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司聘了位临时工,凯瑟琳,上海人。她一周工作三个小时,周五下午两点到五点,在财会部整理文件。她主要是帮我整理文件。她告诉我,毕业于上海财经大学,出国前在上海一家美国会计师中国分公司工作了两年。来悉尼两个月,在新南威尔斯大学商学院读硕士主修会计。
“我们是同门校友,不过我已经毕业了。”我告诉她。
“你是我学姐?”
“读完书,你有怎么打算?留下来还是回去?”我以一个前辈的身份问她。也许是缘分吧?我对她有好感。她,二十三、四岁,优雅、清秀,有着上海女孩特有的好皮肤,中等个子,不胖不瘦,扎马尾,常常穿件有袖有领的Tee-shirt,牛仔裤,平底鞋。
“读完书我想去美国。想做金融顾问。”凯瑟琳语调平平,看得出,这是她早就规划好的、毫无疑问、胸有成竹的事情。
“去华尔街?那为什么不直接到美国去读书?”我知道那是所有新一代留学生的梦想。
“澳洲签证相对容易些,读完书半年内就能申请到永久居留权,住满两年就能申请澳籍。万一在美国待腻了,还可以回澳洲来。总的来说,给自己多一个选择吧。”
“你也可以在这里做金融顾问的呀,为什么是美国?”
“美国,机会相对多些。人家都说做事业在美国,养老在澳洲。澳洲是居住的好地方,年年都被评为世界上最好居住国家之一,但是美国毕竟比澳洲─”凯瑟琳顿了顿,看我一眼,选择措辞“就业机会多些。”
“美国毕竟比澳洲先进。你还有多久才毕业?”
“一年吧?总共要修十二科,我免修四科,八科,我一个学期选修三科,两个学期就六科,再读假期课程选修两科。一年就可以修完。”
我们正聊着,安德鲁从CEO的办公室出来。他不大对劲,眼袋更大了。
吃中饭的时候,苏对我说,自从那天我让妮葩给她道歉后,妮葩就到处嚼舌头,说我的坏话,尤其是对何莉讲得最多,她们俩本来就走得近。何莉向CEO投诉我。估计安德鲁今天为这事被CEO修理了。
“哼,印度女人,小奸小坏是她们的专长。我倒要看看她还有什么招数,我等着。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对她的轻蔑激发起我可笑的斗志,高尔基的《海燕》脱口而出。
“苏,讲个段子给你听。有人问一个新加坡人:你进了一间房子,看见一条毒蛇和一个印度人,先打死哪一个?答:印度人。”
我看到苏讲话时的怯态,就讲这段话以鼓舞她。
下班时间快到了,安德鲁还给我发一堆活,说是要今天完成。我今天被约去会朋友,其实就是相亲。颜然的一位做AIA保险的朋友一定要介绍一位律师给我认识,架不住颜然连哄带骂带要挟,我答应今天下班就到唐人街约定的餐馆吃饭。颜然怎么说来着?她说:“女人就像海鲜,不新鲜了,就算是石斑鱼也没人要的。有人要,你就赶紧嫁。嫁了再说,不好就离,没什么了不起的。”
“你以为换工作呐?我的工作倒是一年换一个。你不会让我老公也一年换一个吧?公司是越换越有钱的,老公可是越换越老的哟。”听颜然把女人比作海鲜我又好气又好笑。难道女人只能是海鲜?
“还敢顶嘴?你连老公都还没有,拿什么换呀?你有本事就找个老公给我看看。别说我不提醒你老人家,再过几年,生孩子就难啦,现在已经是大龄产妇了。”颜然也是的,偏要狠狠打击我的自信。这年头女人可以没有青春但不能没有自信。尤其像我这种自食其力的职业女性,如果没有超乎寻常的自信,又如何能将这辛苦人生有声有色地进行到底?颜然还特稀罕地对我说:“据我朋友说,这律师条件特好。香港人,中学就来到这里,有澳洲大律师资格,还在英国拿了大律师资格。五十多岁,五年前离了婚,没孩子。这些不都符合你的条件吗?华人、专业人士、没孩子。”
“可我没说要找个大伯呀。”我说。
“五十多岁就叫大伯呀?你爸只有四十多咯?傻帽,他年纪比你大,你的条件就显得比他好,这样,你就在主动地位。”
回想起颜然的话,我不由乐出声来。看到眼前单子,真要把这些处理完再走,起码得到八点,别说迟到,人家恐怕早就吃完饭回家了。我对安德鲁说:“对不起,我今天有事,得按时下班。明天完成它,行吗?”
“不行。我今天就要。”安德鲁不讲理了。
“对不起,安德鲁,我有权拒绝加班。”我大为恼火。他明明是给我小鞋穿。我不由想起今天早上他从CEO房间出来的情形,还有妮葩得意的脸。估计CEO给他压力换掉我。CEO在我与何莉之间权衡利害,当然宁愿开我,何莉是销售部总经理,销售是公司的命脉。我也能理解安德鲁。但他想让我自己辞职以避免付我辞退赔偿金。很不爽。多年的职业生涯,练就了我的金刚不坏之身。打工仔的座右铭:“把脑子带到办公室,把自尊留在家里。”我不会随便把“辞职”两字说出口的。
为了我的人生大事,我还是在六点半下班走了。安德鲁也没话,我给了他一半台阶。从公司出来,我直奔唐人街。正逢唐人街用餐高峰时间,所有可能免费停车场都停满了车。我到一个收费较低的停车场,远远就望见门口挂着大大的“满”字,我掉转车头开到更远处,一个我白天才停车的地方,停好车走了大约二十分钟才赶到约会餐馆,在餐馆门口遇到他们买单出来,颜然的保险朋友脸色难看极了。
我尽力了。我问心无愧。
AIA朋友说:“你们决定吧?我得赶回家,孩子还在家里呢。”说完就走了。
大伯邀请我到不远处的一家酒店坐坐。我跟在他后面沿街走,就着昏暗的街灯,大概瞄他一眼,见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就很想回家了。已经过想走就掉头走的年纪,再想到目前的局面是我造成的,没资格抱怨什么。
在酒店的咖啡厅坐定,点了我喜好的热饮和点心。服务生拿走餐牌。我的眼光跟着服务生走。真的不好意思再看大伯。真的好无聊。真的好饿。
大伯自我介绍:“我五十三岁,身体健康。”
我们沉默着,有点尴尬。
服务生捧着托盘来了,一件一件,逐个放下:我的热巧克力,草莓蛋糕,大伯的泡沫咖啡。
“我九五年回香港,在香港大学进修两年,拿到中国法律专家资格。”等服务生走了,大伯继续自我介绍。
我饿极了,喝一口热巧克力,再喝一口,再喝……
“回香港前,我与前太太的感情已经不好。以前,感情是不错的。我们是新南威尔斯的学友。她比我早回香港。在香港,她看到以前的同学有孩子,有大房子,有钱,就开始跟我吵架。离婚时,房子、股票都留给她。一个女人,这个年纪了,什么都没有是很惨的。我是男人,可以从头再来。”
大伯还在自我介绍。
我吃蛋糕,真的好饿。这个时间,我应该在家里大口吃肉喝汤吃饭。为了终身大事,只能吃这块甜得烧心的蛋糕。
大伯认真地讲,我不认真听,因为无意中看到大伯耳朵背后的皮肤发红,像是皮肤癣,脑子里就老想着那个地方。
大伯送我去取车。
我领着他在黑暗的街道中左拐右拐。他说:“你真厉害,这么晚了,还可以把车停得这么偏。”
我听出他的话外音:你都迟到了,还把车停得这么远!
我十点多钟回到家,颜然的电话跟着就来了,问我相亲的进展。
“大伯我是见着了,心情不太好,没法特别地感受他。况且我迟到差不多四十分钟,估计大伯也不会太高兴。”我表了个模棱两可的态。如果大伯拒绝我,也有台阶下;如果他继续约会我,也欢迎。我的自信心是纸糊的,经不起这些年头的风吹雨打。也像大多数剩女,口是心非,拒绝是因为怕被拒绝。
安德鲁频频把我叫到他办公室,问一些不是问题的问题。一次他指着现金流的账说:“怎么不平?”我说:“你鼠标往下拉,这不就平了吗?”
从他办公室出来,我还是气难平,找苏倾诉:“弱智都知道他在刁难我。”她好像没听见一样,埋头干活,不回我话。
妮葩这种小女人最是会察言观色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经我身边过,没看见我一样,不跟我打招呼了。她已经闻到了胜利的味道。
“哼,变色龙的本事。”我鄙视她。
对于她,我无所谓。在我眼里,她完全“不存在”。令我痛心的是苏,她不再跟我一起吃午饭,尽可能避免跟我接触,尤其是大家都在的时候。我甚至发现她主动向妮葩献媚,靠拢她。我恨得牙根痒痒的,恨不得揪着她的衣领将她拖到门外,狠狠地说:“有你这样的人,是中国人的不幸。你真让人瞧不起!!!”实际上,我对她什么也没做,只是觉得没意思透了。跟这种人共事,我不屑。再说,在这个公司也干了差不多一年了,按我的计划,也该走了。在这种公司工作,从长远来说毫无前途可言。在这里这么久,我没见过一个员工超过五年。劳工法规定,凡是在一个公司工作超过五年,哪怕是临时工,都有长期服务假期。也就是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员工能享受长期服务假期,就连安德鲁也只工作了两年多。何莉更短,两年不到。看着妮葩小人得志样子,我都觉得好笑。还有苏,为了保住这个微不足道的饭碗,不惜低三下四,放弃尊严,出卖人格,我打从心底里鄙视她。
我不想在这里被他们榨干了,用残了就一脚踢开。于是,我向安德鲁递上辞职信。
那天我抱着我的私人办公用品走出公司,在大门口迎面遇见妮葩。我向她冲口而出:FUCK YOU!
二
自从我辞职不干,碧姬就常来我家。她主动来找我,认为我现在跟她一样,是个失意人。同是天涯沦落人,自然会有共同语言。
“澳洲这个鬼地方,下了班就黑灯瞎火,没一个地方可去。”她一进门就抱怨。
“悉尼是没中国的夜生活丰富。”我应酬她。心里说的是另一句:“你可以不来的呀,又没人逼你来。”感情上,我偏向罗伯特。我知道原来的罗伯特是什么样子。
─你要不是想来澳洲,会看上罗伯特吗?用脚指头想都知道。
“罗伯特呢?”我问。我知道罗伯特肯定不在家。碧姬的答案我也知道。
“他呀,我们都好几天没见面了。我的生活跟单身没什么两样。我们很久没一起吃晚饭了。”如我所料,讲的是重复又重复的话。
“他去哪了?又不上班。还不做些好饭好菜,等你下班回来两人共进蜡烛晚餐。像素鸡两口子。”我故意刺激她,讨厌她怨妇似的唠叨。小乔是她心里永远的痛:大家都是同时期随到澳洲来的,又差不多同龄,可是两人的待遇天壤之别。素鸡对小乔百依百顺。相比之下,罗伯特呢,对自己简直是百般凌辱。再说了,小乔在学历、能力、英文,各方面都远不如自己。人比人,气死人。
“嗨,对着素鸡那张肉脸,就算是蜡烛晚餐,我也食不下咽。”不提还好,一提到素鸡,碧姬的心口更痛。
“他可能到麦克那儿学炒股票了吧?”我看刺激得差不多了,就收手,转移话题。
“他每次都这么说。我看啊,打老虎机是真的。就他那英文水平,能看得懂公司资料吗?”碧姬顿一顿,讲笑话似的说:“你知道吗?我一看见他坐在电视机前的沙发上摁那破快译通,一会一串音乐叮咚叮咚响起,就忍不住想笑。”
“学英文,有什么好笑?你懂,那是应该的,你就是干那个的。”我自卫似的说:“毛泽东有过好几个英文老师。”
挖苦太明显,再聊下去也没意思。碧姬走后,我打电话给颜然,把压抑发一发。跟碧姬聊天,我总感到很压抑。“残酷啊!”在电话里,我对颜然说,“我发觉女人的天性比男人势利。你看啊,这女人择偶,考虑男人的经济要比她好,学历比她高,能力比她强。这男人可以让她依靠。而男人呢,比女人大方多了。他们乐意女人吃他的,穿他的,花他的,依靠他。他们乐意付出,就像素鸡。反过来,如果这男人想依靠女人,那他就死定了。哪怕只是思想上的依靠。如罗伯特和碧姬。”
“可男人也不傻呀!你看,他们找的女人远比他们年轻,模样要好,性格要温柔,唯命是从。这种匹配是不合理的。女人比男人寿命长,少妻老夫,女人守寡的时间更长。你的律师大伯他为什么要找你这个小他将近二十岁的而不去看他身边那些与他年纪相仿的呀?”
“嘿,将我的军?这可是你说的,我得甩了大伯,去找个小我二十岁的嫩男。”
颜然哈哈大笑:“行啊你,你得先做小甜甜,存够银子再说。”
“你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我现在连工作都没有,哪来银子?”
“莫斯科不相信眼泪。你找工作去吧。”
工作了这么多年,我也应该给自己放个假。缓一缓,静下心来好好规划一下未来的方向。白天觉睡多了,晚上睡不着,一点多钟了,我还在画画,电话铃划破静寂,震得我的心几乎跳出来,“Hello”,我拿起电话犹犹豫豫地问好,怀疑是不是打错电话,要么就是家里出事了,这么晚来电话?
“安平,对不起,这么晚打搅你。”是麦克的声音。
我的心跳恢复正常。
“请问碧姬在你那吗?”一向稳重的麦克这时声音透着不寻常的焦虑。我一下又紧张起来。
“碧姬不在我这。我没见过她。出什么事了?”
“碧姬不见了。晚上罗伯特跟她吵架,情绪比较激动,就跟她动手了。后来她就出去了,罗伯特以为她去找你聊天。到了现在还没见她回家,才打电话给我。我刚才好好地说了他一顿。”
“你现在在哪?”我问麦克。
“我在罗伯特家。”
“我马上过去。我们一起找找。”我放下电话,抓起一件外套,一溜小跑去开车。去罗伯特家,开车只需五分钟。
“碧姬有没有开车走?”一进门我就问。路上突然想到的,如果她没开车的话,可能只在附近的街上溜溜;如果开车,就不好说了。
“没有。车在家里。”罗伯特说。看他的样子很懊恼,也很着急。我也不好说什么。
“走,开我的车去找吧。”麦克说着就往外走。我们仨开着车在街上慢慢走着,眼睛尽往小巷的旮旯里浏览,任何一个阴影都会引起我们的注意。
“怎么弄成这样?”我还是忍不住,带着责备的口气问罗伯特。
“我回来晚了些,她就没完没了地唠叨。我顶她两句,她就耍泼,哭啊闹啊。”
“你回来晚了,她说你两句,你就让她说嘛。女人嘛,理解理解。再说了,动手总是不对的,再有理也不对呀。”
“你不知道,她那话讲得有多难听。什么赌徒,没用的人,烂泥扶不上墙,最后连我妈都给骂了。”罗伯特脸红脖子粗,好像又回到吵架状态。
“你为什么这么晚才回家?”一直沉默的麦克问。
“我开出租就这么晚才下班的呀。”
“你现在开出租啊?我听碧姬说你一直吃劳保,没工作。”我震惊,好像发现了天大的秘密。我震惊碧姬没跟我说真话。
“我要不开出租,哪有钱给她呀?就这样她还嫌给得少。讲来讲去就是嫌我钱赚得少。整天跟这个比那个比,说大卫的房子大,素鸡的车好。”
“哎!实在合不来就离了吧?”麦克同情弟弟的处境。
“我不离。”罗伯特斩钉截铁地说。“说不定离婚就是她吵架的目的。来澳洲了,签证拿到了,目的达到了就想甩我?没那么容易!”
“她想离的话就直接提出来,干吗要跟你吵架?闹那么大的动静。在澳洲离婚又不犯法又不丢人,平常得就如吃饭睡觉。”我弄不懂他们的思维。
“你不了解她。她虚伪得很,当婊子还要立牌坊。怕别人说她利用婚姻搞身份。”
就是不看,我也感觉到罗伯特现在气歪的脸。
我们不知不觉又溜到罗伯特的家附近。碧姬正朝她家的方向走。“哎,那不是碧姬吗?”我兴奋得大叫,赶紧下车向她跑过去。
碧姬看到我们,很感突然,站住脚等我,表情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