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命中没有哪一天,能和这天的奇怪、浓烈相比。我被自然震撼着,惊怕着,我也被内心的悲伤之河一次次淹没。我努力告诉自己,这无足轻重。我想起莫迪阿诺的海滩人。此人在海滩上度过四十个春秋,他笑容可掬,同游人阔佬聊天闲话。在成千上万张暑假照片的一角或衬景里,总能看到他穿着泳裤,混迹在欢乐的人群中。但是谁也叫不上来他的姓名,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待在那里。有天,他从照片上消失了,同样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其实我们都是“海滩人”。我们在沙子上的脚印,只能保留几秒钟。我们大多数人,即便在世的时候,也不过像一缕蒸汽,绝不会凝结成型。
那么我,又何必苦苦纠缠于一场注定要结束的爱情?森林里雾气很浓。我的衣裤不知何时早已湿透。这浓雾,却轻得像薄纱。
我心里的伤定时发作。我努力想象你给我的伤害,它轻如纱。可是,我感觉,那更像我腿上的伤口一样钝痛。
夜幕笼罩,我听到沙沙的声音。“是不是加蓬咝蝰?”至今,它还是我想象中最致命的危险。Matuwidi摇头:“你知道为什么叫雨林吗?”
我摇头。
“雾气太浓,化成露水,顺着树叶滴落,滴答滴答,仿佛一场小雨。因此叫雨林。”
原来如此。
我原本没有探险这热带雨林的计划,得知他总从中穿行,我好奇,问他。他说:“如果你给我100美元,我就带你走一天。一天的路,刚好到我家。”
我问这一天是多少小时。他说10小时。
100美元,专门的向导,又不用过夜,我同意了,并找药店买了氯雷他定、消毒棉球。
但现在,他告诉我,因为我走得太慢,我们今夜没法走出雨林。我抬头,天上虽然有着月亮,但大树小树又遮又挡,根本无法走夜路。“那我们怎么办?”
他说露营。我对自然的恐惧,一下子变成了对同类的恐惧。我感觉浑身开始颤抖。
在这样一个荒蛮的地方,和一个刚认识的男人。这可不是凯伦和她情人的露营。他们有爱,有莫扎特。
但是,我已经没有退路。
我开始试着让自己平静。白天和黑夜又有何区别?在这浓荫蔽日的地方,白天还不跟黑夜一样?我还是有些紧张。疲乏也在此时袭来。我怕自己跌倒,遂靠着身后的树。我刚才看过那树,粗壮结实,谁知我轻轻一靠,竟跌落了。我的恐惧立刻结束了,因为其间的过程非常快。我跌进的不是深谷,而是一棵树里。
他马上过来:“没事吧?”我摸着一胳膊的苔藓:“还好。”我转身凝视:“怎么会这样?好奇怪呀。”
“这个你一定不懂。这是树棺材。”这三个字吓了我一跳。
“我们刚果(金)的吐买丁奈族盛行这样:在大树干中掘洞,将尸体放进去后,在洞口盖上树皮,并将死者名字刻在上面。”
我掉进了别人的棺材里?我感觉毛骨悚然,不禁想起大学宿舍里讲的鬼故事。
他摸着大树,平静地说:“几年之后,树皮与树干长合,成为生长着的树棺材。”
仿佛阳光照进来,我对生命、自然,突然有了新的眼光。“我看这树干和树皮,很难长在一起了。”
“嗯。一定有原因,这人另选他地了。这离村落有些远,不过也不太远,明天一早,我们就能出雨林了。”
我取出相机,照下我的“身后地”。闪光灯下,树干里竟然生机勃勃。见我对那白色小花感兴趣,他告诉我那小花的名字。可他说了三次,我都没找到对应的单词。
“如果我葬身雨林,你就把我放进这里吧。”他笑:“你不是害怕吗?”“死之后,就没什么可怕的了。”他用随身带的砍刀,砍了一些树枝。火生起来,我一下子想起多年前的上方山。火光跳跃着。我们执手,你睡我醒。
我说:“即使献出生命,也不给出这夜。”
现在,又一个丛林之夜。只是,我不再是我,你不再是你。
风过,虫鸣响成一片。也有不远处溪流的声音。清水碧寒、野林无边、萤火虫四下飞舞。
它充满生机,却又如此安静。我喜欢上了它。眼下这夜,在我生命中,也将是特别的。可是,我已经没有了你。
在这样的夜里,你是不是已经开始了没有我的生活?甚至开始忘记了我的存在?周围野性原始,心中烦躁悲伤。
过去的一页已翻过。我突然想起飞天舞的插曲:
吹着的风吹熄着心中的热火
那人忘记了你的存在但仍系着缘分
我们,还有缘吗?我看着火光中那些安静的生命,不知不觉睡着了。
另外的含义
我醒过来一次,看到了月光。我再次醒过来,天已经大亮。高大的非洲红豆木的树顶已被阳光照耀。
犀鸟在那里鸣叫,声音如同马嘶。有雾轻笼过来,飘飘忽忽,有些迷离。
我好像有很多感悟。但它们像这雨林一样,缠绕在一起,也像雾一样迷离飘忽。
我见Matuwidi颈上盘着蛇,吓了一大跳。
“我们有句话叫不能想。一想,它终将与你相遇。”“这就是传说中的加蓬咝蝰?”“你睡着时,我和它搏斗来着。来,摸摸我的战利品。”
它死了,我还是不敢碰它。这个伪装高手,不会装死再活过来吧?它没有。我们已死的爱情,也没有了逢生之境吧?
这时候,大猩猩出现了。可是我的手抖个不停,相机都握不稳。烧林的气味飘了过来。
我心中也有大火,正把过去付之一炬。没有人有不老的青春。我拥有记忆中的你,那里的你,任谁也不能改变。这是我的珍贵私藏,已足够。
是的,没有人能同时享有爱情的甜蜜和自由的美好。我必须舍弃其一。
刚果之前,我对你的思念是甜蜜的,微笑拈花。现在,都成了伤感。因为,你已经离开。
我的刚果(金)没有钻石,也没有迈克尔·克莱顿描写的刀光火影。《刚果惊魂》算不上是他的好作品。《侏罗纪公园》才是。他迄今创作了15部畅销小说,12部被拍成电影。他自己执导电影。他还是计算机业的行家里手,拥有自己的软件公司,甚至设计了一套叫“亚马逊”的电子游戏。他是美国唯一一个同时在畅销书、电影、电视剧三个领域取得非凡成就的人。
我拼命说服自己,一个人的生活完全可以丰富多彩。离开谁都可以好好活着。这几年,没有你,我也活得很好。
在市场上,Matuwidi带我找到他老婆SafiNgongo。她根本没问他昨夜在哪里,和谁。她笑着,把大蛇接过去,然后,递给我一颗红果子。
摆在她面前的是她的木炭。木烧成炭,可以卖钱。我的爱情森林烧光了,只余灰烬。
他回家睡觉了。我陪Safi在市场待了一天。我终于吃到了龙乌马,还吃了棕榈果,另外还有两种说了我没记住名字的东西。
“你们的东西怎么都这样甜啊?”“糟了,我先给你吃了神秘果。”
然后我知道那红果子神秘在何处了。它改变了味觉,吃它四小时后,所吃任何酸甜苦辣,都是甜的。
有什么哲理藏在她的话中呢?我似有所悟,却又不知。
我感觉身上痒痛。撩起袖子,胳膊上,肿起了八个小孩拳头一样大小的包。我去木瓜树下的简易厕所一看,我浑身,各种疹子一片连一片,有一寸高的大红疹,有小米粒大小的小疱疹。
我本想只在这里待一天,然后搭车回金沙萨。这时我走不了了,我感觉衣裤磨得慌,每走一步,都非常难受。而且,我的体温随着这灼热的痒痛开始升高。
SafiNgongo收留了我。她让Matuwidi去村里别人家了。
我的小疱疹也叠加起来,越来越多,愈加高厚。我知道不能挠,但我还是忍不住。而且,这手一伸,就无法停止了。血开始往外渗,痒却越来越钻心。知道这结果,但还是忍不住。毒瘾上来,也就这样吧。
SafiNgongo把我的手拿开:“你如果想好,千万不能挠。”
她把一种草捣碎成汁,给我涂在身上。我感觉清凉了不少。没多久,我的手不自觉地摸摸身上,这一摸,痒的感觉又起。不能挠,我告诫自己,我拍起来,啪啪使劲拍,同样不能收手。
“最好的办法是你忘记这事。”SafiNgongo给我讲她是怎么嫁到这村子的。
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想起,嘿,我好久没想身上的疹子了。这一想,嘿,问题又来了。
看我欲举起的手,SafiNgongo笑了。疱疹开始往外渗水。我感觉轻快了不少。“最好的办法是你忘记这事。”
忘记法?不,这忘记是暂时的,叫绕过法更为确切。这办法开始被我喜欢。真的,绕过是最好的办法。一个问题解决不了,就如你面前出现一个坑。你暂时先绕过它,去做别的。时间一旦过去,你再回头看那大坑,根本就是一个小水洼。时间是解决一切问题最好的办法。但我们不能坐等时间过去,耽误人生宝贵年华。任何事情,你再回头看,感觉都没那么强烈了。因为彼时境界已过。
我在这里待了三天,再也没见过Matuwidi,我问他去哪了。“谁知道。”SafiNgongo说,“也许又出门了。”
我刚想质疑,这时,一个小女孩从樱杉树下向我走来。这小女孩太可爱了,我忍不住伸手抚摸她的头。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SafiNgongo生气了,说话声音越来越高,手势越来越快,说话频率也快,我竟然一句听不懂了。
过了半天,来一小伙子,SafiNgongo激动地跟他说。“她说,这几天她赤诚待你如亲人,你却骂人。”小伙子向我解释。我说没有啊。心里狐疑:莫不是这几天照顾我太累,昏惑了?“你骂她姐姐的小孩是傻瓜。”小伙子说。
我说没有啊。原来,这里,摸小孩头,就是这个意思!
我跟SafiNgongo道歉,说完全不知道他们这个习俗。她马上笑了。“你刚才说的话,我怎么一句都不懂啊?”我问。她说:“我的法语非常有限。一急,我就说基孔果语。”
这么爱抚的动作,竟然有这个意思!我突然灵光一闪。或许,你跟我提出的分手,不是真的,只不过是让我回头?我问小伙子:“这里能上网吗?”
他笑:“我还没见过村里谁有电脑呢。”“那能打电话吗?”他说:“电视还没有呢。”我准备马上回金沙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