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果之前,我对你的思念是甜蜜的,微笑拈花。现在,都成了伤感。因为,你已经离开。我心中也有大火,把过去付之一炬。没有人有不老的青春。我拥有记忆中的你,那里的你,任谁也不能改变。这是我的珍贵私藏。我想这已足够。雨林多姿绮丽,在巨大的恐惧与绝望中,总会有新生。于是,我对生命、自然,有了新的眼光。
我因为绝望,而勇敢起来
明天,我准备进刚果雨林了。你说,人的勇气是随年岁递增还是递减呢?为什么我有些胆怯呢?我是震慑于它的威名吗?这地球上,仅次于亚马逊的雨林。
想起第一次去原始森林。我那时可是跃跃欲试。
你对自然并没有我这般的兴致。你去上方山,纯粹是陪我。你也知道,我对那里一无所知,激荡我的,是学校宣传栏,那海报上的“原始森林”。
我们彼此太心有灵犀,很多事情不说全说明,以致发生这天的误会。清晨三点准备出发时,我们俩,只有一辆自行车!这时候,我们不可能再借到车。三十多人都已整装待发,也不可能等我们。我眼看自己向往已久的梦想就要破灭。
你没有劝我“你别去了”,你也没说“我不去了”。昏黄的路灯下,我听到你说“我骑车,带你去”。
这可不是从海淀骑到北海或植物园。这可是65公里之外。你不是运动员身体,甚至有些单薄,你自己骑那么远行不行,我尚且不知。
我感觉有什么滑出眼眶。我假装仰头看天上的星星。它们都隐去了,只有暗沉的夜。会不会下雨?年少时的出行,不喜欢雨的陪伴。不用看,雨已经落下来。可什么也不能阻止年轻的心。我们三十多人,出发了。
大雨、山路,那么重的我。这是你18岁生命中最艰难的远行。
下午两点,我们才到达。没有现在的宾馆,没有大客栈,甚至没有农家饭。我们只有方便面和榨菜。我们三十多人,只借到一间教室。而篝火晚会,却那么热闹。
你那么累,握着我的一只手,就睡去了。火光跳跃着。我们执手,你睡我醒。
你醒过来一次,在烛火中向我微笑。我说:“即使献出生命,也不给出这夜。”
在子弹或列车过来时,我可以为心爱的你去死。我的爱多面向戏剧化的瞬间。我不担保琐碎的日常。
你不同。你持久而绵长。在校园老槐树下,你对我说:“我要一辈子,做你的骑士”。你一开始,就把一辈子交给了我。
你陪我走两站地,去看国庆礼花。其实,回来,窗内便可以看到。
“你就在屋里看流星雨吧。”你说。我不干。你陪我出去。你不清楚我到底要看多久,我们穿得很多,北极熊似的。怕遇到什么事,你还带上一把刀。
半夜的山顶,流星还在坠落。你睡着了。
明天,我要进浩瀚诡异的雨林了,你还会做我的骑士吧。精神上的,于我更重要。
我打开邮箱,犹豫要不要告诉你。这毕竟和上方山不同。那么默契,你的邮件来了。
没有主题的内文上写着:“既然你不说,那么我说吧。咱们分开吧。你没有牵挂,该有更好的行走。”
我以为自己看错了!我的手抖得厉害,咖啡杯掉到地上。
这信那么短,甚至让我看不到借口。你的借口只是让我没有牵挂,还是你终于有了别的女人?你怕伤害我,所以不说。
离开北京后,我给你的信,总是欢快的。其实,我时刻面临着你离开我的危险。这担忧不是没有理由。今天,你分手的邮件终于穿越千山,到了我面前。
这就是你为我加的油!你说的一辈子去了哪里?我以为你会为我创造一个千古传奇,我太天真了,我们都是大俗人!
有人敲门。
“你脸色这么差,生病了吗?要不休整休整,明天再出发?”CyrilKMatuwidi问。
我说没事。“要不别去了,进雨林的游客,本来就没有几个女人。”我说我可以。得知爸爸已是癌症晚期,甚于姥姥的去世。不确定更让人惊恐。
现在,我内心的惊恐落地了。我对这雨林本有些胆怯。现在,因为绝望,而勇敢起来。我再没什么可牵挂的了。
Matuwidi说进刚果雨林,一般有两种方式:乘小舟,或步行。我选的是后一种。
18岁时,我们去上方山。学校宣传栏上说那是原始森林。或许是没有往里面走吧,我并没有看到自己想象中原始森林的样子。
这刚果热带雨林,刚进入,就把我骇住了。有我想象中的古树参天,遮天蔽日;有我想象外的闷热、潮湿;各种奇异的叫声。人多想象画面,少想象声音味觉。
我想象中的原始,就是树多、树大。谁知,这里的树高达50米,甚至更高,树冠覆盖在一起,根本分不出是谁的。什么叫盘根错节?你一看这些树根,一目了然,都不用解释。很多树根露出地面,稍不注意,就可能被绊上一跤。
更有千奇百怪的藤蔓,缠来绕去。在这林里,轻易能找到依赖的地方。色彩斑斓的寄生花,分不清是藤本植物所开,还是另有他源。参天古树之下,是浓密的灌木层;灌木层下,是草木层和蕨类植物。各种高度,各种绿色,层层叠叠,迷宫一般。
林中小路,弯弯曲曲,忽上忽下。没走多久,干脆变成深一脚浅一脚,踩的多是顶出地面的树根。没走两步,就得弯腰前行一次。更因为你的离开,我很快感到乏力。
腐殖质气味,闷热空气,使我觉得昏昏欲睡。我问Matuwidi能歇会儿吗,他说不能。“一停下来,虫子就会上你身。”我对虫子还不算恐惧,我最怕的是蛇。加蓬咝蝰,素有恶名。它有世界上最长的毒牙,毒液的产量远胜其他蛇类。60毫克,便可置人于死地,它每次排毒量平均350毫克!被其咬伤若无及时治疗,基本没有生还希望。
树木纵横交叉,视线不足10米。雾气飘浮起来,更添神秘,也让我感觉虚幻。
树叶落下。即使在这终年不寒冷不缺水的地方,也有树叶离开生命。不适应,就凋零,没什么。生命都有周期,早晚得没。
刚落下的叶子,和干枯腐烂的摞在一起。我刚想感慨,突然看到一棵枯死的大树上,立有新树。
“好奇怪呀。”
Matuwidi说:“那是鸟儿干的,它们把种子放在那里。”我想起病树前头万木春。你也又发新枝了吧?你办公室,一直觊觎你的那女人,也有机会了吧?之前,我从未把她放在眼里。记得那个中午我去找你,正好碰到她给你带午饭。“我看你也没有吃饭,就给你带回一份。”她甚至没有看我,径直对你说。很显然,你并没有请她带饭。而你也没有马上把钱给她。
你后来给没给,我都没有问。现在想来,有些狐疑。
我的心思被牵扯进你的分手信,使我忘了带进雨林要用的氯雷他定和消毒棉球。我只贴了日常用的防蚊贴。可在这雨林里没走多久,它们就不知被什么挂掉了。
那个说要一辈子保护我的人,没有了
我觉得饥肠辘辘。可是,就在前天,我曾几次想象过的龙乌马--那用花生、木薯、香蕉、棕榈油、辣椒做成的美味,现在对我来说,没什么诱惑力了。你让我对一切失去了兴致。
现实更残酷。Matuwidi说他会准备食物。可给我准备的,并不是龙乌马。只有木薯,什么味也没有的木薯!
人家也没说谎。人家是描述了龙乌马。可并没有说给我准备的是它。我想起跟向导爬乞力马扎罗。进非洲腹地,是越来越艰苦了。
“我们会用黄蚂蚁制成酱。狩猎到猴子,将其熏熟后,蘸着蚁酱吃。”前天听Matuwidi描述,我还觉得恶心,心想,蚂蚁做成的,怎么下嘴啊。今天,我觉得他们眼中这最好的美味,没准他一辈子也就吃过那么一两次。因为刚才我指着一个影子问是不是蓝遁羚。他说,狩猎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容易,有次,9天都没有猎获到任何东西。
过一条小河后,我感觉腿上不舒服。我撩起裤腿一看,天呀,我的右腿,竟然趴着六只水蛭。
我虽然穿着长到脚面的牛仔裤,可裤口没有封死,水蛭爬进来了。你说Matuwidi也不提醒我一下!我急忙伸手去抓,他制止了我。他脱鞋,在水蛭旁拍打,它们一一被震落了。
他替我压迫伤口止血。可是有一个伤口血流不止。他掏出火柴:“用炭灰可以止血。”
我说不行。我有一个同事,小时候手被刀弄伤,他外婆用炭灰给他止血。结果,他修长的手上,留下一道永远洗不去的青。
他去采了不知什么嫩叶,捣烂后给我敷上。他接着把大叶蒲葵盖我头上:“这样还可以防止蛇缠住你的头。”我一听蛇,脊背顿冒凉风。
“这雨林中,最大危险能怎样?”“怎样?丧命。毒蛇猛兽沼泽。可以说,危机四伏。”“之前你怎么没说?你说,只要跟你走,什么危险也没有呀。”
“是。刚进雨林,我就让你像我一样披挂上树叶。你不相信。”他们相信绿色植物能给他们魔力般的保护。
那个说要一辈子保护我的人,没有了!我望着身后的小河。
一切不过是流逝。流逝的爱情,流逝的青春,流逝的岁月。其实心里,还是有别的情绪。这危机四伏的雨林,我死了也好。
对你,我也开始心生怨恨。你为什么不在我离开北京时就说分手?那我就没有这两年的担忧、忐忑、牵挂、侥幸。那我该多省心!
因为亚洲的森林危机,20世纪90年代,人们开始把目光望向非洲。刚果盆地,这地球的第二肺,这阻止沙漠扩张的绿色生命带,二十年间,已经消失了一半。伐木公司,已把路修到森林腹地。因为战争带来的贫穷,百姓伐木也是常事。七八岁小孩,捡的不是小树枝,而是头顶着一根根整木!让我在这史前般的原始森林里,感慨人类的所为。
总体来说,还是多姿绮丽、神秘莫测。殖民蜘蛛,能合作织出蹦床那么大的蛛网。非亲眼所见,绝不能想象。如果没有频仍的战事,那非洲,岂不是神奇的天堂?如果我还有你,那现在的探险,该是多么神妙。世事不能两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