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发觉自己怀孕是在旅游回来一个月后。
“我怀孕了。”我告诉张涛。
“拿掉。”他不假思索。
“没想到你会这么干脆。”我也没想要留这个孩子,但他的不假思索实在是令我不快。
“那你说我们能怎么办?现在的条件根本不允许我们有小孩。”他看我把脸转向墙,扳着我的肩膀,让我脸朝向他,“如果我们现在有孩子,一辈子都要像颜然、彼德那样生活。你在工厂打一辈子工,我在餐馆或老人院工作一辈子。俩人苦哈哈供房子养孩子。”
“那样的生活不好吗?”我实在不解,男人为什么会有野心?什么样的生活不是生活啊?我只想跟自己爱的人生活在一起,有什么不对吗?为什么这么小的愿望你都不让我实现呢?
“如果让我一辈子那样活的话,我宁愿死。”
我的心颤抖了一下。他的事业比我重要。我对于他来说算什么?一个招之则来挥之则去的临时女友?
他看我不说话,继续说:“对于一个男人,事业就是他的一切。没有事业,爱情无以存在。”
“你的事业是什么?”我第一次触及这个话题。这是个雷区,我一直小心翼翼绕开。我不敢面对被选择。从第一眼看到他,这个男人,我就被他吸引,像被吸进宇宙的黑洞一样无能为力。
“我要从政。与天斗与人斗,其乐无穷。我有这方面的能力,也是我的兴趣所在。”他犹疑了一下,继续说:“你是知道的,我的优势在中国。”
原来他打算回国?可为什么还要跟我好找我?“你是说要回国发展?”我放低声音问,不想他听到我声音里的颤抖。
“是的。我不喜欢这里,甚至恨这个国家。这个国家是没前途的。你看现在的基廷政府,频频向北望,想把澳洲归入亚洲,为什么呀?不就因为它地处南太平洋的荒岛上,作为英国的殖民地,欧洲共同体不要它,美国瞧不起它吗?你看,现在连亚洲也不要它。如果有一天我要能做上中国的代言人,坚决不让澳洲加进亚洲经济圈。”
─哦,原来是这样。不就因为澳洲是你人生第一个滑铁卢吗?为了一个女人你放弃了事业,而这个女人因为你没了事业而离开你,所有这一切都因为澳洲。
─我于你又算什么?
我恨恨想着,嘴上什么也没说,心已被伤了,剩下的只有自尊了。我所能做的就是保护好我的自尊,不能让人碰它。
“我没要澳洲给的长居签证,原因就是要回国去走仕途。你想啊,中国人会让一个外籍人来当自己的领导吗?”张涛握住我的手说,“我们俩有一个拿这里的身份就行了。以后还会有孩子的。他们会在这里成长。我要赚钱在这里给你买个房子,你就不需要那么辛苦,出去工作了。”
─这就是我们的蓝图吧?
我想听到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是:“跟我走吧?我们一起回去。”
“你是怎么想的?能跟我说说吗?”张涛以询问的眼光看着我。
“我不知道。”不可思议的自尊心让我高傲无比。其实我真心希望他霸道些,用一个男人的霸道,拉着我就走。
既然我的留守身份已定,就得规划我的事业生涯了。心里乱得很,我走进厨房冲杯咖啡,回房间来放上罗大佑的《爱人同志》。脑子一片空白,“爱人同志……每一次闭上了眼就想到你,你像一句美丽的口号挥之不去……爱人同志……锵!…锵!”我走进厨房装杯水把画笔洗开,调好颜色,开始画画。
我把颜料泼上去,先泼黑色,然后是橙色、白色、蛋黄色、印度黄色、鲜红色、玫瑰红色——是火,是大地,是……
─画画能谋生吗?
也许,如果我肯挨饿的话;如果我可以不买衣服,不买香水,不做美容,不做健身,不买房子,不旅游的话。
可是─这是生活吗?
华衣美食,我生来就是为了它。
─还是找个可以赚钱的活干吧。
做专业人士,首选三师:律师、医师和会计师,由于历史原因,前两师是无望了,那就做会计师吧。感谢中国的教育,牢固的基础知识,我就算转行也不太吃力。
我申请了新南威尔大学的商科硕士,主修会计。
二
张涛虽然说打算回国,可是确切什么时候回去,也还没想好。回国毕竟是件大事,比出国还要大。出国会受到亲友们的祝福和羡慕。回国就不一样了。这时期,人们正大张旗鼓往国外迁移,张涛却要倒行逆流,吃回头草。他是有压力的。
有一天他家里来电话,说省府有几位领导将来悉尼访问考察,家里托他们给张涛捎些东西。
张涛开始犯愁,他们来肯定想看些“资本主义腐败的东西——红灯区的脱衣舞。”这种事,考察日程是不会列出来的,最多安排一个自由活动时间,让他们自己去看。他们人生地不熟,语言又不通,张涛就是做他们向导的不二人选。张涛的顾虑:日后回国很可能就在他们中某人手下工作,如果带他们去了这种地方,没有哪个领导喜欢自己的手下知道太多的秘密;如果不带他们去,他们会记恨当初在国外考察时,小小的忙都不肯帮。
他左右为难,不知怎么办。“你说不在悉尼,旅游去了不就结了?”我出主意。
“我家捎来的东西,怎么办呢?”他毫无主意。
“我代你去拿。”
“也好。就这么办吧。”张涛转忧为喜。“看来,我得快点回去了。这种事以后少不了。”想想,又说,“如果回去,有两个选择,一是回原单位。出来时是停薪留职,现在回,原来的三年工龄还有效;二是去深圳。到那里,所有的一切都得从头来,包括人脉。”他沉吟一下,好像思想太乱,需要调整一下,又说:“其实我最想的还是到香港工作。有一驻港机构,那头儿很喜欢我,想我过去跟他。还有一层,他丈母娘跟我妈是同事,关系不错。当年他从成都调来任职,是我妈帮的忙。他答应我妈,只要我能到香港去他就可以接受我,但是不能从澳洲直接招我。澳洲有太多省府的子弟,要了我就得要别人,人人有背景,他得罪不起。他们单位早有明文规定,所有在澳洲留学的省府子弟,一律不得接收。”
“那就回香港呗。”我说。
“安平,你知道我最服你的是什么吗?就是简单。”张涛的话不无讽刺。不给我反驳的机会,他继续说:“什么事情到你那就变得简单。去香港?你知道有多难吗?像我这种情况,必须在香港找到雇主,然后我在这里向英国驻澳洲领事馆申请香港的工作签证。没有澳洲居留身份的一般都拿不到这种工作签证。”
“不试一下又怎么知道?试一试你又不会损失什么。”我不服气。
在我的鼓动下,张涛去申请香港的工作签证。从澳洲转移到香港去,不算吃回头草,还算蛮有面子的。我的一个女同学也在申请去香港。她的申请很快就批准了。临离开澳洲前,把所有的家什都送人,包括一辆一年新的一手车。我们劝她登广告卖二手家具,她说“不”,说刚来澳洲时连一块钱一听的可乐都舍不得喝,去找工作,不管有多渴,一定会忍着回家才喝水。其实火车站到处都有可喝的自来水,因为自卑,不敢喝,怕给人看出来没钱。有钱不花和没钱花是两码事,性质不一样。现在就要到香港去赚钱了,不在乎这小钱了。
她说现在突然找到人上人的感觉。
我知道那穷人突然变富的感觉,是暴发户的感觉。她哥在汕头发了大财,生意扩张到香港。她是奔香港公司第一把交椅去的。
张涛等了三个月,等来英国驻澳洲领事馆回音了:拒签。
“我想还是回原单位的好。”张涛犹豫。现在是他最迷茫的时候。因为有过出国的错误的选择。从心理上来说,他已经承受不起再次的错误。我多多少少看到他性格中懦弱的一面。
张涛忽然宣布回国,这在我们圈子中引起不大不小的波澜,尤其是在我们女生中。他人缘本来就好。大家闲聊,话题总也离不开他。
“他准备回哪儿呀?”颜然问。
“他爱去哪哪,跟我没关系。”我说。
“你要真想留住他,就哭呗,死劲哭。男人是经不起女人哭的。”颜然出主意。
“我问张涛他喜欢你什么?他说跟你在一起轻松,没压力。”澳黛丽认真对我说。
“在米娜那儿受压迫狠了?”我假醋坛,只想装得不在乎。
“我问他走了你怎么办?他说你适合留在澳洲。先留在澳洲,看以后的情形再做定夺。”澳黛丽不理会我,继续说。
“你问他这些干什么?”我嘴上埋怨澳黛丽,其实真心高兴她帮助我打听虚实。
“我想看他对你是不是真的。”
“谁稀罕他真心。他想走就走。这年头,谁缺了谁就不活啦?”我一贯的态度─煮熟的鸭子,嘴硬。“哎,你们猜,我碰到谁了?”我转移话题:“米娜!那天我去大学拿资料,在校园里遇上她。她与一男生拉着手,状态亲密。那男生蛮帅的。看到我,她说:‘张涛一走,你就少一个朋友了,会觉得不习惯的吧?’”
“你怎么说?”颜然瞪大眼睛问。对两个情敌的对话感兴趣,我能理解。换了我,亦然。
“我回应她说:‘你不也是张涛的好朋友吗?你也一定会不习惯的,对吧?’”
其实我当时话一出口已经后悔不已。这样的应答真小气得丢人。跟她交手,我总处下风。她明明知道我和张涛是男女朋友关系,却说张涛是我的好朋友。这是给我留余地。她完全有机会挖苦我留不住男朋友。怪不得张涛迷恋她,因为她善解人意。
我没把这感觉告诉颜然。
“她呢?什么反应?”颜然超感兴趣。
“她说:‘对张涛来说,还是回去的好。他的性格不适于在澳洲发展。或者他还没准备好在澳洲发展。我就不喜欢他总是批评澳洲,太负面了。既然来了这里,就不应该老说这里不好。在哪里就做哪里的人。’”
“我还真佩服她,怎么就能把话讲得那么理直气壮?”颜然说。
“也许,她讲的有一定道理。做人就得积极。她的生活态度是合乎西方社会生存规律的,所以她比别人成功。你们知道吗?她现在的男朋友是香港移民二代,家境很不错。”澳黛丽说。
“怪不得那男生长得不男不女,看着就知道缺男性荷尔蒙。”我向来是个自大的女人,几乎没羡慕或妒忌过哪个女人。这个女人,我妒忌她。她想要的,我都想要,她得到的,我却得不到。
“你刚才还说他长得好来着?”颜然装傻气我。
“人会变的。刚才长得好不等于现在还长得好。”我强词夺理。
“哎,我发觉张涛有点变了。最近他跟我聊天就说澳洲好。说悉尼的气候、悉尼的人文都是世界上最好的。在这方面,中国也许永远都比不上。我看他是受安平的影响吧?”澳黛丽看我歇斯底里的样子,想出这话来安慰我。
“近朱者赤。”颜然紧跟着拍马屁。
我心里真的感谢这些朋友们。不过还得死扛:“颜然,你别拍马屁,我不姓马。”
不管我愿意与否,该来的日子还是要来,要走的人还得走。明天张涛就该回国了。我请假陪他逛街买礼品。说好在唐人街见面,我足足等了他半个小时。见到他我气得脸红脖子粗。想到他就要走了,还是忍住不跟他吵架。
“走,陪我去买回国礼品。”张涛讨好地笑,掐着我的脸颊。他从来老成持重,在公众场合做这种动作还是第一次。我把脸拧一边甩开他的手:“哼,理亏了吧?”
“你看你,什么时候能改一改这脾气?”
我们几乎没吵过架。每次我跟他急,他就沉默以待。等我一轮暴风雨过后,他就来个谆谆善诱,给我摆事实讲道理,讲到我哑口无言为止。本来是他的错,后来都变成我的不是了。
我就恨人迟到。他是知道的。我就纳闷了,他为什么总要做我讨厌的事?
“你看看,都几点了?我站在这马路牙子上就像个卖冰棍的,就差面前放个冰棍箱了。”我再也忍不住向他嚷嚷。
“看你,急性子又上来了吧?我给你的绰号没错,就是个急先锋。”
森也来了。他站在不远的转角处,脸向大马路上看车来车往,想必是看到张涛和我刚才一系列动作,不想大家难堪。森是张涛的发小,同一大院里长大。据张涛说他还是森的救命恩人呢。小时候在海边游泳,森被浪冲走,张涛及时拽住他游回岸边。今天应张涛要求也请假陪他买礼物。
我们向森走去,同时张涛问我:“我给你买件衣服,怎么样?”我意外得想笑。想:Out?什么年代了?给女人买衣服?只有电影里才会看到的镜头。
“不要。不要衣服。”我说。
“要不,买点别的?”张涛做好要大出血的姿态。“看看,你喜欢什么,我给你买?”
“我什么都不要。”
他的经济能力,我是知道的。
“你真的什么都不要?”他试探着,生怕我反悔。
“不要!”我语气坚决,像表决心。我还没准备好用他的钱。自他告诉我打算回国那刻起,我的心已悄然离开他,渐渐漂远。这样的暗伤,像秋天的风,夏天的绿叶被刮过就枯萎。这是生命,我无法控制。
“张涛?”我突然想起,“颜然、澳黛丽要和我们一起吃最后的晚餐。他们要给你送行。”
“推掉他们。今晚就我们俩吃饭。”张涛讲得坚决。
“我怎么好拂她们的一片好意?”
“你怎么这么不懂事?走,到公共电话亭给她们打个电话。”张涛很少这么坚持。
森装作没听见我们的争执。
“森,早些时候我听说你也打算回国,什么时候走呀?”我们三人站一起时,我问他。
“哎,等等再说,等等再说。”森不好意思看我。
我平生看到最大的电灯泡。
“等张涛回去探路再说。张涛是我们的前驱。”森补充道。
捱到我们买完东西后,他找个借口自个儿走了。
我们的晚餐是在牛津街“牛排屋”吃的。我们要了一瓶红酒,一人一块半熟T-Bone牛排,慢慢地锯慢慢地喝,暗色的灯光伴着低低的断断续续的谈话声,隐隐约约的音乐填充我们无话的时刻。这样的氛围,这样地跟情人共进晚餐,在旁观者眼里是多么的浪漫。其实,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跟张涛交往以来,也是头一次在这种地方吃牛排,唯一的一次标准浪漫,如果钓乌龟不算浪漫;如果爬红石不算浪漫;如果一起练车也不算浪漫的话。我应该感到甜蜜,我也尽量往这方面牵引我的感觉。酒酣饭饱,我潜伏多时的怨气和着酒气上升到左脑。
“有人说,人生如一辆列车,朋友就是车上的乘客,每个驿站都有人上有人下。我是不是也该下了?”
我开始挑衅他。我的脸烫得像火烧,不知是酒精还是怒气。自从接到他正式通知我决定回国到现在,我第一次表示出不满。
“你知道吗?有时候火车开得太快,上面的人是下不去的。”张涛自信地看着我。我最怕看他那能融化冰雪的容颜。只要他看我一眼,我就会原谅他所做的一切。我就这么没出息。
从牛排屋回来,我们一起到他家整理行李箱。具体地说就是把他几件换洗的衣服放进箱子里,把今天买的绵羊油玩具树熊之类的回国礼品放进箱子里。他的箱子是出国时候用的,上面还贴着国泰的标签。那时候只有国泰和澳航从香港飞悉尼,现在有安捷有星航。收拾完了行李箱,我们把它拖着到我家,顺便也把张涛的被子抱来我家。他回去了,被子他用不着了,留给我。我们离开他家的时候,森和米娜还没回来。临出门,我霍然发现我送张涛的镶框风景画被倒盖冰箱顶上。“肯定是米娜干的”,我第一个念头。我走过去拿走画,跟被子一起拿回家。
闹钟闹起,我伸手把铃拍下,一会儿又响起,我又给拍下。张涛挣扎着要起来,我像拍闹钟一样按住他。
“别闹。”张涛说着推开我的手。
“有本事你就从我这里出去。”我执意按着他。
“别闹,要误飞机了。”不容我再说什么,他起床穿上衣服,动作利索。
我完全醒了,也起来帮忙他整理早就整理好的箱子,等颜然来送我们去机场。她有车又有空。
在机场,我们正排队等着拿登机牌,米娜赶到,气喘吁吁,说今天下午本来有一个面试,因为要送机,就给推掉了。颜然说:“面试,以后有的是机会,送机,就一次,当然应该来送机啦。”
我本来推着张涛的行李车,米娜挤过来帮着推。
“就一个箱子,用得着两人推吗?装什么蒜?”我在心里冷笑。
颜然冷眼旁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