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柯转过脸向我询问似的笑一下。我回过神来,发现注视他太久,太专注了,赶紧把眼光收回,掩盖性地问他:“好多年没见了,你们怎么样?有孩子吗?”
“还没有。”
“那你─现在做什么工作?”我沿袭着刚出国时的习惯,见面就问做什么工作?在哪儿?我想,第一代留学生都会有这个习惯吧?尼柯不会见怪的。不过我还是在“你”犹疑了一下,该不该问得这么直接?话出了口就留不住了。
“我在悉尼科技大学当助教,海伦在查尔斯王子医院当护士。”
“教什么?”
“教电脑。我的博士研究课题是光纤通讯,也就是现在正火的宽带互联网。”
“哇噻,这行业现在全世界都热销呐。”我大大的赞叹,一点都不夸张。后来的几天证明,我的赞叹还远远不够强烈。
报到后我拿到房间钥匙,跟尼柯告别,我们约好一起去吃晚饭。
下午,我的室友也到了。她是广州人,进房间看了一下,和我打过招呼后就再也没来过。她回家住,说难得回来一趟,想多陪陪亲人。
在会议专用饭厅里用晚饭,我想:“明天就开会了,来开会的人应该到齐了罢?”同时放眼望去,熙熙攘攘的人群,看不见一个熟悉的影子。不知为什么特别感到孤单,想见到澳洲留学生,怎么会有这种心理?眼前到处都是人,全世界各国留学人员云云众众。也许是人天性中的地域情结:在国外,中国人就是同胞;在国内,同省同市的视为同乡,同一村子的就是自己人?
尼柯坐在我身边,专心地对付地地道道的国产美味佳肴。
“怎么不见其他的澳洲人?难不成就我们三、两个?”
“不可能,我知道的就有十几二十个。可能有不少是本地人,他们不来晚餐。”
十来年了,我没吃过么美味的饭菜,从小就吃的饭菜。刚出去那会儿,最不习惯的不是语言;也不是清静,那种永远的清静,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没有人头涌涌的清静;是吃的。那鸡,在超市里看到的鸡,颜色死白死白,买回家怎么烧怎么难吃,鸡肉嚼着像嚼棉花,松软无味,吃到的只有调料的味道。心想,鸡不好吃就吃猪肉吧?买回家一烧一锅水,一点猪的味道都没有,以为买错了,回肉店仔细看看,没错,是猪肉。无论是鱼、虾还是蔬菜,个儿都比国内的要大两、三倍,就是没味儿,连香蕉也没国内的香。头几年过年,最想的就家里炖的香喷喷的大锅肉,一进门隔着大厅就能闻到厨房里白切鸡的香味…每逢佳节倍思亲,在我就是倍思鸡,矫情点说就是思这家乡的味道吧。我也像尼柯一样,专心地对付盘里的鸡呀肉呀,像报仇一样地吃。
门口来了一队西装男,十几二十人,和我们一样的青壮年,板寸头,清一色的深蓝色西装,白衬衫,领带,看起来利索、朝气。单单气势就能把人撞几个跟头。我不禁多看他们一眼,只见他们眼睛盈着自信的笑意,像蒙娜丽莎那样,不管谁、从哪个角度看他们,都觉得他们也看着自己。但那种看,是一种似看非看、有距离的看、居高临下的看。一看就知道是时下最时尚的IT人。我们的大桌只有尼柯和我,他们一下就把我们的桌填满。
“你们是哪里的?”尼柯抽空问他旁边的一位西装男。
“我们是硅谷的。你呢?”西装男反问道。
“我们是悉尼的。”尼柯在我与他之间来回指一下说。
“嗨!”西装男和我打招呼。
“嗨!”我回他。
“美国来的假洋鬼子。”等他们都去拿食物时,我偷着跟尼柯说。尼柯宽厚地笑笑,不说什么,继续吃。“就一个硅谷来的也比我们澳洲全部的多。看来美国的牛皮不是吹的,就是比澳洲强。”我继续说。
“那是肯定的。”尼柯头也不抬。
我不由想到凯瑟琳:不知她来了没有?不!不!她不会来的,一她还没毕业;二她想到美国而不是到中国。
第二天开幕式我起来得晚,错过宾馆的早餐时间。来接我们去会场的巴士一溜停在宾馆门外,人们陆续上车。巴士前头有两辆警车。尼柯说:“我们先上车吧?到会场你再找吃的。有警察给我们开路呢。别耽误了。”
在外面散漫惯了,对例行的开幕式不感兴趣;领导们轮流在台上讲话,我趁机溜到外面想找点吃的。虽然才早上八点多钟,外面已经摆满小摊,我在一位小姑娘那儿买一瓶矿泉水。小姑娘问我:“你是硅谷来的吗?”我赶紧扶着眼镜以防掉下来,刮目重新审视小姑娘,一个十四、五岁模样的农村小姑娘,凝脂似的圆脸,脸颊两块红还没褪走,看来来南方还没多久。刻薄的广东人把那叫猴子屁股。当年一拨一拨北方人(广东人把广东以外的人均叫北方人)南下打工,脸上的两块猴子屁股红就是他们的标志。
“我不是硅谷来的。你也知道硅谷啊?”我回答,后面一句是带着开玩笑口气逗小姑娘玩的。
“我不知道。听到这里的好多人都说硅谷来的。”小姑娘笑嘻嘻地看着我。
“你知道哪儿有卖早点的?”我拧开矿泉水瓶盖咕噜咕噜喝几口,又问小姑娘。其实我就是想喝杯咖啡。多年的习惯,不吃早餐,只喝杯咖啡就行。
“过了马路往右拐就有麦当劳。”小姑娘殷勤地指点。
“谢谢。拜!”我谢过小姑娘向对面马路跑去。硅谷……硅谷……不绝于耳。
2000年,硅谷不但覆盖着中国,也占领了澳洲IT人的思想领域。007亚力山大每次跟我聊天必提硅谷。那儿是IT人的圣地,他们都向往有一天能到那儿朝圣。在会场,偶尔也看到一些挂着澳洲铭牌的人员,我们注意到彼此的铭牌后就互相点头算是打招呼了。大家都很忙。论坛太多,信息太多,到处都是全国各省市500强企业、大猎头公司设的摊位,他们发派各种招聘人才的资料。珠江三角洲一些市和一些全国500强的企业还派专车来接我们去参观他们的单位、留学生科技园。我尽量到各个论坛去听,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创业论坛,一位成功的原北大出去的美国女博海归做的报告。关于找创业合作伙伴,她说:“跟创业伙伴合作就像谈恋爱一样,如果一开始就觉得合不来,就不要走下去,否则结了婚再离,那时就更痛苦。”我想笑,这女人不管有多强,多聪明,多成功,想想念念还是离不开恋爱结婚。这女人的世界再大也大不过男女间的情爱。我到各个摊位上看看,收集资料。会议第三天晚上,尼柯邀请我和他一起去参加某省副省长的饭局。一辆大巴把我们带到一宾馆外。下了车我发现头天晚餐的那队西装男也来了。我们鱼贯进入指定的餐厅,电视台正在现场直播,我边上正是头天跟我打招呼的西装男。我往他边上一躲,说:“嘿,别录我,上了电视,仇家就会找上门来。”其实我是对自己的外表没信心,不想在电视上丢人现眼。“没想到你这么nice的lady也会有仇家?”西装男调侃。我从他的侧面望出去,见对面餐厅门口站着一帅老外,“哎,你看,这里有老外做侍应。”我说着指给西装男看。
“好像是哟。”西装男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望向我指的方向:“老外做侍应没什么意思,要有一天,让日本人来做侍应才好呢。”
“说得极是,极是。”我附和西装男。在悉尼合作过的同事中,最好的,最让我敬佩是日本人。他们对公司的忠诚,他们的敬业,澳洲人和中国人难望其项背。如果哪一天真有日本人来中国做侍应的话,想必他们也会一样的敬业吧?想到这,心里来了快感,站那儿的老外换成了日本人,不断地鞠躬……有一说法,日本人被老板骂的时候不断鞠躬,是让老板骂人的话从头顶上飘过去。
饭前,副省长先作了讲话,完了,我们挨个起来作自我介绍。列席的,除了我和尼柯,清一色美国假洋鬼子。他们是博士、博士后、博士生导师、软件工程师。轮到我了,我站起来,像他们一样,稍为迈出小半步,望一眼远处领导的桌,一双双期待的眼睛看看我:“这女怪来自哪个山头?”突然一股自卑感从胆边生起,脑子一片空白,嘴也张不开。全场肃静,眼睛都看向我。我沐浴在注目礼中。几秒钟,在我,是天上的时间。天上一日,世上十年。
“我不是美国来的。”我顿一顿,“我来自澳洲。”我再顿一顿,听到一股声音:“澳洲好,澳洲好。”是领导的声音,它鼓励我说下去:“我是学会计的,会计师。”说完我回到座位上,心潮起伏。来参加这次饭局,我悔不当初。
“你有没有申请什么职位?”尼柯问我。
“没有。三天会议下来,我轮流在各个论坛听,各个摊位上看,跟一些猎头公司谈,得出的结论就是:目前国内渴望从海外召回两种人才,一是IT人才;二是风险投资经理。他们不需要像我这个专业的。”我说。
“我也没申请。虽然我是搞电脑的,但觉得国内IT行业竞争太大。昨天我被邀请去了全国500强的华伟。他们介绍,华伟的员工平均年龄不超过二十六岁。显而易见,为了保持年轻化,他们就得不断换人。可想而知,在这种环境中工作,压力该有多大?有多不稳定?程序员的最佳年龄在三十岁前。超过三十五就应该搞管理了。搞技术我还可以,在国内搞管理,我没经验也没信心。那班美国同行讲得好,这时回国就业、创业。成功了,就是先驱,失败了,就是先烈。我还不想做先烈。”
三天会议期间,我没联系张涛,有他的手机号,也有他办公室的电话号。白天里我没时间给他打电话,甚至没想过要给他打电话,太忙了,忙得根本想不起他来。晚上八九点回到宾馆,洗完澡躺在雪白的床单上,白天繁杂的人事像潮水般从脑海里褪走,偶尔会想到张涛,想该给他打个电话,礼貌上应该这样,不能找人家帮忙时才打电话。想归想,什么也没做。这时候他肯定不在办公室,只能打他的手机。还没见过他的太太,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也不知他们的感情怎么样?不想让他太太误会,给他制造不必要的麻烦。那天早上的事情,我认为已经过去了,以后也再不会发生。在我的心里,张涛是朋友。我感激他对我一往情深。他是个有胸襟的男人。一生中能曾经拥有这么一个男人,我觉得幸运和骄傲。不想得到更多。再说,我有多爱他?过去曾经很爱,现在呢?好多年,我连想都没想起过他,我还爱他吗?可能不了。这次再见他,纯属偶然。他让我感动、感激,仅此而已。那瓶面霜还在我的旅行袋里,下次见面时一定要记住给他。
第三天晚上,一部分人已经开始撤了,尼柯也乘直通车去香港会他老婆去了。假期有限,既然回来了,就尽量多走些地方或见些朋友亲人。我早就报名参加旅游团去北京,明天出发。六天后回来再待一个晚上,第二天晚上九点的飞机回悉尼。从副省长的晚宴回来,我就开始收拾行李,电视里放着美国的鬼片。美国人是相信有鬼魂的。他们的鬼总没中国的鬼更像鬼一些。我们的鬼只会在夜晚出现,出现时会带一股青烟,会飞,没脚,反正跟人是不一样的。人鬼是阴阳两界的灵魂。人在晚上睡而鬼却在白天睡觉。美国的鬼跟人没两样,只是生活在不同的空间而已。床头柜上电话的铃声骤然响起,我吓一跳,从鬼魂的联想中回过神来,第一反应是:“张涛的电话?”跑过去拿起电话。
“喂!”没等我开腔,张涛先出声了,声音笑意盈盈。电话里他的声音比真人的好听。
“你好。”我说,满心欢愉。正愁不知怎么联系他,晚又太晚,早又太早,他上班时我可能在飞机上……
“怎么样?这几天我一直打电话给你,就是没人接。我想你一定很忙。怎么样?有收获吗?”他一连问了我两次“怎么样?”
“不错,收集了很多资料。我需要跟中国接轨。”忍不住开个玩笑,这几天听到最多的话是“跟世界接轨”。
“接下来怎么安排?”他轻笑,不接我的话茬。
“明天去北京,七点钟在国内机场集合。”
“我送你,六点到你那儿。”
“如果太麻烦就不用了,这里打车很方便。”我当然希望他能送我。记得一句台湾哲学家的名言:“人情就像银行里的存款,越用就越少。”我还是少用为好,不定什么时候还要麻烦他。
“很方便。我送送你,就这么定了。好好休息。”
“好的。晚安。”我说。
早上六点张涛准时敲门。他一进门就弯腰提行李,我们没有暧昧,也没有客套话。我连向他问好机会都没有。大概半个小时我们到了机场,这时张涛才认真地看着我说:“时间还早,我们去吃早餐吧?”
“好啊。”我说。
“我原以为要吃飞机餐当早餐啦。”在餐桌旁边坐定后,我快乐地说。我实在是快乐。我心安理得。我们是朋友,是知根知底的朋友,现在他在尽地主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