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进是跟着宋太祖赵匡胤打天下的一员武将,作战勇武,可惜目不识丁,文盲一个,不知道自己统率多少人马。皇帝一旦问起如何是好?党进想出一辙,将所率各队人马数字写在他的随身武器大棒子上。某次,赵匡胤问他,你统领的禁军有多少人?党进看着大棒子愣是一个字不认识,支吾了半晌,没答上来。情急之下,党进舞动大棒子说,全在这上面。赵匡胤就笑了(《事实类苑》)。还有一次,朝廷派党进去防秋[1],按照惯例,辞别之日须在宫廷侧门向皇帝致辞,说些保家卫国等表决心的话,边臣武将则不必,接到指令,带着禁军直接去就行了。指派防秋的文官多为进士出身,文化水平很高。文盲大老粗的党进非要说两句,于是吏员给笏上写了一段官样溢美之词。党进读几遍,觉得可以去面圣了。哪知见到赵匡胤,一紧张全给忘了。党进口无遮拦地冒出了两句:“臣闻上古其风朴略,愿官家好将息。”这两句话驴唇对不上马嘴,“古风朴略”与“皇帝好好休息”毫无关系,逻辑上出现了错误。此言一出,笑得两旁侍卫直捂嘴。属下就问党进为什么要念那两句。党进解释说,你们哪里知道,我经常见那帮士大夫爱掉书袋转词,我转一句是让官家知道我也读书了(《玉壶清话》)。
赵匡胤算得上文武双全,经常责令宰相赵普多读书。领导给宰相上课,经常提倡的,下面的人要潜移默化地照做,不会也得做。党进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太难为他了,在他身上还发生了一个故事,同样说明了维护领导癖好的重要性。党进见不得养宠物,但凡市井间有买鸡鸭鹅喂鹰鹞的,一律抓起来。党进说,尚不能买肉供父母,反以饲禽乎?忽一日,党进见一个养马的养鹰,就让把鹰放生了。养马的低声回答他,这是晋王让养的。晋王也就是赵光义,时任知开封府事,他有养鹰的嗜好。党进一听急忙换了一副嘴脸,直接跑肉铺买了几斤肉,郑重告诫那人说,好生养着,无使为猫狗所伤(《事实类苑》)。
建立和维护与创业和守业相同,它是两个过程的转变,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先有前者才能有后者。先要通过上峰给外界的形象泄露出的信息找到[1]《旧唐书·陆贽传》:“又以河陇陷蕃已来,西北边常以重兵守备,谓之防秋。”古代与中原王朝接壤的少数民族部落往往趁着秋高马肥时南侵。中原王朝一入秋,边防军加派警卫,调兵防守,称为“防秋”。
某一点与之建立关系,然而才涉及维护层次。常言道“创业难,守业更难”,将这句话翻译成官场语言是“建立关系容易,维护难”。与上峰关系未建立,也就谈不上维护,所以维护要在关系建立的基础上。时间上,维护显然要比建立花费得更久、更多,有的时候甚至需要用一辈子保持与上峰的微妙关系,譬如太宗时的宰相李昉。
李昉参与编撰了《旧五代史》,主编《太平御览》、《太平广记》、《文苑英华》三部类书(相当于今日的百科全书)。其中《太平御览》全书1000卷,《太平广记》全书500卷,《文苑英华》全书1000卷,皆卷帙浩繁之作,因此死后谥“文正”。李昉经过了六年的时间,完成了当时世界上最庞大的百科全书《太平类编》的编纂工作,宋太宗每天看三卷,用了一年的时间读完,赐名为《太平御览》,成语“开卷有益”即由此而来。
李昉于太平兴国八年(983年)拜相,到至道二年(996年),前后为相十三年。宋代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参知政事属于宰执,宰相位置上并非一家独大,而是设置多人分相权,削弱相权与皇权的对抗。基于此,宰相同台执政,经常轮换的情况很多。诸如太宗时宰相张齐贤执政21年、吕端6年、宋琪2年、沈义伦4年、卢多逊7年、薛居正18年,赵普与吕蒙正三起三落时间较长,与其他宰相相比李昉的特长在于编撰文史方面,政绩较弱,两度为相,前后断断续续十三年。
《玉壶清话》载,一次春节期间宋太宗于干元门楼观灯,忽然想起了退休在家的李昉,急召至。太宗赐坐,又取御樽亲自给他酌酒一杯,李昉不胜惶恐。良久,赵光义叹曰,李爱卿可谓善人君子,服侍朕二十年,两在相位,没干过伤天害理之事,其他宰相就不好说了,然后君臣二人共饮一杯蹉跎的岁月之酒。两人闲聊,聊到平日藩邸唱和之事,聊你在家都看什么书,吟咏什么诗句。只见李昉恭恭敬敬避席,一口气背了宋太宗七十余首诗,一字不差。
赵光义惊叹道,你如何记得这么清楚?李昉解释说,他每天早上洗漱前要坐在道室焚香诵诗,每日背诵一首官家的诗,长年累月下来了然于胸。李昉作为当时的大学者对诗歌颇有研究,其实赵光义的诗作写得挺一般,在臣子眼里却变作金科玉律,远比圣贤书圣贤。赵光义听后非常高兴,力邀他写一首。李昉以不善书法婉拒了,但这并未扫了宋太宗的兴,当即“以六品正官与之”。此时的李昉已致仕,开在职时一半的俸禄,以七老八十的年纪退休返聘,余热散尽,根本干不了工作,所以这个“正六品官”等于变相给李昉的赏赐。正六品官相当于太学博士,月俸二十贯。值得一提的是李昉的特长与清代贪官和的同出一辙,和的书法“酷似御笔”从而“因人废字”,和的字模仿乾隆,笔法师从王羲之,两人的字写得极为相似,这或许是和屹立多年不倒的一个原因吧!
6.异地升迁的奇迹
陶谷、种放、曾公亮等等无论“新官三把火”烧得如何,成功也好,失败也罢,毕竟他们都是大宋子民,怎么闹那都属于宋廷士大夫内部矛盾。从打江山到坐江山的过程中,宋朝吸收各方势力,从而在朝野形成了不同的政治力量,以皇帝为中心,团结在宋朝固有士大夫身边,共治天下。好比大集团发展的路上不断吞并小公司,名义上小公司原有的员工可以参与执政,实际上显耀位置上的领导都是原始人士。经过几代发展之后,这种界限才有可能被打破。
大宋开国迅猛,先后吞并了各地方割据政权。地方割据政权原有的官员除了战死的、被杀的,多半编入了大宋体制内,成为大宋朝的一分子。这就好像某一官员由地方调入中央,或者调到新单位工作,完全可以看作新官入仕。进入了一个新的环境,甭管原来如何炙手可热只手遮天,新环境下必须拿出新的态度去适应官场生活。
宋太祖赵匡胤采取了赵普“先南后北”的统一全国的战略方针,先吞并临近的荆南,以其为跳板拿下富庶的后蜀,而后顺道灭掉地处今广州地区的南汉政权,如此一来对江南的南唐及吴越形成了包围之势。后周对南唐虎视眈眈居高临下,赵匡胤立宋先后摆平其他割据政权,着手解决南唐。当时的南唐吏部尚书徐铉奉命来朝,展开外交。徐铉对赵匡胤说,李煜无罪,陛下师出无名。李煜如地,陛下如天;李煜如子,陛下如父。天乃能盖地,然而父亲是要呵护孩子的。徐铉的外交目的旨在希望两国和平相处,息兵止戈。赵匡胤冷冷地回了他一句,既是父子,如何两处吃饭?继而,赵匡胤说了一句千古名言,“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谈渊》)。
徐铉外交失败,大宋对南唐全面用兵,统一战争打响了。宋军一路势如破竹,南唐朝野一致认为应该投降,免得伤了和气。时任中书舍人的张洎主张坚守,顽抗到底,并制蜡书散发求援。不凑巧,张洎发出的勤王军事文件落在了赵匡胤手里。金陵城破后,赵匡胤把蜡丸扔给他,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吗?张洎拿出各为其主的正气,没什么好说的,今能一死,也尽了臣子的义务。此前,南唐后主李煜倚重的两位大臣张洎与陈乔,约定死效李煜。张洎到底想不想死,或者说是否真心为国捐躯有待商榷,但从他后来的表现来看,真心赴死是假的,以此求进耳。
张洎很清楚在他面前的赵匡胤才是他未来的领导,李煜整个一玩具店的枪炮——中看不中用。国家政局不稳通常是朝野官员人心思动时,不知有多少个南唐旧臣如同张洎一般,开始私下里为自己的仕途着想。赵匡胤对各大地方政权的头头脑脑妥当安置,他们清楚这一点。想来在地方小朝廷里做到头了,如果并入了大宋能否登堂入室?如同新科进士似的,他们都在琢磨着仕途的道路。面对赵匡胤的质疑,张洎斗胆赌了一把,用性命赌未来的仕途。武将出身的赵匡胤同样会有英雄惜英雄的情结,所以他敢赌,也赌赢了。赵匡胤见他这么有魄力,当即授官太子中允,希望他能在新单位好好工作。
张洎的仕途柳暗花明了,但此前已经说过要誓死效忠李煜的,如何对后主交代?陈乔实在,死了,张洎幸运存活,就对李煜说,我不是怕死,如果我死了,宋主责怪陛下久不归命之罪,就没有人能为陛下辩护了。所以,臣请随陛下一同入宋(《涑水纪闻》)。李煜害怕得紧,好糊弄。灭南唐的宋将领是潘美、曹彬,破城之日,李煜穿着一袭白衫来见两位宋军主帅。李煜先见潘美,拜了一下,潘美答礼。又拜曹彬,曹彬说,甲胄在身,恕不能答礼。曹、潘二将入舟,召唤李煜过来喝茶。船与岸有一定距离,有条独木脚道,李煜没见过这个,徘徊不前。曹彬命人把李后主扶进来,李煜哆哆嗦嗦地喝了几口茶。曹彬说,你回去收拾收拾行李,明天早上到这儿报到,来晚了问责,咱们一起回京。次日天还没亮,李煜如期而至。潘美疑惑不解,你不怕他跑了?曹彬说,放心吧,那不可能!过个独木桥都怕得要死,既然答应他活着去京师,他怎么会选择逃跑这条死路(《谈渊》)。
张洎糊弄了李煜,与他一同去开封见赵匡胤,才有了上面那一段。入宋后,南唐旧臣可以在各大重要部门任职,李煜政治身份特殊,等于被软禁了。赵匡胤执政时,张洎一直在中央任职,官位不轻不重,反正没什么油水可捞,没钱花他就去李煜那儿化缘。张洎经常到老领导那里敲诈,拿话吓唬他,吓得李煜无可奈何,只好交出少得可怜的私房钱。《十国春秋》载,李煜把自己的白金洗脸盆子贡献出来,张洎“犹不满意”。南唐旧臣因为自己的政治身份,在新单位过活得其实挺辛苦的。比如另一位叫张的官员,入宋后任史馆修撰,此乃一文职,月俸三十贯。张家里门客较多,跟菜市场似的,引起了有关方面的密切关注。当时的老板换了宋太宗,就问他,你们家宾客那么多,每天聚在一起干些什么?张回答说,臣的亲戚朋友多客居京师,生活上比较贫困。我的工资刚刚好够接济他们的,吃的也不过是粗茶淡饭而已。我觉得能够帮助他们一下,那是我应该做的,所以来者不拒。宋太宗不放心派人去查,果然粗茶淡饭,破碗瓢盆(《道山清话》)。如张洎、徐铉、张,对新单位毫无贡献,并在吞并战时制造了一定的障碍,那日子必然不好过。与另一位投降大宋的南唐旧臣樊若冰相比,冰火两重天。樊若冰在江南时不受待见,这可能是他投降大宋的原因之一。赵匡胤觉得他名字不吉利,“若冰”谐音“弱兵”,遂赐名“知古”。樊知古的主要贡献是在采石矶(今安徽省马鞍山市西南)测量,获得了长江的重要水文地理数据,根据他的资料,宋军在采石矶建设了浮桥,才得以南渡。南唐灭亡后,樊知古为江南转运使,当初在金陵不待见他的那些仇家们倒了霉。每年除夕时段酒卖得最好。樊省长要求一老乡的酒店“按其所入以为额”,酒店最近的收入全额拿过来入贡。究竟是否入贡不得而知,敲诈造成的“遂破其家”那是现实(《能改斋漫录》)。所以说张洎敲诈李煜,也可以理解,毕竟在繁华第一都没钱花的日子伤不起。
张洎本人文章写得好,可能是在京城混熟了,与苏易简不和谐。苏易简那是状元出身,特能喝酒,宋太宗亲自嘱咐他少喝点,他也不听,最后到底喝死了。苏易简的才华不是盖的,按照文人相轻的传统,他们两位才子如果不掐起来那就不正常了。苏易简代表大宋朝臣,骨子里看不起南唐人。同样,南唐朝臣虽然入宋,但也看不起宋朝士大夫。每次谈论什么事,两人意见始终不统一,宋太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苏易简气得把张洎诗作原稿往桌子上一摔,警告他如果你再敢跟我臭美小心我把你的“灰堆诗”上呈官家。张洎曾经奉命入贡大宋,写了很多訾诋诽谤大宋京师风物的“灰堆诗”,基本是埋汰中原人民。《事实类苑》载,张洎见苏易简动真格的了,“闻之甚惧,稍为屈服焉”。
经过苏易简的郑重警告,张洎算是看清了形势。不管你在原单位如何位极人臣,现在工作的单位终究换了一个地方,今昔不同往昔。原来你怎么闹没人管你,那是你的码头,在新单位还敢为虎作伥,不怕死你就试试看,宋廷士大夫圈里潜水的高手鳞次栉比。
张洎明白,想要保住禄位没有靠山绝对不行,他经过观察发现,比自己小四十五岁的寇准乃好大一棵树。从年纪上看,张洎当寇准的爷爷都没问题。两人在一个单位工作过,当时寇准是领导,张洎是副手。张洎自恃年长倚老卖老,过不去心里那个结,“不肯委节事寇”。寇准也不理他,处理完政务正襟危坐地看书,一看一天。下班时,张洎一揖而退,不交一谈。某次寇准诗兴大发,出口吟诵道,“少年挟弹多狂逸,不用金圆用蜡圆(丸)”。诗句讥笑张洎在江南时发蜡丸求救的事儿,张洎强颜欢笑。后稍亲昵,到了有说有笑的地步。过不多久,三十三岁的寇准拜相,张洎这一步算是走对了(《玉壶清话》)。
张洎做通了小寇同志的工作,在寇准的举荐下,得以升任参知政事,可惜没干多久。由于他的政治身份特殊,所以工作中经常对宋太宗曲意迎奉,时间长了,太宗发现他除了会举手说同意外,没什么才能,遂降职为刑部侍郎。宋太宗至道二年(996年)四月,一次加班归来,天黑了,六月雨季,街道也没照明工具,张洎坐在马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走。突然,马前蹄陷入泥泞,老张一个狗啃屎扎进了泥里,得了病。七月份寇准被罢相,双重打击下,张洎不久去世了。张洎与大臣杨文侨是儿女亲家。杨文侨奉命修《南唐史》(后散失),当时张洎已经去世了,写到张洎传时,不耻亲家的为人,一句好听的都没给写。
张洎是一个特殊的例子,因为政治形势的问题他被排挤在了大宋士大夫圈外,在太祖时仕途毫无起色。既然不能够改变环境,那么只有去适应。到了宋太宗时张洎开始学会适应,投降了宋廷士大夫。入群的利益显而易见,张洎很快得到了晋升。朝廷对地方旧臣的抚恤是一方面因素,也不能排除他“投降主义”的努力。头顶“外籍”的官员能够在新朝廷做到参知政事,不能说不算是个奇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