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这个海滩,尤其是在夏天的傍晚,太阳落在了海面上,橙黄色的光从西边天际开始一直铺下来,水面上万钻跳动,明亮无比。随着时间推移,橙黄变橙红。它微微地跳动,透亮无比,惊心动魄。我一般会在光线变紫红的时候离开,打道回府。紫色是一种会让人伤感的颜色,不能伤感,这五年来我连罗大佑都不听了。为了学英文,中文书籍全部从书架上撤下,我要朝着既定目标奋斗,再疲倦也不停步。目标就是在澳洲扎根。
我跟张涛分手是在他走后的第二年。那时我对这份感情已经意兴阑珊。他离开头半年,我们一个月一封信,然后就是三个月一封,再后来就是半年一封。想来,雁也倦了。只有在春节和彼此的生日通电话,我打过去,理由是中国的国际长话费太贵。他离我越来越远,远到我感觉不到他了。
我常常想到他的不好,愤懑与日俱增,堆集于胸。一想起他跟我谈着恋爱,同时跟前女友同住一个宅子,此人可恨!一想起他让我去做人流的干脆,此人该死!一想起他为了事业离我而去的决绝,此人可恶之极!!!
凭什么他可以这样伤害我?
我需要爱,也需要去爱。两者,他都无法给我。我需要重新选择。
我“夜里挑灯看剑”,不小心挥起无情剑,给他寄出一封分手信。
几乎所有的朋友都反对我跟他分手。颜然说:“你要就不选择他,拖了这么多年了才说放弃,你傻B呀你。你看你头上冒着傻烟呐。”
麦克说:“澳黛丽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男女比例是男少女多,大多数男生都回国去找。你是知道的,中国不但自然资源丰富,人资源也丰富,女人资源更丰富。我个人看法,张涛回去这么久还能等着你,已经是很不错的一个男人。你要慎重。”
甄老师来澳洲探亲,我们偶尔饮个茶什么的。一次饮茶时,我把想跟张涛分手的念头跟她讲。她说:“你要是跟张涛呢,就回国。两地分居也不是个办法。你们年纪也不小了,也得考虑要孩子了。女人年纪大了,对找对象不利,生孩子就更不利。你如果不想回去,就在这里找一个,最好是有房子有车的;如果靠打工供套房子,那是非常辛苦的,简直就是房奴。钟红就是个例子。她一边打工供房子,一边读学位,来澳洲五、六年了,悉尼以外,哪也没去过。”想了想,又说:“我也想了很久,像钟耘现在的夫妻关系,我看还不如离了的好,免得两个人都痛苦。如果他们真离了,你还会考虑他吗?”
“我?我?”我沉吟,找不出合适的话。
最近我去过钟耘家,去看甄老师。当时钟耘也在。他看起来老多了,比真实年龄要老。他跟我客气:“安平你好。请坐,家里乱,别介意。”他的语气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拍他马屁:“嘿,钟耘,你真是五子登科呀。你看:银子、房子、妻子、车子,孩子,样样齐全。”
“嗨,看你说的。你现在怎么样?我们多久没见面了?大概有两年了吧?张涛好吗?”钟耘笑得勉强,语气有些暖意。
“还好,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不像你,大老板,手里掌握着几十号人的饭碗大权。现在具体做些什么生意呀?”我一直对钟耘的生意概念模糊。
“我已经不做碳粉了。现在改代理印刷机和印刷机零部件,例如美国的柔版印刷机和它的零部件,德国的、法国的,还有意大利和瑞典的印刷机配件。我拿到澳洲和新西兰的代理权。”钟耘一改刚才的腼腆,颇意气风发。
他老婆苏姗从洗手间出来,虽然涂着个大粉脸,还是很明显地比钟耘老,有点敌意地看着我。
看着甄老师期待的眼神,我说:“他们俩都一起过了这么多年了,还离什么婚呀?要是真离了,孩子咋办?”
甄老师说:“孩子好办,孩子的妈妈想要就给她。不想要呢,我就带他。”
我真有点哭笑不得:离不离婚是钟耘的事,又不是你甄老师可以说了算。如果有你这样一位婆婆,我还真害怕呢!
朋友们的建议,我一概不得要领:怎么讲的都是婚姻比爱情重要?每个人劝我的无非是我现在年纪大了,如果放开张涛的话,这辈子很有可能就嫁不出去了。也许是事实,可是,我们没有爱了还能过吗?
“没有爱的婚姻有意义吗?”郁闷啊!跑去问罗丽莎。
“每个人都有自己看问题的角度。不同的角度,看到的事实就不一样。就说你们吧,你兴许觉得对张涛已经没有了爱情,可你的朋友们却不这样认为。”
“他们怎么认为?”
“爱沉睡了。”
“新鲜?”
“如果你们重新生活在一起,会被激活的。”
我沉吟。
“还有,最后的决定权不是还在你这吗?你最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没人可以告诉你应该怎么做。”罗丽莎把茶杯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我要的黑茶。她总是轻松的态度。再纠结的问题在这都不是问题。
“我是不是老了?没了激情,所以,感觉不到爱了?”她的态度令我轻松不少。
“爱情跟年纪无关。我外公是犹太人,二战时期被德军杀了,外婆六十多岁还堕入爱河,还会吃醋呢!”罗丽莎一边做沙拉一边笑。
罗丽莎忙做饭,我在她客厅里来回溜达,端详墙上贴着的马像。有瓷砖的墙面均有马头像,一片瓷砖一张像,各种表情,不重复。跟着相片走,看到客厅角落一张圆桌上摆着罗丽莎妈妈年轻时黑白照片,1930年代好莱坞明星Look。还有,她老爸穿泳裤衩开腿坐沙滩上,两手向后放,两条腿上一边坐着她妈妈,另一边也坐着个女人,看表情就知道是她妈妈的闺密。“这是谁呀?”我俯下身去认真看相片:一女生骑在马上的全身照。
“我苏联时代最好的女朋友,她死了。”
“啊?”
“被她的马摔死的。就是相片里的马。她最爱的马。”
“她也是骑师?”我站直腰。罗丽莎在苏联时代是业余骑师,曾经获得匈牙利国际花样骑马一等奖。
“是的。她骑得比我好。她是贵族,十四行诗也写得好。总是爱上比她小的男生。”
“可是她死了。可惜了。”我再看一眼她的相片:那样的笑着,是夏天中午的阳光,朗朗有声。
“是事故,一次意外。”
我来到罗丽莎身边。烤炉边上挂着一溜尺来长的木雕,人物神态各异、活灵活现。罗丽莎说:“是我表哥刻的。这些人物都是小说《死魂灵》里面的。”
“是吗?有趣。他是干什么的?雕刻家?”我拿下一件仔细端详。
“他就是工人,现在跟我舅舅在以色列。”
“他老婆孩子呢?他没结婚吗?”我好奇。
“他离婚了。前妻跟孩子在乌克兰。他除了上班就是在家刻这些人物。没有朋友。”
“他不寂寞?”
“我看呀,可能不吧?”
“人可以有不同的生活方式。”我挨个拿下那些木雕看,自言自语。
“是呀,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单身可能会寂寞,但是自由。”
我笑:“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罗丽莎接着说:“你如果选择婚姻,就得为婚姻付出一些代价。”
“例如?”
“例如─”罗丽莎看着我笑:“把刚才那首诗倒过来:生命诚可贵,自由价更高。若为爱情故,两者皆可抛。啊!哈哈!”
“那你呢?准备选择哪样?”
“问得好,我嘛?已经婚姻了。我不后悔。我这人怕孤独。也想生很多孩子。我从来都是一个人活着,从来孤单。爸妈在我出生后不久就闹离婚,一直闹到我读大学才离了。我从来没感受过父母的爱。他们光顾着吵架。自从我有记忆开始,他们就一直吵架,有时候凶到几乎要杀了对方。我妈偶尔也会说:‘过来,宝贝,让妈妈抱抱。’我不敢过去,不知道下一分钟,她无名火起,指着我的头骂:‘你这害人精,不是你,我早就离婚了。’我父亲是好父亲,他坚持等到我读大学才离婚。从我有记忆起,他们就分床睡了。我十七岁就开始不断地换男朋友,想要很多很多的爱,在父母那儿得不到,就想从男朋友那儿找。在我认识007之前,总是同时交两个男友。有一次,我忘了已经约会了一个男朋友,又约会另一个,两个同时都到我家来啦。”
“那你怎么办?”我兴奋得大声问。
“我就把一个留在家里,带另一个去公园。”她笑。
“最后呢?”轻喜剧来到高潮处,我已经开始不停地笑了。
“最后两个都离开我。”她耸肩,摊开双手做无可奈何状。
我们中国人说的:鸡飞蛋打。
给张涛寄出的分手信很快就有了回音。他不想分手。
我说为什么这么少信?
他说这是个人性格问题,跟爱没关系。
我说我已经感觉不到他的爱了,我需要感觉,只是知道是不够的。
他说我是他除了父母之外最亲的人。
我说我感情上不满足。
他让我回国大家好好谈谈。
我告诉他我又学习又工作,忙得很,已经两年没休过一天的假,而且这种情形还要延续。
他说可以等,等到我有空了回去。
我说不必等。我们的缘尽。
他说我不爱他是因为他回国混得不好。
我怒不可遏:当初我们在一起,他有什么来?既然想我,离开他,我头也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