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餐太难吃。我一般不吃飞机餐,除非不得已。”张涛一边翻着餐牌一边说。我在心里暗暗叹息:“天哪!天哪!你看你优越得……在悉尼时就没见你这么牛?忘了我们在红石时睡通铺?”我有心开他一个玩笑,说:“哎,你知道吗,你让我想起一句慈善机构的募捐广告词‘你拥有明天的一切而她只想活过今天’。我就是那个她。”
“你不要讽刺我。”张涛和悦地说。他有一点没变就是依然不苟言笑。
吃完早餐,张涛拿出一个塑料袋,里面是一堆药,让我带上,说是旅游必备常用药,在单位医疗所开的。我看了一下,都是些感冒药、止泻药、退烧药。张涛看一下表说:“你的时间到了。”
我说声谢谢带上药匆匆走了。“请帮我订那天的酒店,我还要住一晚。”跑出一百米,回头看张涛还没走,我撂下一句话,“我回来就打电话给你。拜拜。”我再补充。
六
我从北京回来就像从冰箱的冰柜里走出来,腊月的北京和广州气温落差实在大。温暖令人疲倦,我在梦中被电话铃声吵醒,瞟一眼手表是夜里十一点。“喂”,我慵懒的声音。
“喂,安平吗?”电话的那头是张涛,“对不起,吵醒你。我想看你回来没有。回来了就好。继续休息吧,我明天来找你。”
“嗯”,我机械地应着,疲倦得连思维都停止,放下电话继续我的黄粱梦。
有人惦记真好。中午十二点就得退房,八半点接到张涛的电话,说请我到楼下餐厅饮茶。他先回单位处理一些事情,十点在餐厅门口见。
我收拾好行李,看会儿电视,差不多十点就到餐厅去等他。我想他一定会带老婆孩子来饮茶。今天是我这次回国的最后一天,正常情况下他应该这样做的。出于礼貌,不能让他们等我,就提早几分钟下去。我的心情复杂得难以形容:几分紧张?那是肯定的;几分妒忌?那也是肯定的。理智上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权利这样了,感情上却控制不了。他是我曾经深爱并拥有的男人,现在却带孩子老婆来会我,我能怎样?又能不怎样?同时我又想,既然这一天迟早要来(如果我和张涛日后还要继续联系的话),那就早一天面对吧。大家见过面,以后我跟张涛就真的是朋友了。现在跟张涛在一起,就算什么也没做也有暧昧的味道,至少我们是瞒着他太太见的面,再理直气壮也不够光明磊落。
等人的时间特别漫长,觉得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久了,我看看表,也才刚刚十点。面前有一张长椅子,专门供来饮茶的客人坐的,上面坐着一对母子。母亲是位少妇,不到三十岁的样子,模样清秀;孩子是个三、四岁的小男孩;母亲给孩子加衣服。衣服套在孩子的脖子上堆成一堆,母亲嘴里轻声吆喝孩子伸胳膊转身,那孩子好奇地东张西望,小胳膊套在袖筒里,母亲的手从袖口里进去往外拉。我想他们可能就是张涛的老婆孩子了。他不可能带着他们到单位去,只能也像我一样到这里来会合。我莫名地紧张起来:在他们面前一定要得体、从容、心静如水。我不断告诫自己。我不可以失态,绝不可以,丢不起这人。我已经什么都没有,就剩这张脸了,现在我要打肿它充一回胖子……我想着想着,眼睛不自觉地就盯住那母子看。那母子向我走来了,我的心慌张得不行,甚至隐隐地痛……
“吃早餐了没?”张涛向我急急走来,眼里满满的笑意。我吓一跳,没有少妇和小男孩,刚才太紧张,出现了幻觉。
“没有。早上起来发现从发梢到脚指头都是灰尘,就彻底地清洗一遍,接着是收拾行李,就到现在了。”看到只有张涛一个人,我感到胜利的骄傲。心,一下轻松多了,也自在多了。
─小女人。张涛把我变成了小女人。红尘万丈,坠入其中我万劫不复。
“我猜到了。你向来不喜欢吃早餐。”
我们回到了从前,不再害怕看对方的眼睛。我们也可以交换喝对方杯里的饮料。我们笑,心里什么也不想,像恩爱夫妻一样。十天前初次见面的陌生已荡然无存。
我不吃早餐的习惯从小到大到现在都没改变。
“回来还没逛过街吧?要不待会退了房我带你去逛街?”吃点心时张涛建议。
“你不上班了?”我问。
“我请了假。你不是喜欢时装吗?北京路的步行街全是时装店。我们去看看,顺便在那儿吃饭,五点我送你到白云机场。”
讲到时装,我想起了手袋里那瓶面霜,于是拿了出来递给张涛:“在悉尼机场买的。我喜欢这个牌子,适合─—”我应该这样说的:“这个送给你的太太,当是见面礼吧!虽然没见过面。希望她喜欢。”话虽然很交际辞令味道,在我和张涛之间,尤其是在他帮了我那么多忙之后,也不乏诚意。可是为什么讲出口的却是另一句话呢?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啊。
张涛接过面霜,随手放进他身边比A4纸稍大的黑色公文包里,接着刚才的话茬说:“北京路步行街值得一看,那里有我们在悉尼时喜欢的品牌GIORDANO,可能价格比悉尼便宜。‘中国造’价格总会便宜些。”他应该说谢谢我的呀!或者说替他太太谢谢我的呀!他应该说:“她一定喜欢,她最喜欢名牌货了。”男人在别人面前,尤其是在别的女人面前假装批评自己太太喜欢买名牌,乱花钱,其目的是炫耀。女人会花钱,男人有面子。
他也没讲他应该讲的话!我们之间的气氛有点不对了,有个第三者横在我们中间。我不说话,想等他说,说横在我们中间的第三者,他的合法妻子,他的孩子,他的家庭。
他看我没接他关于北京路步行街的话题,就埋头吃点心。
“对不起,我迟到了。”我和张涛同时抬头循声看去,是森。
我惊喜得大喊大叫,连连问:“怎么那么巧?怎么会是你?你怎么也在这里?你也来开会了?”
“我回来过圣诞。张涛今天早上才给我电话说来饮茶。我本来有约,听说你来了,还说今天就走,只能改日程咯。”森风尘仆仆的样子,说着拉开椅子坐了下来。张涛赶忙找服务员加茶杯筷子,同时说:“没告诉你约了森,是想给你个惊喜。”
“你做到了。”我说。
森瞟张涛一眼,说声谢谢,继续对我说:“今天就走啊?多待两天,广州市,我可以做你的向导。张涛同志也是的,也不早告诉我你回来,他不可以陪你,我可以。”转而对张涛说:“阿芳呢?怎么不把阿芳带来?她不止一次向我投诉你从不带她出门。不带她见你的朋友们。”张涛脸色很难看地说:“她没空。”森看张涛不愿意提阿芳,知趣地转移话题,对服务员说:“有雪蛤炖雪耳吗,要一盅。”又对我说:“开会有收获吗?打算回来工作吗?”
听到森说张涛待她妻子的态度,我心里一紧,一厢情愿地想张涛是否不爱她?因为他还没忘记我?想到这顿感幸福得轻痛,不由轻飘起来,就跟森开起玩笑:“我想回来呀,可是好像祖国不需要我。”
“不是祖国不需要你,是你狮子大开口了吧?要求多多。有猎头公司的朋友跟我说过,那些海归们找工作,动不动要求年薪50万,60万,外加住房津贴、交通津贴、电话津贴等等。其实他们在国外年薪未必有这么高,住房、交通、电话都归自己管。凭什么回到国内就得多拿,难道回到国内,他们的工作能力就比在国外强?作的贡献就更大了?我看他们是牛B灌了五粮液。他们回国来就像富人来看穷亲戚似的满腔的优越感。”
森的尖锐让我有点扛不住。我针锋相对,反击他:“这是一个供求的命题。求职者有权力提要求、条件,雇主如果觉得不合适,可以拒绝。双方都是自愿的,没强迫与被强迫的关系。说到穷人富人的问题,这是人的自卑心理在作怪。一个自卑的人,很容易就把别人无意的行为或者话语看成是欺负自己、藐视自己、污辱自己。如果哪一天我们不再提穷字,那么我们就富有了;当我们不再提被欺负的时候,我们就强大了。”连我自己都觉得这话苍白,强词夺理。想想,就这次开会,三天里,市委免费提供两家五星级酒店,包括食住;大巴中巴不限时地往返酒店与会场之间,只要有人上车,就是三两个人他们也开。还许诺如果回来创业,提供免税、无息贷款,还帮着解决孩子上学问题,等等各种优惠政策。再说了,来开会的人,其中一部分还是公派出的国,本来他们学成就应该回国服务,现在被当大爷似的款待。祖国够意思的了。
“森,你什么时候回悉尼?”张涛看我们俩都有点下不了台,赶紧转移话题。
“我还有一个星期。明天陪我妈去新加坡看我小姨,待个三、四天吧。”森看有梯赶紧下。
“我还没去过新加坡。那儿有什么特色?听说城市很干净?”我一改刚才咄咄逼人的口气,温和地问。
“嗨,干净得就像一家大医院,什么都干干净净,井井有条,规规矩矩,干净得连好的细菌都无法生存。”
“小心,别把你这个大细菌也给杀了。”张涛不善开玩笑,这时也开起森的玩笑。可能是看到我们的气氛太僵,想轻松一下。
“一般人,男女朋友分手后,就算不是仇敌,也老死不相往来,你们怎么就不一样?”森问得奇怪。我觉得他看我们的眼神更是奇怪,好像洞察一切。张涛也没回他的话。我估计张涛也乱了方寸。
“嘿嘿。”张涛轻笑。他们是发小,张涛即使不想让森知道我们的真相,也不至于要讲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话来做掩盖。他深知只要什么都不讲就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甚至连撒谎都不存在。这就是所谓的政客伎俩?
我也笑笑,不出声音的笑,算是回答他了。
炖品来了。森的注意力随着他的目光投到炖品上,顾不上侃我们了。大家都专注于自己的食物,暂时只听到咀嚼的声音。
“安平,你是乘南航吧?晚上七点才登机,离现在还有七、八个小时,有什么安排?”森吃着炖品,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下来问我。他知道我乘南航,也知道我今天走,在见我之前张涛肯定告诉过他我的行程。
“没什么安排。”我毫不思索推翻张涛之前去北京路逛时装店的建议。我感觉到张涛非常满意我的表现。
森沉吟一会,犹豫地问道:“要不,我陪你走走,看看画展。我约了朋友下午看画展,本来是早上,因为要跟你们饮茶,就推到下午了。我们可以一起去?”森的态度表明,原来他问我有没有安排只是客套话,没想到把自己给套进去了,只能顺水推舟,邀请我一起去看画展。
我知道他希望的答案。
张涛讲话了:“到美院去,太远了,看完画展再赶去机场,万一路上塞车就麻烦大了。我看这样吧,饮完茶我带安平在附近转转,然后开我的车送安平去机场。”
“那也好,有领导照着你,我放心。”森讪讪地说。转而用玩笑口气对张涛说:“还是你回来的好,没有你就没有我们的今天。”
“你指什么?”我敏感地问。
“饮茶啊。”森说,“如果不是张涛做海归,今天我们会坐在这里饮茶吗?嘿,张涛,你也算是海归吧?”
“不但是,而且还是先驱呢!”我补充。
在去机场的路上,我们聊起森,张涛说森原来在悉尼有一女友,他回来度假时认识了现在的模特女友,就跟原来的掰了。就着森的作为,张涛发表了他的爱情道德观:“我很不赞同森的做法。他跟悉尼的女友都同居几年了,回来遇到现在这个就跟悉尼的说分手。为了向现在的女友表明心意,他让那女的马上搬走。他怎么讲得出口?那女的有感情的呀!怎么可以像到商店里买东西一样,哪个好就挑哪个?做人不能太狠!在这件事上,我非常不认可森。”
我看向张涛,他看着前方的路集中精神开车。他的神情平静严肃,看来不像是临时发挥,信口开河发表的这番言论。我想他是不是暗示我不要对他有什么幻想?他不可能离开他现在的老婆;他不可以像到商店里买东西一样,哪个好就挑哪个(我不知道我是否比他老婆好);他得顾及对方的感情(我愿意相信她是爱他的)。没想到他是这么个有原则的人。我敬重有道德有原则的男人。
“我以前对他的了解太不够了。”我心想。“他是个好男人。”我在心里给他下定义。
当年他回国放下行囊后做的第一个决定就是坐上一夜的火车到我家去看我的父母。父亲因为他是我派回去的,于是就像土财主一样派人提前一夜猎了几斤麻雀,在当地最有名的宾馆摆了两桌迎接他。父亲在来信中说他不喜欢吃麻雀,喜欢吃东海出产的大糕蟹,一百块钱一只的糕蟹他吃了两只;母亲来信说,我出国这些年最大的收获就是认识了张涛。因为张涛,她不后悔送我出国。
往事从心里爬到我脸上,像在悉尼歌剧院看搽着白脸的小丑表演,忍不住笑起来。