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尧臣一直在地方工作,五十岁时始得仁宗召试,赐同进士出身,授国子监直讲,名头响亮,但不是实权官职。在京城过得比较清苦,喝酒狎妓通常是欧阳修埋单。收到前宰相给的大鹅,梅尧臣没什么可回赠的,来了文人那一套——赠诗:“昔居凤池上,曾食凤池萍。乞与江湖走,从教养素翎。不同王逸少,辛苦写黄庭。”把前宰相一通埋汰,惹得宋庠老大不高兴。
文人士大夫之间赠诗,属于应情应景必须要会的一套,否则你就不是士大夫,同事们会瞧不起你的。士大夫说来话长,简言之读书人称为“士”,岁数大了就叫“老儒”。光读书没做过官,只能叫“士人”。做过官没读过圣贤书的如武官、医官,也不叫士大夫。得是既读书又做官又有一定的文学造诣与政绩的,才是名至实归的士大夫。中国文学史上著名的“唐宋八大家”,全是士大夫出身,读过书、做过官、文学造诣深厚、有一定政绩。
宋代最著名的士大夫互赠诗,应属欧阳修与王安石。欧阳修年长王安石十四岁,欧阳修为文坛领袖之际,王安石刚刚崭露头角,两人神交十余年,仁宗皇年终于在京城见了面。时年四十七岁的欧阳修无法掩饰对后生王安石的欣赏,宴会上诗兴大发,当即写下《赠王介甫》,诗云:“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老去自怜心尚在,后来谁与子争先。”王安石答赠《奉酬永叔见赠》:“欲传道义心虽壮,强学文章力已穷。他日若能窥孟子,终身何敢望韩公。”这是两位文坛泰斗的一次面对面碰撞。赠诗如同两个业务员见面互赠名片,只是表面的东西。当然有的士大夫诗文写得非常好,赶上个年节假日能充当金银细软赠送给同事或领导,如真宗咸平三年(1000年)进士许洞就干过“卖诗”的事儿。
许洞文武双全,可惜一生仕途落拓,仅做到了乌江主簿的低微位置。许洞喜欢喝酒,欠了一屁股酒债没钱还。酒家催债,许洞说再赊几斤,而后喝得酩酊大醉,提笔在墙壁上写下数百言诗句。不明真相围观的群众惊呼有才,就有人出钱买他的诗文。许洞当即卖了诗文,还了店家的酒钱。许洞有个外甥名气很大,就是北宋著名科学家、研究宋史的重要资料《梦溪笔谈》的作者沈括。宋仁宗景年间,范仲淹、尹洙、欧阳修、余靖等人被诬为“朋党”坐贬,这场政治斗争意义深远,少壮派向老宰相吕夷简发起进攻,但终究不是对手,四人被贬出京。其时著名书法家蔡襄为四人鸣不平,写了一首《不肖诗》,人人争相传写。书商发现了这一商机,竟然把蔡襄的诗刻印成书投向市场,具体挣了多少钱不清楚,但“颇获厚利”,应该不在少数(《渑水燕谈录》)。
赠诗文属于士大夫之间的一种关系交流,算是“雅贿”的一种。尤其文坛上有一定名望和造诣的官员,写得好的确价值千金,省了不少人情钱。赶上哪位领导摆寿宴,直接送诗了事。没有文学才能的人,想要维护或与领导建立关系,只好大出血了。
《归田录》载吕蒙正为相时,有个士人向他献礼,想走后门求得一官半职。士人献上古玩,是面镜子,相当神奇,据说能照两百里,反射面和映照面十分广阔。故事中未提到镜子价值几何,推想应不菲。宋代的铜镜以消耗多少铜计算,每两铜400文。从出土的宋代铜镜来看,手掌大小的镜子重在300克左右,大一点的三斤左右。士人给的铜镜是古玩,所以价值自然比其他铜镜高,可能是他的传家宝,拿出来换个仕途明朗。没想到被吕蒙正拒绝了,他说我脸不过碟子那么大,这镜子能照两百里,给我有何用?
宋仁宗时还有给大员送礼失败的,《梦溪笔谈》载孙甫官至刑部郎中、天章阁待制、河北转运使。有人给孙长官送礼,一个砚台,价值三十贯。孙甫就问什么砚台这么贵,送礼的说砚台以石质润泽为上品,这砚台呵口气就有水流出来。孙长官当即说道,一天呵出一担水,也不过才值三个大钱,我要它有什么用?孙长官以幽默诙谐的方式拒收了礼物。当时普通砚台的市场价在百文左右,相比其他砚台,送给孙甫的不算贵,一千贯的也有。
9.新官的对手是旧吏
做官即是脱离布衣百姓的身份象征。新科进士经过唱名、释褐(授官)、赐绿袍、赐笏(大臣上朝时拿的手板,有玉的、象牙的,也有竹片的,作用类似便笺,把要奏之事写在上面,省得忘)等程序,标志着正式进入仕途,神宗熙宁六年,经过变法国库充盈,对于所有新科进士赐钱,始诏“进士科及第赐钱三千贯,诸科七百贯”。三千贯什么概念?《水浒传》中青面兽杨志有口祖传的宝刀,想典卖三千贯。
新科进士大可不必以为这笔钱是作为下地方的盘缠,宋代有一套严格的上任制度。宋承唐制,规定“诸外官授讫,给假装束,其千里内者卅日,二千里内者五十日,三千里内者六十日,四千里内者七十日,过四千里者八十日”。根据上任地点不同给予不同的到任时间,如果不赴任或迟到,唐代最高可判处徒刑,宋代“罪止杖一百”,揍一百棍子。拖家带口上任的官员朝廷赐给“驿券”,通过此券可在驿站免费吃喝。高级官员赴任地方的,朝廷给予搬家船。
然而,新科进士下地方,在州府工作通常是闲职,如王安石进士及第被任命为签书淮南东路节度判官厅公事,简称签判淮南。官名一串,读着很吓唬人,实际上不是多大干部,即扬州知州手下的小科员,对于新官来说下地方的优势远不如京城那么明显。王安石的父亲王益一直在地方工作,最后落得“无田园以托一日之命”的经济处境。如果在基层(知县事),新官要面对当地的胥吏,这往往是麻烦的开始。
包拯任权知开封府事时,立下规矩,有民犯法,先吃一顿杖脊。一罪犯为逃脱杖脊之苦贿赂吏员,吏员出主意说大人必让我先审问,你呼号自辩,我自有办法。果然包拯让吏员先行审问,罪犯大声说自己冤枉、没罪、是清白的。吏员厉声呵之:“但受杖脊出去,何用多言。”堂上的包拯一听应该是我发号施令才对,哪轮到你个小吏,分明越权了。包拯急忙喝止,免去了罪犯的杖脊,以此抑制吏员气焰。
铁面无私的包拯对吏员仅仅是压制,张咏则直接来狠的。
《鹤林玉露》载张咏任崇阳县县长时,一吏自县衙财政部出来,鬓旁巾下藏有一枚铜钱,被张咏发现了,一看就知道是府库的钱。张咏不由分说杖之。
吏员叫嚣说一钱何足道,即能杖我,宁能斩我耶?张县长提笔判刑:“一日一钱,千日一千,绳锯木断,水滴石穿。”判完刑直接拔剑给砍了,然后给上级奏表弹劾自己管教不严、治理无方云云。任益州知州时,再次遇到了吏员犯罪。张咏命人给他上枷锁。吏员威胁说,给我上枷锁容易,但我告诉你脱掉枷锁那就难了。言下之意是说你得好好斟酌,胥吏并不把你官员放在眼里。张咏说,脱枷锁有什么难的?我这就帮你脱掉。抽剑砍之,吏员脑袋直接从枷锁上掉了下来。
这两则小故事足见官与吏之间关系的紧张程度。官吏在秦汉时期等级相同,后逐渐分道扬镳。吏员因无品秩,虽属政府员工,但政治身份与官有着天壤之别。吏员是连接人民与朝廷的重要组成部分,所以上层政权在官的手中,基层政权掌握在胥吏手中。宋代元丰改制之前,吏员没有工资,他们的经济收入只有靠坑害百姓,所以官与吏的斗争层出不穷。
王益任福建路建州建安县(今福建省南平市建瓯县)主簿,知县的副手,遇到过一次吏员抗税事件。收税时老百姓不交税,不仅建安如此,整个建州的下辖县情况相同。王益经过调查发现了“孔目吏尚不时入税,贫民何独为邪?”,在衙门口工作的吏员尚且不交税,老百姓凭什么交税?该现象折射出了不公平的现实。王益也采取张咏的方法,把不交税的孔目吏重打二十大板。孔目吏吃了板子,三天之内交齐税款,收税的问题迅速解决。
无论王益、包拯还是张咏,都对犯罪吏员手段狠毒,绝不姑息。他们是官的代表,代表着广大体制内的官员利益,对于官僚体制外的人他们有着严格的界限,说到底官与吏是两个阶级之间的矛盾。吏员要依附官员才能维护本阶层的利益,反之官员也要倚仗吏员的辅佐来管理全国。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谁也离不开谁,谁又都不服谁。新官上任面临的最大问题是如何摆平胥吏,其次是乡绅、富户、望族等等。地方上任荆棘遍地,新官的靴子能否走得踏实,走得长远,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
10.武臣的手段是“明抢”,文官的手段是“暗夺”
地方上的新官较为清贫,不及留在朝廷的官员待遇优厚,但地方大员活得滋润。
如前文所述,寇准饮酒狎妓是在知邓州时,山高皇帝远,谁也管不着,把仕途积攒的半辈子的钱随意挥霍。庆历新政失败后,范仲淹下了地方,同样“广置田产”,称为“义田”,以抚恤自己的亲族。当时宗族内尚有九十口人,嫁娶婚葬大事小情都给发钱。如嫁女给钱五十贯,娶妻给三十贯等等。
州、府、军、监领导乃至路的转运使,处在山高皇帝远老子说了算的位置上,每年向上汇报工作,完成朝廷交给的任务即可。做到路一级别的官员再往上升只有进入朝堂成为宰执,如不能进入决策层,进了朝堂反而毫无意义。州、府、军的长官晋升同样存在很大的瓶颈,做转运使一方面需要才干,另一方面竞争甚是激烈,不如做一方土皇帝来得实惠。
宋代因为强干弱枝的政治制度留给地方的财政空间不足,即便如此,也有官员搞出了花样。
朝廷给予各个政府职能部门公使钱(或称“公用钱”),类似今天的招待费,中央有,地方也有,确保一碗水端平。患多不患寡,不患寡而患不均,官场的沉浮多由于利益分配不均所致,包括物质利益和精神利益。
公使钱或公用钱是宋代财政的节点,也是目前尚未研究清楚的一个概念。
《宋会要辑稿·礼》载:“中书宰臣月各给厨钱五十贯、参知政事三十五贯,枢密院每月东厨三百五贯、西厨二百七十贯,三司每月三百贯,学士院每月厨钱百贯等。三京及诸道州府军监旧皆有常数,并准宣定支,计月均给,知州、通判或职官上历同支。”总之公使钱作为招待费已然数目巨大,但朝廷的补贴远不及地方独自的创收。
腐败如同寄生虫,以帝国血脉滋养,又虹吸帝国的营养。朝野腐败会导致纲纪凌乱风气不正,军队腐败则会有巨大的破坏性。宋仁宗皇四年(1052年),侬智高叛宋建立“南天国”,在西南一带闹得很凶。狄青没有赴前线之前,当地官员无法抗击。邕州知州宋克隆不能平乱,又想着怎么得到朝廷赏赐,联合多名前线官员如溪洞都巡检刘庄、宾州推官王方、钦州灵山县主簿杨德言等人干了一件缺德事,杀逃民诈称斩获敌人,以此冒领朝廷的军饷。事发后,相关责任人受到了严肃处理,剥夺政治权利终身,流放千里,永不录用。
宋克隆发了一笔国难财,在特定的历史背景下,战乱时“杀逃民诈称获贼”的比比皆是,不足以证明地方大员的优势。和平年代会体现得更加明显。北宋开国名将曹彬宗亲曹翰,是一员血战沙场的将领。曹彬入蜀时,曹翰为西南诸州转运使,负责大军补给工作。灭南唐时,曹翰为先锋。曹翰文武双全,诗写得极具气魄:“曾因国难披金甲,耻为家贫卖宝刀。他日燕山摩峭壁,定应先勒大名曹。”宋太宗经常吟咏曹翰的军旅诗,以追慕当年峥嵘岁月。曹翰任幽州行营都部署,利用自己的军队在当地开黑市赚钱,《宋史》载“征敛苛酷,政因以弛”,竟然到了卖兵器的地步。军中高级军官私自贩卖武器,犯了危害国家安全罪,足以致死。宋太宗念他劳苦功高,贬谪汝州,以示惩戒。
宋克隆、曹翰仗着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优势,利用国家资源中饱私囊,上过战场的武臣搞起经济建设确实不手软,考其做法过于粗野,缺少含蓄。同样是武臣的果州团练使张亢的做法显然技高一筹。张亢不杀民不卖武器,通过放贷取息的方法搞经济创收,他“假官银”为己所用,原始资本是朝廷的钱,来了一招“空手道”,现在我们管这种做法叫“挪用公款”。
武臣的手段是“明抢”,而文官通常是“暗夺”。
《宋会要辑稿·职官》载,时任刑部员外郎任颛知潭州,大致相当于今天的长沙市市长,文官出手隐蔽性极强,但杀伤力很大。时有来自广州的大珠宝商死在了潭州,任颛一看发家致富的机会来了,找到本路路转运判官(副省长)李章,两人同流合污。
宋代商业发达,商业税首次超过了农业税,成为帝国重要经济支柱。黄仁宇在《中国大历史》中提到“熙宁十年(1077年)岁入7070万贯,农业的两税为2162万贯占30%;工商税为4911万贯占70%”。宋代有一套完备的财政系统和商业税收系统,如中央财政最高部门三司,地方有都转运司管理财政。管理贸易,中央有榷货务,地方有榷货司、市舶司(海关)等。任颛与李章销毁了珠宝商上税的凭证,从而以偷税漏税为由没收了珠宝商的财产,得到珍珠80两,恰好是5宋斤。
这位广州珠宝商曾在广州用一千贯购进货物,贩卖到京城卖了3000余贯,价格翻了两倍。当时他用1000贯买了5斤珍珠,合每斤200贯。这是成本价,不是市场价。很不凑巧这次广州珠宝商病死在潭州,任颛与李章两人“籍其财”,把所得的五斤珍珠“贱市之”。一个是管地方的市长,另一个是管财政的副省长,他们对珍珠的市场行情了如指掌,之所以贱卖是急于出手,兑换成现钱。给他们打个折,低于市场价出手,怎么的也得两千贯吧!仁宗朝米价每石300文钱,等于360?600元人民币,一贯是900?1500元人民币,2000贯相当于人民币180?300万左右。两人一合计把珍珠贱卖,钱财“按劳分配”,又找了个借口弄死了珠宝商的儿子。
宋克隆、曹翰、张亢、任颛等等,文臣也好武臣也罢,他们在地方为虎作伥,并且事发后能够全身而退。他们在犯罪后有个共同特点:为什么没有诛杀责任人以示天下,仅仅轻描淡写地处理了?
“强龙不压地头蛇”这句江湖术语给了我们启示,该现象正是它的延伸与折射。在地方待久了,建立了稳固的组织关系网络,好比身体某处发了痈疽,处理的方法并非要割掉烂肉,而是寻求另一种使其不至于扩散坏死的补救方法。强龙之所以难压地头蛇在于地头蛇众多。再次绕回到朝廷与地方的关系上来,天圆地方,道在中央,恰因有若干个地方的支持,所以才有了朝廷的独一无二。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两者本质上相同,龙的退化就是蛇,同宗同源,无法分割。地方优势在于有着极强的自我保护的政治力量存在。朝廷对他们的处理态度十分明确,照顾到地方势力,首先要照顾到地方的人事。归根结底是平衡官与民的物质利益,中央与地方的政治利益。
官场,最大的沉浮无外乎“平衡”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