带来钻心的疼痛。很快,田里干活儿的奴隶回来了。在劳森之后离开的蕾切尔告诉了大家发生的事情。伊莉莎和玛丽给我烤了一块熏肉,但我没有胃口。然后,她们烧了些玉米粉,煮了点咖啡,我也只能吃这些食物了。伊莉莎好心地安慰着我。很快,小屋里就聚满了奴隶。他们围着我,询问今天早上和提贝茨争执的事情,还有所有事情的细节。这时,蕾切尔进来了,简单地把事情复述了一遍,着重强调我飞起一脚,提贝茨就倒在地上打滚儿这一细节。听到这时,大家都笑出了声。后来她还描述查普林如何手握两把手枪走出屋来救我,福特老爷如何像疯了一样拿小刀砍断绳子。
这时,劳森回来了。他绘声绘色地向大家描述自己的“大松树林”之行:那只棕色的骡子驮着他像一道“闪电”一样飞奔,让所有经过的人都目瞪口呆;福特老爷听到消息后急忙动身往这里赶,还说普拉特是个善良的奴隶,他们不应该杀他;最后还强烈地暗示说,这世界上没人能像他那天骑着棕色骡子那样,一路上引得所有人侧目,能像了不起的约翰·吉尔宾一样策马飞奔。
这些善良的人向我表达他们的同情,说提贝茨是个狠心、残忍的家伙,他们希望福特老爷能把我买回来。就这样,他们相互议论着,一遍遍地说着这轰动一时的事件,直到查普林突然出现在木屋门前,喊我的名字。
“普拉特,”他说,“你今晚睡在大厅的地板上,带上你的毯子。”
我迅速爬起身来,拿着毯子跟上他。路上查普林告诉我,他料定提贝茨会在晚上回来杀我,他怕提贝茨来杀我时没人能作证。即使他在一百号奴隶面前把刀插进我的心脏,根据路易斯安那州的法律,没有一个奴隶能作证他杀了人。我躺在大厅的地板上——这是我为奴十二年来唯一一次在这么奢华的地方休息。我试着入睡,接近半夜时,狗叫了起来。查普林起来了,他站在窗前向外看,却什么也没发现。终于狗叫声停止了。回房间时,查普林对我说:
“我敢说,普拉特,这会儿那个恶棍肯定在大宅的什么地方藏着呢。要是狗再叫,我还没醒,你就把我叫醒。”
我答应了。过了一两个小时,狗又开始大叫起来,朝着大门方向跑去,又跑回来,一直狂叫不止。
没等我去叫他,查普林就自己起来了。这次,他走到门廊下,在那里站了很久。但是什么也没有看见,猎狗也回窝了。那天夜里再也没有听到狗叫声,但我浑身剧痛无比,又害怕即将面临危险,一晚上也没有睡着。那天晚上,提贝茨到底有没有潜回种植园伺机报复我,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然而,当时我觉得他就在那里,甚至到现在我还能体会到那种强烈的感受。无论如何,他很有可能去暗杀仇人——面对勇者的严正辞令,他畏缩战栗,却要背后偷袭无助、冤屈的奴隶。关于这一点,我后来才知道。
尽管浑身酸痛,身体虚弱无力,晚上也没有休息好,但是早上天一亮,我就起床了。在木屋里吃过玛丽和伊莉莎为我准备的早饭,我就朝织布坊走去,开始新一天的劳作。对查普林来说,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骑上马到田里去,这是他的惯例,也是所有监工的习惯。一些奴隶负责备好马鞍和笼头,供监工使用。这天早上,查普林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地里,却来到织布坊问我有没有见过提贝茨。我回答说没有,他就对我说,这个家伙有些不对劲——他生性恶毒——要我一定小心留意,以防哪天他趁我不备来暗算我。
他正说着,提贝茨就骑马赶来,他猛拉住马,进了宅院。福特老爷和查普林在我身边时,我并不怕他,但是他们总不可能一直在我左右。
唉,我日复一日辛苦劳作,忍受辱骂和耻笑,睡在硬地板上,吃最粗糙的食物过活,还要给一个嗜血复仇的卑鄙小人做奴隶,从此生活在恐惧与担心之中。为什么不让我在年轻的时候,在上帝还没有给予我深爱的孩子之前——就死去呢?那样就能避免多少痛苦、灾难和忧愁啊!我声声叹息,渴望自由,可是奴隶的铁链捆缚着我,让我无法挣脱。我只能痴痴地望着北方,在我和自由的土壤之间横亘着迢迢千里,那是我这个自由的黑人无法跨越的距离。
半个小时后,提贝茨走到织布坊,狠狠地瞪着我,但没说什么就走了。上午大多数时间,他都坐在走廊上看报纸,和福特老爷说话。午饭过后,福特老爷要去大松树林,我只能遗憾地目送他离开种植园。
那天提贝茨又来织布坊一趟,命令我做几件事,之后又离开了。
织布坊的工作这周就能完工了。在此期间,提贝茨倒没有找我麻烦。我听说他把我租给了彼得·坦纳,去另一个名叫迈尔斯的木匠手下干活。听到这个消息,我十分高兴,只要能够离开可恶的提贝茨,任何地方我都愿意去。
上文提到彼得·坦纳住在河对岸,是福特太太的兄弟。他是贝夫河上最大的种植园主之一,拥有大批的奴隶。
我开开心心地去了坦纳的种植园。他听说了我最近惹上的麻烦。事实上,我相信提贝茨被我鞭打一顿的故事很快就到处传遍了。再加上之前撑木筏运木材的事情,我在这一带已经变得“声名远扬”了。我不止一次听到别人说普拉特·福特,也就是现在的普拉特·提贝茨——奴隶总是随主人的姓——是个十足的“黑人魔鬼”。但是,正如后文所述,我还会继续在这小小的贝夫河上弄出些大动静。
尽管,彼得·坦纳老爷想要给我留下严厉的印象,但我觉得这个老家伙还是有点幽默风趣。
我刚到那天他对我说,“你就是那个黑鬼,那个鞭打你主人的黑鬼?你还踢他,用手拽住木匠提贝茨的腿,将他打翻在地,对吗?我倒想看看你抓着我的腿——我倒要看看。你是个狠角儿——是个了不起的黑鬼——十分了不起,啊?我要好好抽你——抽得你没脾气。来呀,来拽我的腿。谁也别想在这耍鬼把戏,兔崽子,给我好好记着。现在去给我干活,你这个混蛋。”彼得·坦纳老爷说完,对自己这番机智而又讽刺的话十分得意,嘴角不禁浮现一丝半带滑稽的笑容。
训话过后,我被迈尔斯带去监管,在他手下干了一个月的活儿,他对我很满意,我自己也觉得很不错。
像他姐夫威廉·福特一样,坦纳也喜欢在安息日给奴隶们读《圣经》,但是感觉却是完全两样。坦纳对《新约》的解读令人印象深刻。我来到种植园的第一个星期日,他就把我们召集起来,开始宣读《路加福音》的第十二章。读到第四十七节的时候,他刻意抬头四处望了望,然后继续——“仆人知晓主人的意愿,”他顿了顿,抬起头饶有深意地四处张望,又继续——“知晓主人的意思,却不提早准备”——他又停顿了一下——“不提早准备,也不遵从主人的意愿,必受众鞭责打。”
“你们听清了吗?”彼得提高了声音问道。“鞭打。”他清晰、缓慢地重复着,把眼镜摘下来,准备发表一番评论。
“哪个黑鬼一不留心,不听从主人,也就是他老爷的命令——听明白了吗?——那个黑鬼就会挨很多下鞭子。这里‘很多’意思是是非常多——四十下、一百下、一百五十下。这可是《圣经》上写的!”然后彼得老爷又花了很长时间解释这个问题,大多是为了给他的黑奴灌输这个想法。
最后,他喊出三个奴隶:沃纳、威尔和梅杰,又朝我喊道:
“过来,普拉特,你不是能拽住提贝茨的腿吗,现在我要看看你能不能把这几个混蛋的腿也夹起来!要一直夹到我做完礼拜回来。”
接着他命令那三个奴隶上足枷——这是在雷德河地区的种植园里常见的一种刑具。足枷用两块木板做成,下方的木板固定在两个牢牢钉入地面的木桩两端。每隔固定的距离就在木板上缘挖出一个半圆。另一块木板由一条铰链固定在其中一个木桩上,这样就可以通过控制木板的上下,分别打开和闭合足枷,就像折叠小刀的开合方式一样。在上方木板下缘也与下方对应地挖出半圆,这样闭合足枷的时候,两块木板就能形成一个圆洞,刚好能夹在黑奴的脚踝上方,又不让他把脚抽出来。把上方木板对着铰链的那一端紧紧锁在木桩上,上面有钥匙和锁。奴隶要坐在地上,先高高抬起上方木板,把他的腿,确切说是脚踝上方放在半圆里,关上足枷再锁起来,奴隶就被牢牢地关起来了。但大多时候,都是把奴隶的脖子夹起来,而不是脚踝。在鞭打奴隶时,就用足枷把他们夹住。
坦纳说沃纳、威尔和梅杰偷瓜吃,在安息日捣乱,简直罪不可恕,他觉得有义务把他们锁进足枷来惩罚他们。他亲自把钥匙递给我,然后和迈尔斯、特坦夫人还有孩子们一同上了马车,往切尼维尔的教堂去了。坦纳他们刚走,三个奴隶就恳求我放了他们。我不忍心看着他们坐在滚烫的地面上,也想起了自己受过的煎熬。他们答应我,不管什么时候要他们戴回刑具,他们都会服从,于是我就放了他们。为了感谢并报答我的仁慈,他们把我领到西瓜地吃瓜。坦纳回来前不久,他们又回到足枷里。最后坦纳骑马赶来,看着他们,边笑边说:
“哈哈,今天你们没能四处乱逛吧。我要让你们知道什么是规矩。我让你们在安息日吃瓜吃个够,你们这帮捣乱的黑鬼。”
彼得·坦纳老爷对自己严厉的宗教条律十分得意:因为他是教堂里的执事。
现在,我讲的故事已经到了一个转折点,故事情节该从这些无关紧要的琐事转向更严酷、沉重的事情,那就是我和提贝茨老爷的第二次交锋,还有穿越佩克德里大沼泽的逃亡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